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个梦
    “我很好吃的, 你要不要尝一尝?”
    岑年的声音很低,温热的吐息带着熹微酒气, 如烟雾从耳畔缠绕住全身。
    他的酒气并不熏人,竟然还带着点果酒的甜香, 好像这小孩儿是某种甘甜柔软的梅子酒变成的, 要勾着你去舔一下、再尝一口。
    傅燃的身体有点僵硬。
    全封闭的电梯里, 空间实在有些逼仄, 没开空调的电梯内闷热极了。
    但傅燃的声音却很冷静,他说
    “岑年, 你喝醉了。”
    岑年的双颊泛着些不正常的潮红。他原本的唇色是略显浅淡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或者是那个药,浅色的唇染上了一层莹润的淡粉, 由于不太舒服, 他抿着唇、蹙着眉,仰头看着傅燃。
    他的眼神也是湿漉漉的, 透着些茫然。
    热。难受。
    岑年努力从一片混乱的大脑中分出一分思绪, 去对那声称呼做出应答。但脑海里好像又一场接着一场的岩浆在爆发,引诱着不安、渴求的信号, 顺着浑身的神经从头顶传到脚底。
    “我是喝醉了。”
    岑年扶着额头, 好半晌,才嘟囔道
    “我好热。”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海绵宝宝了,他看了傅燃半晌, 好不容易眼神聚焦了。他低喘了一声, 抱怨道
    “前辈, 我好热,还难受。”
    他像是变回了小孩子,只会一直重复着自己最直观的感受。
    傅燃又好气又好笑,低声说他
    “现在难受了?之前为什么要出去玩儿?”
    岑年踮着脚,双手环着他脖颈,仰头看了他半晌,认真地说
    “为了让你不开心。”
    傅燃“……”
    他无奈地笑了笑,低声说“那你成功了。”
    电梯到了他们所住的楼层。这个点已经没什么人了,监控是在一入住时就停掉了的。
    傅燃抱着岑年,从他口袋里拿出放开,开了岑年房间的门。
    一开门,他就立刻打开空调,把温度调到了最低。
    傅燃想把岑年放在床上,自己去拿毛巾帮他擦一擦、整理一下,谁知,岑年却死死拉着他,无论如何也不放手。
    “真的好热。”岑年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问他,“前辈,你不热吗?”
    他边说着,边把t恤的下摆撩起来,咬在嘴里。然后,他拉着傅燃的手,竟然要傅燃去摸他的腹部和胸膛。
    大晚上的,傅燃怕刺眼,只开了盏夜灯。昏黄暧昧的光线下,岑年的皮肤是一种柔和细腻、极度让人想抚摸的白。他瘦,但不是那种营养不良的清瘦,也许是因为初高中时玩儿过滑板,他的腹部肌肉紧实而有力,并不夸张,但非常漂亮。
    再往上,是少年略显单薄的胸膛,以及浅粉色的——
    傅燃的呼吸猝然一顿。
    他强迫自己收回视线。
    “前辈,”岑年的呼吸有点急促,似乎热极了,他认真地说,“我全身都很热,你摸一摸就知道了,我没有在说谎。”
    岑年的力气并不大,鬼使神差地,傅燃竟没有挣开。他被岑年的手引着,被迫而又如愿以偿地、抚上那一片细腻的白。
    傅燃的手,比起岑年自己的体温,的确要凉上许多。因此,在傅燃接触到岑年皮肤的同时,岑年的喉咙间挤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然后,他用湿漉漉的眼神紧紧地盯着傅燃,握着他的手,似乎食髓知味,又似乎贪得无厌、在渴求更多。他说
    “前辈,我想……”
    说完这句,他皱了皱眉,像是被自己过于黏腻软糯的声音给吓到了,又似乎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傅燃的眸色暗了暗。
    有什么蛰伏已久的欲念在升腾缠绕,但还未能冲破这幅伪装地彬彬有礼的躯壳。
    他看着岑年
    “我知道你热,”傅燃顿了顿,缓声说,“我去给你接点水,洗个澡,好吗?”
    岑年却摇头。
    他看着傅燃,固执地说“我不想洗澡。”
    他往傅燃身上靠了靠,想从中汲取更多的凉意。而同时,他握着傅燃的手几乎是无意识地更往下,引着傅燃去拉下他裤子的拉链。
    他无辜而认真地看着傅燃,一字一句说
    “前辈,我很热。”
    “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你摸一摸……好吗?”
