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香雾袅袅,戴着单边眼镜的鸠兰夜手持一卷慈航所抄写的经书,半躺在榻上随性地读着。
“哦……?原来这还真是那秃驴亲手所写。”
眯细了眼睛,鸠兰夜喃喃自语了一句。
慈航的字迹鸠兰夜几百年前就在佛国之外的地方见过。当时慈航的字迹也同现在一般端丽清晰,很少连笔。只是与当时相比,鸠兰夜手中这卷经书的字迹更像是一幅工笔画,精妙、平整,迤逦中暗藏着些许锋锐,而在鸠兰夜的记忆中,慈航的字迹是更为气势外露又隐隐孤绝的。
看来这几百年的时光里,青灯古佛地慈航尊者也有些变了。
鸠兰夜手中的经书上并非只有经文。经文旁边还有朱砂小笔写下的注释,个人体解与感悟,这些同样是慈航的字迹。
鸠兰夜吞噬慈航的金身之后,人人都说慈航修为形同半废。鸠兰夜自己也想知道慈航究竟还剩几斤几两。为此他亲自去了须弥山一趟,便想探探慈航的虚实。
不想他没能探明慈航的虚实,倒是叫慈航塞了些没用的经书过来。他一气之下拿这些经书来垫了大半年的桌脚,今日心念一动才将经书拿出来随意一观。
“没了金身还能有精神抄经书、写注释,看来这秃驴绰绰有余嘛。那他就算在冰狱赤炎塔里待个三年五载的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哼了一声,鸠兰夜把手里的经书丢到了一边。
前些日子佛国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慈航尊者擅自离开金光琉璃塔,又泄露天道而引发天劫的事情触怒了大尊者须菩提。须菩提亲自打开须弥山禁塔冰狱赤炎塔,把慈航尊者给扔了进去。
莲华尊者旁观慈航尊者擅出金光琉璃塔而不加制止。明知慈航尊者要泄露天道而不劝阻。即便他在慈航尊者引发天劫后也帮着一同善后,使得天劫中没有修士受到牵连身死道消,他这等所作所为依旧应当受罚。
于是在慈航尊者被打入冰狱赤炎塔之后,莲华尊者也被罚在金光琉璃塔中闭门思过。
冰狱赤炎塔与金光琉璃塔一体两面。若说外物不可侵的金光琉璃塔是最坚实的堡垒,每时每刻都在折磨塔中之人的冰狱赤炎塔就是最恶毒的监牢。
根据佛国的叛徒所说,冰狱赤炎塔共有十八层,对应十八层地狱。与十八层地狱不同的是,由佛门圣器所化的冰狱赤炎塔无论哪一层都燃着极为猛烈的带毒地火。被这种地火侵蚀,即便是金丹期的修士也会皮肉寸寸烂开,肌肉从骨头上一块一块往下掉。元婴期以上的修士短时间内不会被带毒地火熬死,可外貌上会变成行尸走肉般的怪物。
想当然的,能包裹如此地火而不融、构成冰狱赤炎塔塔身的坚冰更是可怕。用高级天阶法器去砸这坚冰,冰面上不会留下痕迹。若是有元婴期以下的修士胆敢碰一下这坚冰,修士的整条手臂都会在瞬间被冻成死肉。若是修士的反应足够快,虽不会被直接冻死,然而身上被冻成死肉的部分顷刻间就会从身体上脱离,继而化为碎块乃至齑粉。若是修士的反应不够快,则修士会被直接冻死在原地,尔后被地火焚灭。
佛门讲求慈悲为怀,冰狱赤炎塔这般诡谲残忍似乎并不符合佛门教义。然而冰狱赤炎塔也确实有存在的必要——上古时期仙云十三州上曾存在着杀人无数、以白骨砌塔的魔头,没有理性、只知吞噬天下玩物的魔兽,以及生性狡猾残忍、以修士、魔人乃至同族为食的大妖。
魔头、魔兽以及大妖并不仅仅只是一人两人、一兽两兽。佛门集合诸位大尊者之能,请同盟的人修、妖修、魔修一同帮忙,这才铸造出了冰狱塔这项圣器。
冰狱塔旨在禁锢住修为过于高深、大尊者们合力也无法铲除的魔头、魔兽与大妖。谁想魔头与大妖中最出类拔萃的两个将塔中其他的魔头、魔兽以及大妖吞了个干净,最后还砍了魔兽皇对半分了吃。以此壮大自身,试图从冰狱塔内摧毁冰狱塔。
佛国大尊者们见魔头燃命为炽火,大妖化为毒瘴侵冰壁,便结阵于冰狱塔外,亦以修为与性命与之相搏。
结果是佛国惨胜,当时的大尊者中仅须菩提一人生还。冰狱塔也成了冰狱赤炎塔,被须菩提移往须弥山。
此后数万年间,佛国又有几位尊者被推举为大尊者。须菩提则是建造了金光琉璃塔,让金光琉璃塔镇压在冰狱赤炎塔之上,成为封住冰狱赤炎塔的最强堡垒。
慈航若是金身还在,冰狱赤炎塔对他来说或许没那么难熬。可慈航失去金身在前,一力承受住天劫在后。也难怪人人都觉得须菩提把他扔进冰狱赤炎塔是因为动了真怒。
不过鸠兰夜不这么想。
佛国除了须弥山还有光明殿、菩提寺、金刚寺、甘露寺和梵音门、妙音刹、静水庵、自在天、净土宗、吉祥院等二十几个宗门。
不谈那些势弱的宗门,只说做派强硬、实力又强的光明殿、菩提寺、金刚寺和梵音门,这几个宗门首先就不会放过慈航。须菩提若是没有行动,只怕会引来其他佛国宗门不满,若是由光明殿、菩提寺、金刚寺和梵音门出手,慈航所受惩戒只会比这更重。
至于鸠兰夜这么想的根据……大尊者须菩提乃此世佛国第一人,距离佛祖只有一步之遥的须菩提根本不可能因为慈航违背他的命令就发怒。再者他让慈航进入金光琉璃塔是为了保护慈航,不让包括自己在内的大魔有机会杀死慈航。
慈航擅离金光琉璃塔,须菩提可能会失望,可能会担忧,唯独不可能会被触怒。须菩提被慈航触怒的传闻应当是见不得慈航好,巴不得慈航赶紧失势的某些人擅自妄下又希望成真的结论吧。
……真是丑陋。
鸠兰夜想着勾起唇角,露出个讥讽的笑。
所以他看不起佛国秃驴。嘴上挂着佛偈讲着大道理,实际做的事还不是争权夺利那一套?他虽觉得慈航是伪善,但他更厌恶甚至没法像慈航那样伪善的其他秃驴。毕竟,伪善若是能一直伪下去,那便是真善。
“帝尊。”
一个影子从门外游进,到了鸠兰夜面前也没有马上化出实体,而是如灯下黑影一般仍扁平地停留在地上。
“说。”
“是。”
得到了许可,没有面目的影子从地上立起,形成了一个单膝跪地的人形。人形抱拳道:“启禀帝尊,合欢宗宗主玉面真君率弟子献宗给天道盟了。”
“哈!”
