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沈不言下意识地推拒了祁纵一把。
她过往的经历告诉她, 若是孤立的处境,知道身后没有任何退路,那些苦难反而一点也不可怕, 熬一熬,忍一忍,就很容易过去了。
反而是当有温暖靠近, 哪怕只是一点,人的骨头就会软掉, 那些最无用的软弱,害怕,会撒娇一样侵占啃噬掉她的意志。
而现在, 难道她要荒唐到去依靠祁纵吗?
沈不言不愿如此,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想推开祁纵,就像昨夜她亲手把祁纵即将打开的心门合上一样。
但这次她没有成功, 祁纵的双臂仿佛铁打一般, 当他把她收拢在怀里后, 就意味着她上天遁地都不能,只能在他的怀里此心安处是吾乡。
但沈不言不肯认输, 她极力地睁大眼, 想把涌出来的眼泪重新憋回去, 而这根紧紧绷起的线很快就断在祁纵轻柔地在她的后背拍了第一下时。
泪简直如泉涌, 打湿了祁纵那件绛红色的曳撒,但祁纵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任由眼泪从布料浸透下去,贴到他的肌肤上。
那一刻, 他产生了些许的错觉, 以为沈不言的眼泪最终将会往他的心里流去, 尽管她还未曾开口说一个字,但他也要与她同尝苦涩。
这算不算是方箬知口中的共苦?
祁纵为他在这时候还能生出闲心来想这些有的没的而惊奇。
而此时,在他怀里的沈不言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她的双手不再像是紧抓着救命稻草般揪拽着他的衣裳,就在紧意松开时,祁纵心里没来由地多了阵失落。
沈不言低着头道:“多谢……爷。”她的声音透着掩饰不住的尴尬,“妾身失礼了。”
祁纵用手指着他衣服上的大滩泪渍:“都是你哭出来的,若今日你不给个交待,解释清楚了,这衣服可是要你陪的。”
“妾身……”沈不言咬住了唇,打量着衣料,像是在猜测这衣服究竟价值多少。
事到如今了,沈不言还不肯与他交心。
祁纵难以形容这种感受,有烦闷,有失落,还有些扫兴,他道:“不用猜了,这是金吾卫的制服,你在外头是买不到的。”
沈不言‘啊’了声,方才意识到自己闯了什么样的大祸,脸臊红了一片。
祁纵道:“便这样难以启齿,还是单单觉得对我难以启齿?”
沈不言还没想好该如何回答祁纵,祁纵便道:“那我们来做个交换罢,你把事情给我讲明白了,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很多事,你应当都不知道。”
沈不言想了想,目光又落到了祁纵的身上,她很确信她无法对这件曳撒负责,因此似乎也别无选择,她艰难地点头,想着祁纵大约会拿随便一件,诸如他爱吃什么来打发她。
但祁纵双目定定地看着他,唇角慢慢翘起一个讥诮的弧度,道:“我与你一样,也是庶出。”
他看了眼沈不言的脸色:“不是很意外的样子,看来你猜到了。”
沈不言道:“望山院的氛围太古怪了,妾身不免胡思乱想,继子母,或者庶出,都是妾身的猜测,不过若当真是继子母,以爷的年纪,应当是世子爷了,但他们都不叫你世子爷。”
祁纵短促一笑:“我忘了,你很聪明。那这个就不算数了。”他的声音有几分故作轻松,“我的生母出身卑贱,当初只是李氏的一个陪房丫鬟,许给国公爷是为了生孩子的,但李氏善妒,不肯放过她,想叫她一尸两命,但我命大,活下来了。”
这是沈不言没想到的事,她睁了睁眼,半晌方道:“何必。”
祁纵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确实可以不妒不嫉,但李氏毕竟对国公爷还是有期待的。好了,我的事说完了,该轮到你了。”
沈不言没料到祁纵就这样把他的事匆匆掀过了,这反而让沈不言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默。
她预料到了祁纵在国公府的身份地位的尴尬,却不想背后竟然有一桩弑亲血仇在,这样重份量的过往压在前头,都让沈不言难以开口了。
祁纵道:“打住,可别同情我,从前我再难过,如今也熬出头了,你同情我就没意思了。”
沈不言解释:“妾身没有想要同情爷,妾身只是在感慨,做妾的都好不容易……”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妾身不是在说妾身不容易,而是……”
祁纵微微点了下颌:“你接着说就是了,我没想吃了你,你慌里慌张什么。”
沈不言的身子松垮了些,慢吞吞道:“其实妾身的事,姨娘也都说了,左不过是怎么被欺负的事,不大新鲜。妾身只是想到了姨娘,姨娘出身书香门第,家里为了救她不成器的兄长才被送给了父亲,因此姨娘平素最恨两件事,一件是被父兄送人,一件是外祖父曾教她读书识字。她与妾身说,若她注定了要做笼里的金丝雀,在最初时,就该剪断她的翅膀,只叫她如何以歌声取悦人,而不是让她见识过辽阔天地后,却将她的后半生囚进牢笼里,只能卖笑。”
“姨娘以为,既然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倒不如认命罢了。不教我识字,就是替妾身眼睛蒙上三尺白布,让妾身望不到深深庭院之外的风景,眼里心里只剩小小一宅院,然后和斗鸡一样争上一辈子,也算有事可做了。”
她说到这儿,也嘲讽起来:“姨娘做事,有时候实在天真。”
祁纵看着她,眼前浮出了一道重影,是年幼的沈不言抱着药,佝着身子努力遮雨的身影。
他承认林姨娘最后失败得一塌糊涂。
但祁纵也很难说清楚这样的失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如果林姨娘成功了,或许沈不言不会如现在这般又拧巴又痛苦,可若是她成功了,沈不言还是沈不言吗?