    “……”
    傅燃用难言的眼神注视了他半晌。
    半分钟后,他几乎是狼狈地移开视线。傅燃盯着桌面摆着的杂志,温声说
    “年年,我知道你很热,你不用证明给我看的。”他回忆着亲戚诱哄三岁儿子喝中药的语气,温柔地说,“你先放手,我有办法帮你的。别急,好吗?”
    岑年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放手了。
    傅燃以为他这是同意了,刚要松口气,却见岑年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然后,少年下了床,在地面上捡起自己刚刚不慎滑落的手机,开始翻通讯录,一边闷闷地说
    “你不帮我,那我找别人好了。”
    傅燃一怔,仍是笑着,但眼神沉了下来
    “别人?”
    “对啊,”岑年随口道,“比如……”
    他的头脑仍不大清醒,只想找个亲近的人来帮帮忙。亲近的、可靠的人——
    他在记忆里搜寻着符合这个条件的人。
    傅燃看着他拨号界面正中央的那个名字。
    他呼吸一窒。
    一股无名火在心底烧着,且愈烧愈烈。
    他眼睁睁看着岑年就要按下那个拨号键。突然,他抬手拿过岑年的手机,脸色阴沉的可怕。
    “……”岑年睁了睁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伸手,“还给我。”
    傅燃沉默一阵
    “还给你干什么?找别人?”他垂下眼睑,笑了笑,说,“你想都别想。”
    说罢,他一扬手,把手机整个丢进了客厅正中央的观赏鱼缸里。
    里面正游着的热带鱼惊疑地注视着这个有点扁的长条物体,吐出了一串慌乱的泡泡。
    室内一时间安静的可怕。
    只有空调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发出闷闷的声响。傅燃的呼吸声很沉,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岑年的眉头紧紧皱着。
    他往鱼缸里张望了两眼,屏幕已经黑了。他显得不满极了,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说
    “又怎么了,我只是——”
    突然,傅燃抬手,把亮着的小夜灯给关了,整个室内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岑年睁了睁眼睛。
    傅燃把他扣在怀里,几乎是凶狠地吻了下来。
    “我帮你。行了吧?”
    傅燃哑声道。
    岑年的眼睫颤了颤。他的呼吸急促极了,吐息间都带着潮气,像是一位搁浅在海滩的热带鱼,努力挣扎着,却还是被那股缺水而干渴的燥热拽着尾巴,用力扑腾也无法逃脱。
    鱼缸里的鱼摆了摆尾巴,看着不远处的两人,吐了一串泡泡。
    酒吧里的那个男人,碰的估计是一种助兴药。而这种药最好的解法,不需要多说,只有一种。
    大约半小时后。
    岑年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发泄之后累了。他闭着眼,皱了大半个晚上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他甚至还餍足地咂了咂嘴,像是刚吃完一顿丰盛的大餐。
    岑年手中是傅燃的的卫衣外套,皱成一团,刚刚被弄脏了,然后就被岑年抢了过去,当成玩偶抱着。
    傅燃回头看了他半晌,那眼神无奈而纵容,就像看见自己家捧在掌心上的小猫正伸着爪子、正躺在主人的枕头上睡懒觉。
    傅燃进了洗手间,打开水龙头。
    以前,傅燃从没想过自己会为谁做这种事情。但事到临头,竟然一丝厌恶也没有。
    甚至还有种莫名的满足。
    看着岑年蹙眉,看着他眼中的晕眩,品味着他眼角眉梢泄露出的一点点动情与快乐,注视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而这些都是因为他。
    傅燃注视着水龙头里,汨汨流出的水,竟在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有点遗憾于药效持续的时间之短。
    “……食髓知味。”
    半晌后,他低叹道。
    水哗哗流着。
    傅燃刚要把手伸到水龙头下清洗,却突然顿住了。
    他收回手,注视着自己的指尖。
    这双手,翻过剧本,握过鼓棒,也——
    “我很好吃的,你要不要尝一尝?”
