第 71 章节
帝
一川烟草, 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承嘉公主出生在南梁柳氏皇朝没落的世代。虽为皇后嫡出, 但父皇宠幸妖妃,她出生时的闺名——柳絮儿,都是母后帮忙拟定的。
柳絮儿自幼讨厌这闺名, 不够娇贵、意头也不好, 委实不像个公主。
她却不得不承认,满城翻飞、无根无蒂的柳絮,像极了她此后二三十年的生命。
柳絮儿七岁那年,母后薨逝, 嫡亲的皇兄为了权位而挣扎奔波。
偌大的宫殿内仅有几名奴仆伺候她, 她没有朋友, 故此父皇偶尔施舍的一点恩赏,就能让她开心地睡不着觉。
直至九岁那年,一切悄悄变得更糟。
她的父皇半辈子治国无道, 竟扭头悟起了长生之道。
父皇重用一位西域的巫蛊道士, 受那道士的蛊惑兴建道观, 整日沉迷丹药长生之说,彻底没兴致过问她这个最小的女儿。
柳絮儿难过一阵子, 倒也没当回事。
后宫妃嫔们、她不熟悉的姐姐们想方设法挤兑她时, 她才意识到父皇的疼爱有多么重要。
好在上苍垂怜, 这一年她在后宫识得了一名飒飒少年郎——薛成风。
薛成风是当朝名将薛氏一族最看重的嫡公子, 明朗爱笑、会翻墙、会带她烤兔子,还会背着父母溜进宫里陪她一起玩儿。
柳絮儿只要一有空就偷偷与薛成风聚在一起, 在她蒙昧无趣的少时生涯里, 薛成风像一束温暖的天光拂去她世界所有的灰暗。
有薛成风的陪伴, 日子变得快起来。
三年后,柳絮儿金钗之岁,薛成风已经到了可以上战场的年纪。
老迈的父皇以为自己服用仙丹,身子健硕,又听信奸臣谗言,逼迫薛氏一族领兵随自己征伐北上的大燕皇朝。
结果战局惨败,父皇被大燕年轻的皇帝带兵冲入营帐,硬生生砍下头颅,悬挂在边境之城的城楼上,长达一月时日。
那段时日,柳絮儿像只游魂似的缩在皇宫里。为父皇之死心痛,为南梁动荡的朝政担忧,更为生死不明的薛成风哭干了眼泪。
她时常会梦到战场上的血腥景象,孤烟落日下,大燕朝的少年新帝样貌魁梧可憎,残忍地将她父皇枭首,又将长枪刺向她的薛哥哥。
幸而薛成风没死,数月后自己从大燕的战俘中逃回军营,并从战场上寄回一封平安信给她。
信上贴心地宽慰她丧父之痛,还温柔地告诉她别害怕,过几年他班师回京,便立刻娶她为妻,带她离开皇宫那个污秽的牢笼。
柳絮儿将这一纸书信奉为佛旨,反反复复读了三年。
其间皇兄携众臣南巡,她遇到好几次逃出皇宫的机会,却全都放弃了,一心期盼着薛成风回来接她离开。
做将军夫人、做贩夫走卒都好。
柳絮儿满心期待,却没能等到这日。
三年前,父皇战死沙场,她嫡亲的皇兄承袭皇位。皇兄如父皇一般荒废朝政,封袁氏一名妖女做皇后,成日贪图歌酒享乐,对那妖后的心愿无所不应。
而这次袁氏妖后想要的,是替族中弟弟求娶她——南梁皇室宗女里最貌美的承嘉长公主,柳絮儿。
柳絮儿一直记得自己听到此事时的惶恐与惊惧,整个人如坠寒窖一般。
尤其得知皇兄满不在乎地应允此事后,她喉头一甜,直接呕了一口鲜血出来。
可皇兄与她素来不亲厚,哪能理会她的抗拒?
