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49暗涌

    狭小的暗室, 一名干瘦的老者在屋角的矮几前枯坐，桌上灌满油脂的灯盏已经燃到了尽头，幽幽的烟气让他整个人笼在一团灰茫茫的雾中，平添了几分风烛残年的萧索意味, 任谁看到眼前这暮气沉沉老者, 都没法将他同不久前精明强干的耆老之首联系在一起。

    郑沉微垂着眼眸, 定定的看着眼前的矮几, 这只矮几伴他数十载, 边角早被磨得圆润, 他以往伏案工作时, 从未细心留意过这简朴的老木桌案，如今骤然从高位依照跌落, 终日里只同这木桌相伴相伴, 不过几日功夫，倒将这老木之上深刻细密的纹路数的根根分明。

    屋外传来一阵喧嚣让郑沉从入定中惊醒, 他偏过头，隔着帘幕却看不到屋外的热闹，不由抬手一撑桌案，想要借力站起来，谁知才一用力就觉得周身酸痛，却是跪坐许久, 膝盖以下全都麻木，一撑之下，竟没能站的起来。

    重重的跌坐回去，郑沉长出一口气, 随后自失的一笑, 他终究是上了年岁, 力气一日不如一日了，周身的精气神尽数散尽，反倒是那让人厌弃的老味儿一日重过一日。

    相较于日渐衰老的身体，更让他感叹的却是此刻的处境，想来，在他仍是耆老之首的时候，族中大小事由，哪个不是先一步报给他知道，如今，没了耆老之首的尊位，那些曾经依附他的人作鸟兽散，自然不会再有人殷勤的给他传递什么消息了。

    双手撑在桌案上，郑沉一时有些踌躇，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出去看一看，那人声从屋外传来，显然是自己所处的这片耆老聚集之地有了某种变故，一想到那年轻气盛的郑巫，郑沉便有些不踏实，但他此刻再无职权，委实没有任何立场去管这闲事，正犹豫间，忽觉内室一亮，却是有人掀开厚重的幕帘走进了屋内。郑沉眯着眼去看来者，待看清来人的面目，不由面色微沉。

    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郑沉神色淡漠的看着来人一步步走近。

    郑眸闪身进到屋内，视线在屋中巡过一圈，很快找到了屋内老者的所在，他毫不迟疑的走了过去。

    “沉老，“郑眸跪伏在地上，恭敬的低声道，对于后者沉凝的面色彷若不见。

    “你身为随侍备选不守在郑巫身边，到我这里来做什么？”片刻的沉默后，一个沉冷的声音在头顶想起，带着几分质问。

    “沉老何必如此防备，我原本就是最敬重您的，如今正好跟随郑巫到此，趁机来看看您都不行吗？“郑眸抬起头来，一脸坦然的道，那关切的神情更是真挚无比。

    “我已经不是那耆老之首，你来寻我怕是得不到任何好处，反倒平白惹得郑巫不悦，若是换做旁人倒也罢了，但你断不会做出这种于己不利的事来。”郑沉摇了摇头，依旧是语气淡淡，显然，并不相信郑眸的说词，他虽然不再是耆老之首，但常年身居高位积累的几分看人的本事却没有退步，郑眸作为这一代成长起来的族中新锐，自然早早被他看在眼里，优缺点更是全然洞悉，以他一向趋利避害的性格，是不会做任何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情的。

    郑眸见郑沉如此说，神色微动，但很快便又回复了一贯的笑意盈盈，语气和软的道：“沉老何必说那些伤人的话将人往外推呢。不论我平日里如何行事，对您的尊敬始终是不会变的。”

    “你这片衷心却是不必说给我听，你只说说此刻来找我究竟有何事？”郑沉不欲同他纠缠，忍不住打断他的剖白，直言问道。

    “实不相瞒，阿眸来寻沉老的确是有件事想问，”郑眸先是一脸真诚的道，眼见郑沉紧醋眉头一脸不信，他不由眼珠一转用更温和的语调道“：沉老不必如此戒备，阿眸不过是想打听些许小事，沉老若是愿意回我一句当然最好，若是不愿我亦不会勉强，“眼见郑沉神色稍霁，他立刻小意凑趣道：“此事倒也不急，说起来，眼下倒有一件新鲜事，想来沉老或许更有兴趣知晓，”说着，他抬手指向那厚重的帘幕道：“这屋外如此喧闹，沉老竟还如此沉稳着实让人惊讶，沉老可知这屋外究竟发生了何事？却是那郑巫携着一众部众大举前来此地，这耆老栖居之地向来不得擅入，便是族中有地位的郑女也极少能随意进出，如今这般景况，也算是绝无仅有了，也亏得沉老心性远胜常人，依旧能够安坐此处。“