    鬼使神差地,脑海里划过这句话。
    傅燃沉默。
    “是挺好吃的。”
    他低声道。
    半晌后,傅燃摇头,笑了笑。
    傅燃把浴缸放上水,走出去,岑年已经似乎要睡着了。傅燃想了想,把他摆正了过来,怕他半夜起来想吐,把自己呛到。
    但岑年浅眠,这么一动,反倒醒了醒。
    他伸了个懒腰,还是醉着的,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傅燃。
    “想洗澡吗?我放了热水。”
    傅燃低着头看他,温声与他商量道“想洗就起来,不想洗就接着睡。”
    岑年一向爱干净,冬天也几乎是天天洗澡的。今天出了一身汗,还喝了酒,如果就放任他这么睡着,说不定明天起来会不舒服。
    岑年点了点头,半晌后,又摇了摇头。
    他对傅燃伸出双手,认真地说“抱我去。”
    “……”
    傅燃的眼神一下子就软了。
    他把岑年抱了起来,到浴室再帮他一点点脱的衣服。
    浴缸的水是早放好了的,水温调过,挺合适的。岑年躺进去之后,开始吹泡泡玩儿,似乎连怎么洗澡都忘了。
    傅燃只能拿起毛巾和沐浴露帮他。当毛巾擦到岑年下腹时,他的手顿了顿。
    刚刚灯光太暗,没发现,在洗手间的白炽灯下反而发现了。岑年的腹部有几个伤口,过的时间挺久,已经愈合了,就是留着几道白色的疤痕。
    除此之外,他腿上也有,两条又白又直的腿,偏偏有那么几道疤痕。
    岑年是疤痕体质,而他小时候喜欢磕磕碰碰,一直到长大了也从没有注意过这些,不仅玩儿滑板,有时还与人打架。
    虽然,男孩儿身上有几道疤痕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
    傅燃注视着他腹部那道最大的疤痕,沉默了半晌,问他
    “疼吗?”
    岑年的眼神很茫然。
    他仰头看着傅燃,过了会儿,低下头,把水面上浮着的一片泡泡吹开,像是并不想回答。
    傅燃也没再说话,他拿着毛巾绕过那片疤,往下擦去。
    室内很安静,水声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岑年突然低低地说:
    “疼。”
    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像是自言自语。
    傅燃握着毛巾的手一顿。
    “什么?”他沉默片刻,问。
    岑年随意地拨了拨水面,然后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疤。
    “这个是高中的时候,跟别人打架,”岑年指着腹部最长的那道疤痕,说,“那群人带了刀。”
    傅燃的呼吸一窒。
    他的眼神扫过那道伤疤,几乎不敢多看。他拿着毛巾的手不由自主攥了攥,到岑年小声呼痛时,才反应过来,放轻了力道。
    “抱歉。”傅燃低声说。
    岑年摇头。他的眼神很茫然,又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半晌后,他小声说:
    “很疼啊。”
    “还有点冷。”
    “但是,没有人去救我。我等了很久,我——”
    一个人寂静地躺在雪地里,血从伤口汨汨流出,没多久就冻在了地上。那群人以为自己杀了人,落荒而逃了,想当然的是不会回头。
    动不了,没有人救,似乎就要在这么一个安静的雪夜永远死去的绝望感,即使努力忘掉,也无法克制地烙在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岑年低下头,抱住膝盖,小幅度地颤抖起来。
    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亲人,李阿姨,朋友……
    但当时的恐惧与绝望都不曾减轻半分。越是一个人闷着,放在心里,那些片段就越会噩梦一般如影随形。
    傅燃的手攥紧了。
    他想说点什么,却忍了下去,他最终把岑年从浴缸里抱了出来,帮他擦了擦,穿上睡衣。
    岑年喝醉了之后,记忆很混乱,过了一会儿就把那段回忆抛到了脑后。
    但傅燃却没能忘掉。
    他把灯关了,想让岑年去睡。但盖上被子后,岑年仍然睁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好像头一天认识他一样。
    “为什么,”傅燃顿了顿,最终还是温声问,“为什么不跟别人说受伤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说?”
    他一直以为岑年的伤是玩儿滑板时受的伤,还奇怪过,为什么滑板会导致腹部拉了那么大一道口子。
    “为什么要跟你说?”
    岑年从被窝里探出头看他,似乎觉得傅燃很奇怪。
    “这种事情,”岑年理所当然地道,“只能和最喜欢,最信任的人说。不是吗?”
