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道盟主何必咄咄逼人?”
“非是老夫咄咄逼人,老夫不过是不解罢了。”
道不孤行至离慈航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道:“二十年前尊者宁肯泄露天道、引来天劫也要保下此女。若说当时尊者保下此女是因为此女还未化为天狐,那现在呢?”
天狐?二十年前泄露天道引发天劫?
谢薇头痛至极地咀嚼着道不孤的话。她感觉自己漏掉了太多的事情。
“方才老夫击杀了一维护邪宗的佛修,那佛修虽面目全非,但依稀可见与尊者有着同一张脸。老夫只当那佛修是用尊者的脸迷惑众人,并未深想。不想这天狐见那佛修死于老夫之手当即就发了疯,引来这妖异的狂风黑云,邪性闪电。”
“莫非……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道不孤卖了个关子,旋即眼珠子一转:“啊……老夫明白了。尊者这二十年间都在冰狱赤炎塔中修行,那有着您外貌的假货定是顶着您的-名号与天狐行了不少不义之事。老夫相信尊者定然是想从天狐那里逼问出那假货的来历以及天狐的目的,这才暂且按捺不杀这天狐吧?”
“老夫相信尊者品行。”
慈航目光无喜无悲。道不孤看上去是为他找好了绝佳的借口,实则是把他架到了火架上烤。
但凡自称“正道”的修士,无一人不避讳名声上的瑕疵。一旦有被归为“正道”的修士在道德上有了可以被攻击的“污点”,此修士再说什么再做什么都会被曲解成别有用心。
而“正道”会纷纷团结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摧毁所有被他们划分为“非正道”的修士与宗门。
他若在此顺水推舟,亦或是默认不语,不用等日后,只要道不孤现在反口证明他不是为了审问天狐才不杀天狐的,他立即就成了说谎的罪人。今后他无论再说什么都不会为人听信。
“喂,你相信道盟主的话吗?”
“……我相信道盟主,但我不相信那秃驴!”
“慈航尊者是什么修为?他要是有那个心,别说区区一只天狐了,就是十只、一百只、一千只天狐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有什么必要审问天狐?杀了天狐不就一了白了?”
“就是说呀!”
“天狐再有天大的阴谋,只要杀了它,那阴谋也就不攻自破了吧?”
“……”
正道修士们骚动着,不止一个失去了同门的正道修士已经开始对着慈航骂娘。
谢薇反应速度不慢,前世被同寝室的女生安利了不少宫斗剧的她当即就明白道不孤说这些是存了什么心思。同时她也隐约猜到了和尚与慈航之间确有联系。
回想起自己跳崖前后的事情,谢薇脑仁激痛。她难以忍受地呻-吟一声。
……她怎么给忘了呢?她砸到地上的那一瞬,确实看到了一个被她砸得四分五裂的人。
根据当时的状况来复盘,那个被她砸成马赛克的人就是后来把她给捡回去的和尚。和尚的失忆是她砸出来的。……等等,和尚会被她砸中是因为和尚就是在山崖下等她是吗?那和尚是这个慈航尊者派去的?
慈航尊者会派和尚去天临山下,是因为知道她会变成今天这个鬼样子?
那如果和尚没失忆,他会对她做什么?
谢薇怔忪了一下,耳边心魔发出“嘻嘻”笑声,呢喃低语:「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杀了你呀。」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嘛。威胁就要尽早排除。你看因为这位慈航尊者的失败,你这威胁害死了多少的人啊?」
——「你现在不也在拖累着这位慈航尊者,让他成为世间公敌吗?」
这次谢薇没有喝止心魔。
识海之中,谢薇的神识一拳正中心魔的脸,把心魔的脸给打凹了下去。心魔尖叫一声,以为自己会被再次绞杀,不料这次谢薇懒都懒得理她,直接把她丢在一边。
——「诶诶!?不要这样嘛!理理我呀!」
谢薇没好气地翻了个大白眼。
这心魔难道还以为她没发现她每被绞杀一次就会变得更为强大一些吗?