柳絮儿没办法,只得拖着病体写信给薛成风。信笺一路辗转送至边境,正巧赶上边境大燕国的突袭,战事吃紧,信笺杳无回应。
但她苦苦拖延婚事,等待了几个月后,终究还是收到薛成风的回信。
“抱歉,前线月鸣关之战牵连边境百姓安危。天意如此,风非良人,望长公主另寻他爱,不可痴侯。”
柳絮儿忘记自己当时看到信笺的反应,只知后来没几日,她与袁氏皇后弟弟的婚事彻底敲定下来。
那袁氏公子是个满腹肥肠的风流哥儿,生得又肥又壮,性情阴鄙下流,她瞧一眼便觉得恶心。
偏偏袁氏公子仗着皇后的便利,几乎日日进宫溜达,甚至屡次轻薄于她。
一国嫡出长公主,沦为佞臣玩物。
柳絮儿忍无可忍,一次那混账东西灌了二两黄汤闯进她的宫门、欲对她行不轨之事时,她抄起博古架上的一只蒜头瓶,对准那混账的脑门砸了下去。
宫婢们惊恐着喊人救命,她抱着残破的裙衫缩在血泊旁,面色惨白地瞪着满眼浑浊、死不瞑目的袁家公子。
她心底从未有过的舒畅、轻松……
袁家公子惨死,但皇兄到底记挂着与她一母同胞的情分,重重罚了她一顿,没有要她偿命。
袁氏皇后却不愿善罢甘休,处处刁难,她在皇宫的日子益发艰难。
克扣吃穿用度都是小事,皇后时不时差遣奴才或打或骂地折辱她,才是最难熬的。
如此春去秋来,一年后南梁国库空虚,终于熬不住与大燕朝的战事,主动派出使臣议和。
很快地,两朝停战收兵。
为表露各自诚意,大燕朝放还八千战俘,同时要求南梁送一位嫡亲的公主和亲,以求两朝永结同好之意。
南梁嫡出的适龄公主仅有两名,一者是她,先帝嫡出的承嘉公主柳絮儿;
另一者是袁氏皇后与当今皇帝之女。
柳絮儿缩在宫殿的角落里,几乎瞬间猜到自己要被推出去和亲,去嫁给敌国那位杀掉她父皇的可怕帝王。
但心底存着一丝念想,她偷偷躲到皇兄的宫殿听墙角,正巧遇上袁皇后催促她的皇兄下旨赐婚:
“你这个废物!我让你下旨送那个小贱人去大燕和亲,你怎么还不拟旨!你快去和大燕那边的使臣说啊,说你嫁承嘉那个贱人过去!”
“我的美人儿,你别催了!”
她皇兄声音懒懒的:“承嘉好歹是我亲妹妹啊,母后死时拉着我的手叫我善待她……我这当上皇帝还没几年,就把她嫁到大燕那虎狼窝里去,母后半夜回来骂我怎么办?!”
袁皇后愈发愤懑,哭闹道:“亲妹妹?谁让你就这么一个适龄的妹妹!”
“那贱人用瓶子砸死了我的同族弟弟,我弟弟还是你小舅子呢,你忘了吗?!现在叫她将功赎罪,替咱们的女儿出嫁怎么了?!”
皇兄沉默片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行罢,那我这就拟旨,就说承嘉长公主与咱们女儿是一个年纪的。她还比咱们的女儿年长一岁,正好和大燕那狗皇帝相配!”
“……”柳絮儿麻痹地笑一声,孤身离开。
正值芳菲四月,天上艳阳粲目,皇宫内柳絮漫漫飘飞。
她忽地冒出一个痛快的念头。若她突然死了,是不是就不用远赴他乡嫁给燕明帝了?这些人的好算盘是不是就能落空了?
但这心思很快歇下来,她的贴身侍婢药竹跑来找她,欢喜地压着声音道:“公主!薛将军要回来了!”
“大燕与咱们停战,薛将军要班师回朝了!”