    “……”
    傅燃浑身一僵。
    最喜欢,最信任的人。
    半晌后,他勉强地笑了笑,说:
    “是。”
    “我觉得……”岑年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不再往下。
    傅燃顿了顿,缓声问他:
    “怎么了?”
    “我有点,”岑年低着头,喃喃道,“我有点讨厌你。”
    傅燃垂下眼睑。
    好半晌后,他笑了笑,说:“抱歉。”
    “……”
    酒精在岑年的大脑里一点点升腾。他看了看傅燃,完全忘记了现在是在十年前的世界。
    上辈子最后的绝望,无法说出口的怨恨与不满,在此地一一酝酿再生。
    岑年看了看傅燃,终于从那惯常冷静温和的面孔中,找到了一丝痛苦与狼狈。
    岑年轻轻笑了笑,几乎从傅燃的反馈中得到了近乎恶劣的快乐。
    反正他喝醉了,这是梦,梦里怎么样,他又何必要为此负责呢?
    岑年想了想,接着说:
    “我有时候想,你其实也没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
    “冷漠,烦人,装模作样。”
    “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你呢?”岑年笑了笑,接着说,“我也有点理解不了,更理解不了怎么会有人喜欢你十年。”
    “……”
    傅燃面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
    他看着岑年,沉默了好半晌,才艰难地开口:
    “对。”
    当演员这么多年,恶毒的话也不是没听过,只是——
    当这些话由岑年说出来时,他竟然头一次,感受到了一颗心脏被人以语言为刀、剖的四零八落的感觉。
    岑年一时也没说话。半分钟后,他看向傅燃,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说:
    “不值得。”
    这个梦有点写实。岑年想,傅燃的表现与神态都真实极了,简直像真的一样。
    但又怎么可能呢?真实的傅燃一定不会问他这些。
    ——也挺好的,反正是梦。
    “什么不值得?”
    傅燃的声音有点发紧。
    “你不值得,”岑年看着‘梦中的’傅燃,他耸了耸肩,不知是在对谁说,“你不值得喜欢。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
    他说这话时,眼中一丝波澜也无,好像在说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又似乎这些残忍的话,早在心里无数遍排演,才能在此时这样轻易地说出来。
    傅燃看着他。
    岑年仰头,心中一时又疑惑极了。
    傅燃为什么会是这种眼神?
    这种……
    难过到了极点、疼到了极致的眼神。
    岑年收回视线,在酒精营造出的虚幻感里,迷迷糊糊地想,一定是他看错了。
    “是。”
    半晌后,傅燃哑声道:
    “我不值得。”
    “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第29章 他年
    中午十二点。
    海边的小城, 这会儿阳光也不算大,又薄又暖的一层停留在眼睑上。岑年眼睫动了动,翻了个身。
    这一翻身不得了了。
    他发现自己屁股后面被什么硌着。
    仍在半梦半醒间,岑年就心跳一停。他想起之前偶尔扫到的、方莉莉在看的言情小说, 里面经常有这种桥段。
    屁股后面这东西似乎有点硬, 还有点儿烫。
    难道是——
    岑年睁开眼睛,同时伸手往背后一摸。
    是一条恐龙尾巴。
    岑年“……”
    他看了看套房角落的穿衣镜, 发现自己穿着一套恐龙睡衣。是之前网上很流行的那种,后背带个尾巴,看起来可爱极了,就是设计的有点反人类,穿上了之后只能侧着睡。
    这是一个朋友送他的, 怎么被带过来了?而且, 怎么穿到了他身上??
    岑年一头雾水。
    除了这套恐龙睡衣之外, 他发现,他对昨晚的一切记忆都消失了。
    岑年的一切意识只停留在酒吧里。接近十点了,灯光昏暗,一个年轻人笑着对他举杯,说
    “你抽到了皇后牌, 罚酒吧。”
    之后的事情一概不知。
    他一直有这个毛病,喝酒了之后记忆断片, 且据说还会做些奇怪的事情。不过, 看他现在好端端地躺在自己的酒店套房里, 虽然睡衣穿的奇怪了点, 但……
    应该没什么大事儿。
    多半是他喝醉了后,丁芙打电话给方莉莉,把他送回来了吧。
    岑年决定不再深究。
    他打了个哈欠,脱了恐龙睡衣,只穿着短裤去了洗手间。
    岑年解开裤腰带。
    “你有点颓啊,小老弟。”
    半晌后,他看着自己的下身,嘟囔道。
    这身体现在才十八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平日里,每天早上都是神气活现的,要背上两三次乘法表才能软下去。
    他对自己这点还挺满意——虽然腹肌只有几小块,瘦也是瘦了点,但作为一个男人,该有的一点儿也没少。
    但今天,它垂头丧气地耷拉着,简直像是累过了头,疲软无力了。
    而除此之外,他后腰还涌上来一股虚软,像是纵欲过度的感觉。
    “我才十八岁啊,还是处男,”岑年摸了摸下巴,“难道这就不行了?”