祁纵说不清楚,他道:“但我很想听你讲讲,你从前的事。”
沈不言蹙了蹙眉,想回绝,但祁纵道:“你姨娘说的,是姨娘以为的,不是你想的,阿言,你也该和人人倒倒苦水了,再不倒,你的泪水就真的流不尽了。”
沈不言从小就懂事,知道林姨娘过得苦,不想再给林姨娘添麻烦,再听她一次次流着泪自责,因此沈不言很小就学会了闭嘴,沈大太太如何默许那些仆妇欺负她,她受了多大的委屈,沈不言都是能遮掩就遮掩过去了。
她很不习惯说那些,渐渐的,那些苦楚就成了无法触碰到的伤口,平时尚可还能麻木地当作不存在,但要是不小心碰到了,眼泪一定会决堤,可正因为如此,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祁纵见她这样子,反而有些明白了她,毕竟他也是个出于各种原因,不屑于向外人言说苦难的人。
因此他想了想,道:“不如还是说这样,我先说一件被人欺负的事,你再说一件,我们比比从前谁被欺负得更惨些。”
沈不言几乎不信:“还有人敢欺负爷吗?”
祁纵笑她傻,道:“不然你以为我这凶巴巴的神情是怎么练出来的?最开始,不过是为了自保,因此狐假虎威地显示出自己不好惹的样子。你想想,我去陇西时是才十二岁,又从小被李氏虐待,人长得瘦弱不堪,就像是个活体靶子,军营里风气不好,都愿意拿我取乐,当出气筒……”
厨房里的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厨娘犯起愁来,问留音:“姑娘去催催?再热下去,这菜可吃不了了。”
留音不肯去,不仅她不愿去,还把楼下堂屋的门都锁了,把其余丫鬟都赶出去,只留她一人在守着等伺候。
“姨娘与将军之间有这样深聊的时候不容易,勿要打扰他们。”
留音的心思很朴素,她觉得一个女人跟了一个男人,就是一辈子。既然是一辈子的事,沈不言就得给自己筹划,不能任性,从前祁纵吓人不好惹,沈不言远着他也是为小命着想,留音是支持的。
但现在祁纵既然已经不是随时想要吃人的模样了,那留音以为,沈不言也得为自己着想,留个一儿半女的,老来好有人送终。
只是这务必要让沈不言先对祁纵放下戒心。
因此留音才要抓住这次机会,把别人都赶走,给他们二人腾出清净的地儿来。
但留音很快发现,楼上又安静了下来,她不安地站了起来,着急地支起耳朵,想知道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此时楼上,沈不言的声音很轻:“那位老仆……”
“死了。”祁纵说这话时很平静,听不出任何的伤痛,“老弱病残在军营里最不值钱,所以常被拿去做饵,原本该是我去的,但他觉得我还年轻,路还很长,就把我捆起来,替了我去。我一直在喊他,我让他回来,问他要去哪里,他是不是疯了。但他没有回答我,走得义无反顾。”
沈不言就想到了深夜里祁纵那句带着痛苦的呓语,她的心揪了起来。
祁纵却反而笑出了声:“感谢他吧,若没有他,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他在我很小时就在身边照顾我,亲爹都没有他对我好,如若不是还有他能给我一点温暖,别的不说,光是一个国公府就能被我杀得血流成河,我哪能如这般轻易放过他们?”
沈不言被他这话刺痛,小声道:“别说了。”
祁纵停了笑,看着她:“若我当真是那样子的,可能你也不用到我身边来了。”
李氏敢拿婚事羞辱他,显摆她作为嫡母的权威,昏聩的国公爷还能这般纵容她,助纣为虐,祁纵焉肯放过,必然在新婚之夜就把他们屠尽了,那么自然不会就有后面的事了。
祁纵这样告诉沈不言,又问沈不言:“你是希望我还是现在这个样子,还是直接了当地杀了他们呢?”
沈不言道:“事实已如此,哪有什么如果。”
祁纵却执意要问:“若我非要向你求个如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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