柳絮儿脑中一懵,薛成风寄给她的那封「不可痴候」的绝情信,登时抛到九霄云外。她好似再度抓住活下去的光亮般,数着日子等薛成风回来救她。
终于,在和亲的队伍离京之前,薛成风率领大军赶了回来。
一场为兵将们接风洗尘的宫宴上,柳絮儿瞅准机会,在皇宫一池烟柳下拦住薛成风。
她无数次幻想与薛成风见面时的模样,她要狠狠扇薛成风一耳光,质问薛成风为何要放弃她?
抑或紧紧抱住薛成风,告诉薛成风她的情意、告诉薛成风她这些年过得不好、皇后宫妃都欺负她……
然而都没有,绿堤清风下,柳絮儿望着面前身形高大、面目疲乏的男子,只有眼泪不停往下淌,心痛地好似撕裂一般。
“薛哥哥,你瘦了好多,军营里是不是很辛苦?”她呜咽着问。
薛成风咧开一个淡淡的微笑,酒意熏得他眼尾通红,衬着唇周没来及打理的胡渣,一副失意落拓的模样。
“军营是苦,却不如百姓苦。”
柳絮儿捂脸低泣,正不知如何开口,薛成风主动上前拥住她,声线低哑又困苦。
“絮儿,你听到前头的歌舞声了吗?我们在前线流血杀敌,每日忙着埋葬兵将,多少人连口干净的冷水都喝不到。”
“咱们的皇帝却坐在宫殿里,琼浆玉液,左拥右抱……”
柳絮儿嗅着他身上的烈酒香气,一时愣住:“薛哥哥?你是不是喝醉了?”
薛成风摇了摇头,倦怠地阖眼:“絮儿,我不想你嫁给萧明羡……咱们一起离开南梁罢?”
柳絮儿轻轻靠在他怀里,心绪一震,眼前绿堤春水霎时泛起潋滟的光波,整个世界都鲜活了起来。
眼下南梁朝局混乱,薛成风贵为当朝一等名将,出入宫廷如入无人之境。
柳絮儿以为薛成风会安排带她出逃的事宜,便安心地守在公主殿内等着信儿。
她任由绣娘们为她量身赶制和亲嫁服,生怕自己露出逃跑的破绽,整日顺从听话,三更半夜才偷偷收拾离宫的衣物。
直到和亲队伍离京前一日,薛成风那边依旧毫无动静。
侍女药竹却哭着跪到她面前:“公主,不好了!奴婢打听到消息,薛将军向皇上请旨,要亲自送您去和亲!”
柳絮儿欢欣不已,一度以为这是薛成风故意设计,是薛成风准备带她出逃了!
侍女药竹愈哭愈凶,仓惶地打断她的念想:“公主,别骗自己了!将军不像要逃走的意思,皇上已为他赐婚,不日迎娶袁家女儿。”
柳絮儿呆了好一会儿,费九牛二虎之力骗薛成风进宫,质问薛成风究竟要不要带她走?
薛成风大惊失色,责备地拧眉问她:“絮儿,你身为南梁公主,岂可有这样的心思?”
柳絮儿闻言,眼底希冀的光彩一点点破灭,愣道:“是你说要带我逃走的呀,你怎能忘了?前几日就在这片绿堤,你搂着我说南梁早晚要灭亡,你说你很累,你说不愿见我嫁给萧明羡的!”
“絮儿,那是一时战势失利,我当时又多饮了些酒,郁郁不闷的宣泄罢了,你不可当真。”
薛成风抬手摁了摁额心,一贯沉毅的眼眸流露些不舍的痛楚,语气却坚定道:
“絮儿,朝堂上情势危急,这场和亲可以为咱们大梁挣得喘息之机,你必须嫁过去。”
柳絮儿瞪大眼睛望着他,泪花模糊视线,几乎不受控地吼出来:“凭什么!”
“薛成风,你不知道我害怕吗?那里是敌国,那个大燕皇帝杀了我的父皇!整个南梁的子民都怕他,父皇去世的日子我做了好多噩梦,我不想嫁过去!”