    是最近拍戏任务太紧了,还是怎么的,他都拍到肾虚了?
    岑年摇了摇头。
    他从洗漱台上拿下了一次性牙刷,拆了包装袋,把包装袋扔进垃圾桶里时,他突然顿了顿。
    垃圾桶里有几个易拉罐的拉环。他粗略数了数,大约有五六个。
    岑年一怔。
    只有拉环,没有瓶子。不过这也挺正常,很多人喝啤酒时,都是把拉环拉下来直接就近扔掉,酒瓶喝完后自己带走。
    那拉环上面有某某啤酒的lo,是酒店摆在每个套房壁橱里、免费的啤酒,每个房间有五瓶,每天都会有人来换新。
    岑年含着牙刷,走到壁橱前,拉开了柜门。
    ——一瓶易拉罐啤酒都没有了。
    壁橱里整理的很整齐,所有东西都摆的井井有条,如果不是因为岑年特别注意过,根本不会察觉到这里少了些什么。
    “所有,”岑年一边刷牙,一边自言自语道,“这是有个小偷特意进来,在房间里把我的酒都喝光,然后走了?”
    他吐掉了泡沫,漱了漱口,又洗了脸。
    岑年走进套房外间的客厅,顿了顿,低声喃喃道
    “这位小偷不仅带走了易拉罐子、没留下垃圾,还顺便帮我做了顿饭?”
    岑年胆大,拿起摆的整整齐齐的餐具,就想尝一口。
    但他突然想到什么,握筷子的手一顿,眼里饶有兴味的笑意淡了。
    他放下筷子,拿起手机,打电话给方莉莉
    “喂,莉莉。昨晚是你送我回来的吗?”
    “不是?那是谁?”
    “……好。”
    岑年挂了电话。
    这一桌早餐做的其实挺好的,闻着也挺香,放在保温隔热的器皿里,即使过了这么久,也带点温度。。清淡的山药排骨粥,上面浮着一些胡萝卜丁,切成了星星形状、小鸭子形状,挺可爱的。
    看来,傅燃请的这位厨师,挺有童心的。
    “把我当小孩儿吗?”
    岑年沉默片刻,笑了笑。
    他看着那一桌菜,突然没了胃口。
    他想了想,打算把那些碗碟放冰箱里,却不知怎么手一滑,碗碟连着菜摔倒地上,混成了一团。
    岑年默了片刻,自己去拿了扫把,把它们扫好,倒进了垃圾桶。
    胡萝卜切成的小兔子和小猫咪,有些可怜地和碎片灰尘混在了一起。
    岑年拍了拍手中的灰,接起李延的电话。
    是李延在催他,九点半有场他的戏。
    “嗯,”岑年心不在焉地答,“马上来。”
    另一边,早上八点时。
    正是在去片场的路上,李阳在前面开车,傅燃坐在后座闭目养神。
    李阳动了动鼻子,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燃哥,”他看了看后视镜,犹豫了一下,提醒道,“医生建议你少喝酒。”
    “嗯,我知道了,”傅燃闭着眼睛,淡淡道,“谢谢。”
    傅燃不容易醉。
    即使李阳都闻到了他身上些微的酒味,但他此时仍然很清醒。昨晚接完岑年,怕岑年喝太多,半夜时万一要吐、一不小心把自己呛着,傅燃一直呆在岑年房间里。
    而李阳早上去接他时,不用多问,就知道傅燃又是一夜没合眼。
    但到了片场时,傅燃还是立刻就进入了工作状态,从神态到站姿都不见一丝颓靡。
    他同导演打了个招呼,化完妆、换好衣服后,无需多说,直接开拍。
    开拍一个月,《不寄他年》的校园部分已经基本结束了,剧情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不寄他年》中,顾悉和关寄年,在高中时度过了一段颇为圆满的时光。那时,他们的生活里只有小波折,没有大起伏,打打闹闹磕磕绊绊,也这么一路一起走完了。
    而在大学时,无数的变故与不如意像是杂草,从边角缝隙里生出来,一点点霸占了每一个角落。
    关寄年成绩一直很好,高考时,数学空了大半面没写,提前一个小时交了卷,如愿以偿地同顾悉进了同一所大学。他们大二开始同居,但那时,一切开始有点不一样了。
    《不寄他年》的故事背景是在90年代,那时离同性结婚法的合法化,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们高中偷偷摸摸、接个吻都要左思右想,上有家长管着,下有高考压力,倒也没什么人发现。但大学不同,这里言论更加自由、也更加伤人,更何况……他们还同居了。
    先是接吻照被发到了网上,被周边的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与家里断绝了往来、没了经济来源,然后——
    顾悉受不了了。
    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从小到大都被人捧着,怎么吃得了这种苦?