    郑沉一听郑眸的话，立刻被引开了注意，听得外面的喧哗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不由眉头大皱，只觉得郑妩此举大有深意，不由连声焦急道：“休要说怪话激我，且扶我起来，我倒要看看那郑巫想要作何事。“

    郑眸闻言，面上的笑意深了一层，立刻躬身上前去搀扶郑沉，郑沉也不再纠结郑眸前来的企图，扶着他借力站起身来随后稳稳的走向了屋外。

    循着人声，郑沉一步步走向那处开阔地带，看着那被打通的耆老居所和外界的通道，他不由震惊的睁大了眼睛。

    郑沉根本无法想象，不过是数日的功夫，这耆老栖居之地，竟会有这样的变故，一条通路，不但将深藏在耆老居所中心处的结契湖-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更打破了耆老们费心建立起来的，隐秘而尊崇的天然屏障！

    一直以来，在族中地位超然，团结起来甚至能同郑巫分庭抗衡的耆老群体，就这样，因为一条开阔的通路，被轻易送下了神坛。

    眼看着无数族中青壮跟随者郑女们在道路两侧好奇的左右打量，郑沉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抖着手指着远处心绪汹涌几欲仰倒，好在身侧的郑眸稳稳的扶着他，才不至于让他太过失态。

    “阿眸倒是很想知道，郑巫此举究竟是何意？“就在郑沉被眼前的景象惊的神思不属的时候，别有意味的问询仿佛是那带着火星的引线，瞬间点燃了郑沉的满腔郁怒。

    “她想做什么！呵，她想将我等耆老阴私俱都亮到人前，她想借这条通路让我等尊崇不在，威严不在，她想。。。！”郑沉咬牙切齿的嘶声呢喃，说了数句才猛然发现身边站的究竟是何人，不由立时噤声，一双鹰隼般的老眼猛地看向了身侧的郑眸，满是探究与警惕，仿佛在暗自揣测对方是否从刚刚那寥寥几语窥到了自己心底的隐秘。

    面容精致的少年在老者惊疑不定的视线里依旧是一派从容，仿佛没看到郑沉面上的异样一般，扶着老者的臂膀安抚道：“沉老定是想差了，郑巫向来敬重一众耆老，怎会升起这般心思呢，何况，不过是一条路而已，如何便能动摇一众耆老的尊位呢。”郑眸的声音越来越轻，也不知是在安抚身边的老者，还是在竭力的说服自己，他的目光同样扫过一众面色各异的族人，郑女和族中青壮们隐秘的兴奋神情似乎在暗示着他，某些约定俗成的规则正在悄然改变，身旁老者所惊慌甚至恐惧的东西，真的在悄然发生，一时间，郑巫在他心中越发显得不可捉摸，这样的郑巫，真的是他可以轻易图谋的吗？

    “是，正是你说的那样，定是我一时想差了。”老者的声音在他耳边骤然响起，将郑眸从刚刚那不可言说的臆想中拉了回来，回神看到身侧，罕见的露出失态表情的老者，郑眸患得患失的心情平复了下来，他听到自己用比平日尖锐了许多的音调说道：“可惜，郑巫向来自有主张，若是沉老今日之言传到她耳朵里，不知会不会如阿眸这般想呢。”

    郑眸状似苦恼的轻声道，却是字字诛心，让郑沉心下凛然。他漠然的看向眼前的少年，许久后才道：“你故意引我来此，便是想听我说几句对郑巫不敬之语？若是如此，我已经遂了你的愿，你这便去跟你那郑巫通风报信吧，我以往倒是小看了你。”他语调冷然，看向郑眸的视线更冷，言语间嘲讽之意终于不再掩饰。

    谁知眼前的少年闻言面色丝毫不变，用跟刚刚一般无二的温软语调安抚着郑沉道：“沉老如何看我都无所谓，不过，沉老若是想要刚刚的话不落人第三人耳中，关于阿眸所想问的那个问题，却是势必要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回复了。”

    “ 你究竟想要问什么？“郑沉盯着阿眸看了半晌，终于道。

    “阿眸想知道，当年，郑伶大人从巴氏一组带来的信物，究竟放在了哪里？“郑眸紧盯着郑沉，一字一顿的道，不放过对方任何一个神情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