柳絮儿说着,抬手撩开垂落肩头的长发,扯开衣襟露出侧脖下一段光洁如雪的肌肤。
肌肤上两排深可见骨的齿痕,形容可怖,活生生破坏了美感。
她指着伤口,昂脸哭道:“薛哥哥你看到了吗?这是袁家那个畜生做的!”
“那个畜生吃醉酒想欺辱我,袁皇后也经常打我,这些年我很难过。若不是为了等你回来,我早带着侍女跑了!你骗过我一次,害我差点嫁给袁家那个畜生,现在你又要骗我一次?”
薛成风攥紧拳头,强逼着自己冷静。
“长公主,我明白你在宫里日子艰辛。可你没见过宫门外的百姓是什么日子……与南梁数百万子民的生计相较,你我个人的苦楚从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皇上为了南梁大业,可以送自己嫡亲的妹妹和亲,我难道就不可以为了南梁放弃自己挚爱之人?长公主你就不可以为黎民百姓放下个人安危?”
柳絮儿薄唇颤抖,再说不出话来。
薛成风也沉默一会儿,挣扎着补充:“絮儿你放心,战事不会这样终止。”
“我会拼尽性命打赢此战,赢回我大梁的尊严与边境城池,也必定让你往后在大燕的人生安安稳稳。”
翌日,和亲队伍驶离京城。
许是薛成风刻意打过招呼,车队从宫门到边境一个多月的路程,始终浩浩荡荡、阵势浩大,给足了柳絮儿身为和亲公主的脸面与贵气。
分别这日,边境艳阳高照。
大燕朝派遣使臣前来接亲,柳絮儿一袭艳烈喜服,迎着漫天风沙踏下轿辇,与一身银铠战甲的薛成风道别。
薛成风望着她翻飞作舞的红裙,压下眼底痛意,握紧剑柄道:“我会打胜仗,让大燕人不敢轻视你。”
柳絮儿面色消瘦苍白,抬手抚过发上金冠,扯唇笑道:“不必劳烦将军了,这场仗我自己来打。”
薛成风微怔,四周战将无数,不方便说私话。他只得低低嘱咐两句「保重」,侧过身子要亲自护送柳絮儿走到对面大燕的国境。
柳絮儿却顿住步伐,温和道:“将军,你我分别在即,此生恐怕再无相见之期,咱们饮一杯酒罢?”
她说罢,不等薛成风回应,朝轿辇处招了招手,侍女药竹立刻端来红木漆盘。
“薛哥哥,上一回你吃酒醉话,说要带我远走高飞,带我离开南梁宫廷。可惜咱们没这个缘分,饮下这杯酒,咱们便算两清了。”
“我从南梁带走的东西很多,你不必担心我在大燕朝过得不好。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指望谁来护着我,我会自己好好护着自己的。”
柳絮儿挽袖执杯,水眸儿空漠含笑。
薛成风心有不忍,死死按下拉着她逃走的念头,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和亲车队一径自南梁边疆赶回大燕皇城,足足用了两个月的时程。
天已入秋,大燕皇朝地势偏北,时气比南梁寒冷许多。柳絮儿将将入宫便染上风寒,病得卧榻不起。
当朝燕明帝萧明羡国事繁忙,也没过问这个体弱的敌国公主,草草封了个柳嫔,赐居宫殿、召太医诊病等事都交由后宫妃嫔们料理。
当时后宫争斗不休,沈皇后猝然离世,晋国公府嫡长女舒贵妃执掌凤印。
舒贵妃性子倨傲,且是边境武将世家出身,焉能给敌国一位和亲公主好脸色?
柳絮儿一场风寒拖了十多天,计算着时日不能再耽搁下去,便自己寻去萧明羡处理政务的中和殿。
她忍着病痛,浑身卸力一般,站在大殿外等了半个钟头,终于入殿见到这位大燕朝年轻的帝王。
男人剑眉星眼,白袍冷霜,不似她想象中那般魁梧健壮;
整个人身姿笔挺,瘦如松竹,淡静地坐在书案后批阅折子,也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凶狠残暴。
柳絮儿悄悄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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