    顾悉一天天看着关寄年,不知是由于外人的指指点点,还是因为实在相处了太久,突然就倦了。
    这一场戏,正发生在主角两人刚刚大四毕业,初入社会时。
    接近晚上七点,狭小逼仄的会议室显得有些凌乱。
    顾悉坐在座位上,看着手中的文件。
    “小顾,等会让记得收拾一下水杯,扫扫地,”总监临走前,笑呵呵地对他说,“反正你也没什么事儿,帮公司做点事,总比回去搞同性恋好,不是么?”
    前一天晚上,不知谁把他同关寄年拥吻的照片传到了公司的公共邮箱里,等他发现时,已经在公司上下传了个遍。
    顾悉脸色煞白。半晌后,他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说“好。”
    “这才对嘛。”总监笑了笑,走了。
    ‘啪’,会议室的门被带上了。
    下一刻,顾悉脸上的笑容褪的一干二净。
    他放在桌上的手渐渐握紧成拳。
    顾悉背光坐着,看不清表情,但无端显得阴鸷。
    初入社会的年轻人,都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他的西装和衬衫熨的笔挺整洁,单从外表,丝毫看不出生活的窘迫。
    这西装和衬衫是关寄年的杰作。
    昨天下午下班后回去时,关寄年正在熨衣服,廉价熨斗的水一滴滴往下滑。顾悉往下看了看,竟然看到——熨斗底下,垫着自己的吉他,不知是放错了还是怎么的,那水一点点滑到吉他上,此时吉他已经完全不能弹了。
    当时,顾悉心中涌上一股无名的火。他漠然地扫了关寄年一眼,从那时起到第二天离家,一句话都没同关寄年说。饭桌上,关寄年给他夹菜、屡次想逗他说话、同他道歉,都被顾悉无视了,最后,关寄年也讪讪住嘴。
    但今天早起时,他的西装和衬衫还是工工整整地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桌上摆着温热的早餐,便签写着‘我知道你很忙,但是早餐还是要吃的。吉他我会再买一个,对不起。还有……’
    后面的一小行字被黑笔划掉了,顾悉也懒得去深究。
    再买一个?顾悉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他买得起么。
    顾悉穿上西装,把早餐全倒掉,出了门。
    ……
    思绪回笼。顾悉看着会议桌面上的水杯,又看了看身上笔挺的西装。
    西装并不贵,是他以前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牌子,也就关寄年小心翼翼地熨着、叠着,才勉强入了他的眼。顾家因为他和关寄年谈恋爱,和他断了来往,没了经济来源的生活,已经整整持续了三个月。
    财政赤字,下水道漏水,房租到期。
    贫贱夫妻百事哀,原本幻想过的美好的同居生活,变成了廉价的西装、家具上的霉点、逼仄阴暗狭窄的出租屋。
    顾悉攥紧了拳头。
    他想起了佝偻着背熨衣服的关寄年,想起了总监的嘲笑,想起了同事的指指点点。
    些微的光里里,青年脸色沉的可怕。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
    突然,傅燃伸手,把桌面上的水杯全都扫到了地上。
    “凭什么?”他盯着一地的狼藉,压着嗓子,不知在质问谁,“你们凭什么——”
    就因为他是同性恋?就因为他和关寄年在谈恋爱?