——「哎呀……你发现啦?我还以为你永远都察觉不到呢。」
心魔哼哼唧唧地爬起来,这次倒也不贴到谢薇耳边骚扰她了——心魔与谢薇是两面一体,谢薇越是不接受心魔的存在,越是去绞杀心魔,心魔越是会变得强大。
心魔总爱对着谢薇唧唧歪歪可不是因为心魔是话痨。她是在故意激怒谢薇。毕竟谢薇越是厌恶她,越是不会将她当作是自己的一部分,她越会被谢薇当作另一个独立的意识体来进行认知。
人是不能确定自己无法认知的东西是否存在的。心魔也是一样。唯有本体认识到自己存在心魔,心魔才会诞生。
心魔总是爱对着本体屁话多就是为了让本体意识到自己的识海里还有一个不同于自身的“存在”。本体对心魔的认知越清晰、越完整,心魔也就越接近实在的人。
修士越是厌弃自己人性里的恶,越想从自己身上剔除人性的缺点,那些人性之恶与人性缺点就越容易被具体地汇总起来。是以得苦修多年的道高僧最容易生出极端邪恶、酷爱屠杀的心魔。清廉高洁的道人最容易生出贪婪卑鄙、淫邪放-荡的心魔。
修士越是把心魔当成坏东西来绞杀,心魔的存在越发被确立。逐渐接近真实的心魔自然越来越强。当心魔完全被本体分离出来,心魔也就有了实体。
当然了,不去厌弃心魔,而是听从心魔呢喃的修士也无法甩脱心魔。因为会被心魔说服本身就意味着修士将心魔当成了能给予自己建议的,比自己还要高等的另一个存在。这样的修士往往会被心魔夺取肉身,吞噬掉原有的人格。
谢薇不能很好地形容自己是怎么理解了这一切的。总之使用过牵魂铃,侵入过诸多修士的识海之后,她就是理解了。
“……尊者何必与明褒暗贬摆明了就是要泼你脏水的人多费口舌?”
谢薇冷笑,忍着头痛半点不怕道不孤地朗声道:“就算你现在一刀捅死我,把我千刀万剐他道不孤也能污蔑你是作戏不是?”
“他道不孤可是能挨了荡神枪正面一击还这么快就活蹦乱跳的修真界泰斗。想要弄出个假的我来不难吧?待日后让假的那个我以‘天狐’之名四处作乱,不就照样可以污蔑尊者今日渡我是假,与我狼狈为奸是真?”
“道不孤,你打从一开始就不在乎什么天狐不天狐的,你不过是想借口天狐来打击慈航尊者的威望!”
谢薇此言是以牵魂铃送出,直达所有修士脑海。即便是那鼓膜破了还未修补好的修士也能听到谢薇的话,那些已经嗑药修补了身上绝大多数伤口的修士们就更不用说了。
修士听到谢薇的话,顿时再起骚动。
道不孤亦以修为传声,其声若洪钟敲醒众人:“天狐妖言惑众!谁不知你精通幻术,可侵入人识海以幻觉催眠他人,让他人听信于你?诸位莫要上当!”
谢薇气急,还要趁着自己神志清明继续再辩。然而她脑中的晕眩感一阵强过一阵,不过是将将张嘴人就站不住了。
灰色的僧袍微微一卷,满额是汗的谢薇就到了慈航的怀里。
众修士又是一阵骚动,却听慈航道:“道盟主,你所杀佛修乃贫僧二十一年前为了不让天狐降世而遣下须弥山的化身。谢施主若不是目睹贫僧化身遭你所杀也不会化身为天狐。”
慈航不卑不亢,左手托住昏昏沉沉、细细颤抖的谢薇,挂着佛珠的右手立起掌来。
“贫僧并不是在指责道盟主倒打一耙。贫僧相信道盟主也是出于对天下苍生的关切才会做出今日之事。只不过道盟主,因果轮回,谢施主现在还不是害这仙云十三州血流成河的因,而是被仇恨逼出的果。”
“道盟主何苦再继续咄咄相逼,让果成因?”