    “我受够了。”傅燃面色沉沉,一字一句道。
    在那一片混乱中,他突然想起了点什么。
    顾悉一怔,眼神中浮现一丝挣扎。但那丝挣扎迅速被庞大的愤恨、不满所取代。他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翻到一个名字。
    ——徐落雪。
    他眯了眯眼,平复下心情,按了拨号键。
    “喂?”他的声音突然就变得温柔极了,好似刚刚发脾气的人并不是他,“徐小姐,下班了吗?一起吃个午饭吧。”
    对面的女孩显得受宠若惊极了,一连声说好。
    这个镜头的最后,停顿在顾悉唇边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温柔又冰凉,缱绻又冷漠。
    这一整场戏的镜头较多,从早上一直拍到了中午。
    “好,很好。”李延看着回放,说,“过了。”
    他看了看表,说“岑年也快来了,你们准备一下,拍决裂的那一场。”
    正说着,岑年就走了进来。
    岑年睡了个懒觉,虽然宿醉有点头疼,但总体来说,精神状况还算不错。他走到李延和傅燃面前,犹豫了一下,先是同李延打了招呼,再对傅燃随意笑了笑
    “前辈好。”
    说完这句,他就低下头,开始认真地看剧本。
    一副并不想与傅燃过多交流的模样。
    傅燃注视了他半晌,也收回视线。
    他看着剧本,不知怎么的,好半天都没能看进去。
    他想起了昨晚,岑年说的那句话。
    “我有点讨厌你。”
    傅燃沉默片刻,笑了笑。
    ……‘有点’?
    应该是‘非常’吧。
    顾悉回家越来越晚了。
    他总说要加班,关寄年打电话过去时,公司却说他早走了。
    没有理由的晚归,钱包里的两张音乐剧票根,身上陌生的香水味,还有——
    关寄年蹲在二手洗衣机前,从混在一起的袜子、内裤中,挑出了顾悉的衬衫。
    衬衫和西装比不得其他,他一直都是手洗的。
    关寄年拿着衬衫,一怔。
    衬衫领口,有一个鲜明的口红印。
    逼仄阴暗的出租屋内,只开着一盏时有时无的白炽灯,二手洗衣机发出笨重的轰隆声,椅子腿断了半截,不尴不尬地贴墙靠着。关寄年爱干净,所以虽然生活窘迫,倒也还算整洁。
    关寄年垂下眼睑,注视着那口红印。
    镜头给了一个特写。
    关寄年的眼睫半垂着,即使在自己的家里,他也习惯了不动声色、不让任何人看出他的情绪。唯有微微颤抖着的眼睫,告诉了观众,他的内心并不如表情那样平静。
    他的眸色很浅。
    瞳孔色泽浅的人,容易给人薄情的感觉,但岑年却不是。他的瞳孔接近淡琥珀色,给人的感觉十分天真、心无芥蒂,一眼就能看到底,浅薄的讨人喜欢。
    而此时此刻,那双浅色的眼瞳却不是这样。它里面堆积了过多的情绪,难过、悲伤,痛到了极点的木然。
    浅淡的琥珀色在穿过窗帘、熹微的目光里,几乎是颤抖了起来,但那颤抖只持续了一瞬。像是沸水冷却、结冰,一切沸腾的情绪渐渐隐没,多年的爱意在一层层洗刷与漂洗过后,变成了——
    麻木,释然。
    他像是个被卡着脖子的囚徒,知道这么一直走下去、坚持下去,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但是,那生机实在是太远、太渺茫了,有时候,反倒不如利落的死亡来得更加痛快。
    而现在,铡刀落下了,束着脖子的绳索收紧了,那害怕了许久、担忧了许久的死亡……就要来了。
    ——也没想象中的那么痛。
    关寄年垂下眼睑。
    镜头外,李延注视着画面中央的岑年,眸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与副导演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异的神色。
    岑年演的有点太好了,甚至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虽然,岑年一直以来的表现都不错,但这次的表现却几乎不可思议了。那不仅仅是演技能达到的高度。
    岑年和角色相融的很好。
    镜头里,这个压抑的镜头仍在继续。
    关寄年握着衬衫,停顿了半晌。
    然后,他闭上眼睛,笑了笑。
    “顾悉,”关寄年捂住眼睛,喃喃道,“我知道你受够了。”
    “我也……”他吸了吸鼻子,说,“我也累了。”
    不是看不出顾悉的敷衍。
    但他一次都没有问,没有去责备。也许,就连他自己也在等,等待一切结束的那一天。
    关寄年握着衬衫,站了起来。
    他茫然地环视四周,像是一时忘记了自己这是在哪儿。然后,他把衬衫放在桌上,开始慢吞吞地收拾东西。