道不孤扯着嘴角:“尊者这是承认你与这天狐有染?还是在威胁老夫让老夫收手,否则你会让天狐祸害更多的正道修士?”
“秃驴莫要颠倒黑白!”
“你个秃驴也好意思说这种话!”
天道盟的修士带头叫骂。忙着抵御狂风黑云与九天玄雷的正道修士们大多是墙头草,不是谁说得对就听谁的,而是谁声音高就听谁的。
慈航背后有没有须弥山这些修士说不准,毕竟人人都听说慈航是惹怒了大尊者须菩提后被扔进冰狱赤炎塔里关着的。
与之相反的是,道不孤身后一定有天道盟。天道盟与昆仑往来密切,又频频联合其他正道宗门,隐有成为正道之首的意思。
于是明知慈航说得不无道理,正道修士们还是在抵御九天玄雷的空隙里朝着慈航骂骂咧咧,什么难听捡着什么骂。
慈航摇头,不欲再辩。就他与道不孤这几句话的功夫,又有十几个正道修士为九天玄雷吞掉了魂魄,真龙身上隐约生出一点儿鳞片的痕迹。
“世间与我诤,我不与世间诤。无高无诤,是沙门法。”
世人要与我争辩,我不与世人争辩。不带自诩正确的傲慢,不与人做无谓的争辩,这才是皈依佛门之人应做的事。
慈航这两句佛偈中灌注了浩荡佛力,众修士只觉眼前一花,后脑勺如遭巨钟一锤。
眼见慈航居然带着谢薇就想走,道不孤脚下一蹬就要追。
浩荡佛力却是在此时突然绽放,如金色莲花吞没了慈航谢薇以及波牟提陀众人。
——怎么才能在九天玄雷之下救出更多的人?很简单,既然不能让这些人离开,就只能带吸引来九天玄雷的谢薇走了。
慈航本不需看着道不孤演戏,听道不孤在人前叭叭叭一堆有的没的,他可以扛起谢薇就跑。
可他扛着谢薇跑了之后,波牟提陀的僧众们会如何呢?
化身记忆里的谢薇在二十年前就有自我毁灭的倾向,当谢薇凝出冰剑来递给慈航、慈航碰触到那柄晶莹剔透的冰剑时,慈航就知道谢薇想要自我毁灭的开关又被按下了。
……这位谢施主是真的很容易产生为他人献身,为她心中的大义而死的想法。
慈航这么想着,可以预见波牟提陀的僧众哪怕只是一人出事,被他扛着离开的谢薇爬也会爬回来以自己的所有一切、包括性命和灵魂来复仇。
所以他听着道不孤打嘴炮,任由谢薇激-情反驳道不孤。他悄然从袖中洒下了一粒菩提子,然后等着那粒菩提子滚落到波牟提陀僧众们的脚边。
将波牟提陀的僧众们收入菩提子内的空间,慈航将菩提子收入袖袍之中。
他慈航做事不需要由别人来判断对错。要听他人来评断对错,自己不确定正确与否的“道”也说不上是“道”。
他是痴僧,亦是狂僧。
不痴何以坚定道心?不狂何以尽渡世人?
痴狂入骨,才会有许下大愿的慈航。
“诸位还请惜命,待贫僧引开九天玄雷后莫要再追上来。”
“那么,贫僧就此告辞。”
……
巫山老怪并不知十数日前谢薇就被慈航从章州带走,是以他杀死第十四个“道不孤”、同时也为“道不孤”们围攻重伤之后,他恍惚了一下,忍不住分心去想狐狸丫头会不会已经被一打“道不孤”撕成了碎片。
“——都到这步田地了,阁下为何始终不肯答应与我天道盟联手?”