    书桌上的几本专业书收好,自己的衣服清出来,电视柜上、出去旅游时拍的合照拿出来。
    搬进来时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一转眼,就要离开了。
    顾悉六点下班,虽然他不一定准时,但他最好还是动作快一点。
    衣服来不及仔细叠,就全塞进了行李箱,书本四零八落地插空放着,关寄年把相框塞进行李箱,拉起了拉链。
    他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的戒指。
    戒指是银白色的,素净极了,也很便宜。是开始同居的第一个月,顾悉送给他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也一直戴着。
    关寄年吸了吸气。
    白炽灯的光越来越微弱,接近傍晚了,熹微的夕阳从不遮光的窗帘里透进来。
    关寄年伸手,缓慢而坚定地,把那枚戒指脱了下来。
    到此时,他眼中除了疲惫,已经空无一物了。
    他把戒指放在茶几中间,和钥匙一起。
    然后,他拖着行李箱,站起身——
    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然后,门被推开了。
    是傅燃。
    顾悉似乎提前下班了,手肘上搭着西装外套,领带松了一半。他一手拿着车钥匙,一手推开门。
    “怎么了?”顾悉显得有些诧异,他下意识笑了笑,“这是……”
    他看清岑年的状态后,顿了顿,问
    “要出差?”
    岑年摇了摇头,低声说
    “我走了。”
    “哦,”顾悉定定地注视着他,勉强笑了笑,问,“什么时候回来?”
    关寄年也笑了笑,说
    “不回来了。”短短的一个下午,他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微仰着头看向傅燃,倦怠、无力,曾经的喜欢与渴盼都被磨得一干二净了。
    顾悉瞳孔紧了紧,脸色阴沉地可怕。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用那种难言的眼神注视着关寄年,而关寄年也无动于衷地回视他。
    “好,好,”顾悉点了点头,他像是气急了,又像是嘲讽地点了点头,嗤笑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别过两天又哭着……”
    “你放心。”
    关寄年这回笑了笑。
    他的表情释然,是那种完全心无芥蒂的释然,好像一瞬间又变回了十六岁,成了那个第一次和顾悉见面的少年
    “我移民去y国,不会回来了。”
    他说。
    顾悉紧紧盯着他。
    他的视线从关寄年的脸上,移到了关寄年的手。左手的无名指空空荡荡,并不见戒指的痕迹。
    “……”
    “你敢。”他盯着关寄年,一字一句道。
    关寄年扯了扯嘴角,笑容很快淡了。他现在反而一点也不顾忌顾悉的面子了,漫不经心道
    “我为什么不敢?”
    关寄年不欲与顾悉再多说什么。他低头,拉过行李箱,往外走。
    突然,顾悉在他身后问
    “去y国干什么?”
    顾悉在他身后,嘲讽地笑着说“许宣怡在y国留学,你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去找她?”
    关寄年皱了皱眉。
    “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转过身,按照台词写的那样,说“我去y国是为了深造,怎么会——”
    台词说到此处,卡了卡。
    他本该说‘怎么会跟许宣怡有关’的。
    但是……
    正是余晖渐收的时分,夕阳几乎残忍地一点点敛去,而那最后一丝迸发的亮光,如同将熄未熄的火苗,把傅燃的轮廓与眼神照亮。
    这一幕的顾悉,本该是凶狠的、暴戾的,他对关寄年除了爱,还有一种近乎扭曲的占有欲。而这种感情在被这样恶意催化时,就会转化为刀,把两个人都伤的鲜血淋漓。
    但此时的傅燃却不是那样。
    这时的镜头特写在岑年身上,李延和副导演看不到傅燃的表情,但岑年看到了。
    傅燃的眉头微微蹙着,面上还是属于‘顾悉’的凶狠,但眼神却与表情完全割裂开了。
    温柔,难过,脆弱,那深褐色的眸子软成了一片海洋。像是在看着什么很珍惜的东西,像是把自己所有的软肋与弱点都亮了出来、又把最锋利的刀交到了岑年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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