第十五个“道不孤”看起来困扰极了。
“为何?”
“‘为何’?这他-妈还用问吗?”
巫山老怪哼笑一声,按着一边鼻子就擤出一管淤积在鼻腔里的血来。
“天道盟创立之初,本意就是为了匡扶天道。而你们现在做的事情,别说是匡扶天道了,根本是有违人道!”
“道不孤”更困惑了,他摸着下巴继续道:“阁下此言差矣。物竞天择弱肉强食难道就不是天道所在么?”
巫山老怪根本不想与怪物废话,哪怕手中定灵拂尘已经折断,女娲盾边缘也已碎裂,他仍攻上前去。
“有所生克,循环不息,这才是天道!”
“道不孤”往后一退,双手聚起修为朝着巫山老怪就揍:“看来你我对‘天道’的认知有所偏差呀。”
以女娲盾全力护胸,已经摸清这个“道不孤”路数的巫山老怪连牙缝里都蹦出血来。他挡住“道不孤”双拳,举起从中折断的定灵拂尘朝着“道不孤”胸口就捅。
“道不孤”护体之力被巫山老怪硬生生切开,胸膛被直接贯穿。倒映在他眼中的是凶神恶煞,看上去完全不要命了的巫山老怪。
“以你们的话来说这是什么认知偏差,以我们的话来说,这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孤”一张嘴鲜血就从他喉头喷涌出来。巫山老怪并未放松警惕,他举盾一挡,“道不孤”喷出的鲜血果然化为血箭打在女娲盾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拔出定灵拂尘朝着“道不孤”喉咙再刺,巫山老怪一直到“道不孤”神形俱灭才终于啐了一口,放下了手中的女娲盾。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巫山老怪稍有放松的这一秒,一只手穿胸而过,竟是将巫山老怪的心脏握在手中。
“真可惜。阁下属于这个时空里最容易接受新鲜事物,最会研发超出常理的器械,最喜欢探索未知的一流智人,老夫我等才会花了这么多的时间与功夫试图招揽于你。”
第十六个“道不孤”捏爆了巫山老怪的心脏。巫山老怪吐血不止,他试图自爆金丹,不想另一只手凭空生出,掐碎了他保存在头部的金丹。
第十七个“道不孤”与第十六个“道不孤”一起发出了同样的叹息:“真的是太可惜了。”
谢薇一个激灵,昏昏沉沉地醒来了。
“醒了?”
僧袍拂过,带着些许寺庙中常有的线香气息,是慈航走了过来。
谢薇看也不看慈航,头痛至极地按着脑袋,耳朵里像有几千万只蜜蜂同时发出“嗡嗡”的声音。
“这里是……哪里?”
谢薇眼前蒙蒙发黑,她连慈航都认不出来。她这么问也不是想知道答案,纯粹是随口而已。
“赤州。”
赤州……赤州!
想起令人怀念的青丘,谢薇下意识撑起手臂就想爬起,不料双脚一软,人眼看着就要倒下。
莫可奈何的叹息在谢薇头顶响起。这叹息声谢薇熟悉。大郎……和尚就是这般叹息的。
“谢施主,你将将突破元婴期大境界。外面九天玄雷并未消散,想来你至少还需要再突破两个大境界。施主的当务之急是补充修为……施主?”
头晕脑胀的谢薇压根儿没把慈航的话听进去。
她手脚冰凉,胃中也烧灼得厉害。光是感觉到慈航身上散发出的微微暖意,嗅到慈航身上属于活物的香气,熟悉的饥饿感就将她没顶。
她好饿。
她太饿了。
被榨干榨空的她脑内快不剩什么理性了。
瞧着抓着自己领口“呼哧”、“呼哧”大喘气的谢薇,慈航自是知道谢薇这是犯了什么病。
再次长叹,早有预料的慈航只是手指一顿便敞开了自己僧袍的衣领。
他记得化身是怎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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