哑口无言啼笑皆非。若放到平时,鸠兰夜定要讽刺那玉面真君几句,此时此刻,鸠兰夜却是连话都懒得说一句。
所谓“献宗”就是指将宗门让予其他宗门接掌,成为其他宗门的一部分,以自身的宗门交换自身的前途。
话虽如此,谁又看得起卖宗求荣,主动放弃自己宗门,将自己宗门花费数代积攒下来的资源与人脉拱手让人的修士呢?献宗后归入其他宗门的修士一贯会被当成下等人,受人白眼,为人如刍狗般驱使。
即便有人因卖宗得了一时之利,往后也很难洗刷卖宗求荣的名声。是以不到最后关头,再小的宗门也不会轻易献宗。
就在佛母杜尔迦应邀登上天临山的那几日,波牟提陀死了数百教众。明面上的理由是有教徒趁佛母不在,欲取而代之,继而发动叛乱。实际么……
当世教众最多的三大双修门派,媚宗最弱,被人一锅端了还背上了伤害龙族太子的罪名。波牟提陀最强,却陷入内乱。合欢宗虽不如波牟提陀强横,却是最主流也最广为人知、深入人心的双修宗门。合欢宗这么一献宗,双修门派的头脸尽数凋零。剩下的不是纯粹的歪门邪道,就是势弱胆小的乌合之众。
树倒猢狲散,双修宗门还会继续凋零。双修之法恐怕已难逃被打上邪法烙印的命运。
“报告就这些?”
“禀帝尊,另外还有一事。”
影子又道:“昆仑上清真人与天道盟盟主果然依慈航尊者所言,将天狐或将临世之事告诉给众宗门宗主、长老知道。本来不少宗门听闻此事后都决定不再参与追杀媚宗弟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众宗门都流言四起。有说慈航尊者心地慈悲,被媚宗余孽诓骗的。有说慈航尊者毕竟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愿意杀生可以理解但这不代表其他人不能去斩草要除根的。”
“还有公然质疑慈航尊者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天道,戏称慈航尊者与媚宗余孽有染的……”
鸠兰夜兴味十足地勾起了嘴角,影子却是不说话了。
“怎么?”
“不……属下只是以为其他传闻太过无稽,禀报给帝尊也不过是脏了帝尊的耳朵。”
“是么?我还当你是不愿意污蔑慈航尊者。”
影子肩头一动,低下头去:“属下不敢。”
“罢了。”
鸠兰夜一摆手让影子退下。
说实话,他并不关心自己的属下里是不是有崇拜、尊敬慈航那秃驴的魔。魔从来不讲对错,不辨黑白。只谈高不高兴、喜不喜欢、尽不尽兴。如果修佛是某个魔心中的恣肆张扬,那修佛又何尝不可?
影子悄无声息地退去了。鸠兰夜捡起被自己丢到一旁的经书,眯细了眼睛。
“冰狱赤炎塔可炼化魔头大妖,能让修士不人不鬼,却也能炼皮炼肉炼骨至不生不死之境。”
“贼秃,你若能活着出塔,想必又是金身重塑。不过,你个秃驴可得快些。事情已经往你不想看见地方向全速发展了。而我不是你,必然只会坐壁上观。”
“你托我之事嘛……”
凡人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吃了慈航的金身,慈航要他做的事情若他做成又正好于他有利。
“我姑且还是会做一做的。”
……
鸳鸯游在红布上,双鱼戏于并蒂莲之间。红着一张脸的谢薇踩着双鱼并蒂莲绣鞋,身着鸳鸯喜服站在大郎身边。
姚溪村的风俗与别处不同。这里新妇不戴盖头,只戴石榴花形状的金饰,寓意新妇如娇花,祝福两位新人以后百子千孙。金饰由新郎准备,没法准备好金饰的男子会被当作尚未成年,尚无能力成婚。
大郎的木工手艺好,人又极为俊朗和善,在他与谢薇拜堂成亲之前,姚溪村村里的大妹子小姑娘都没少找他干木工活儿。谢薇头上的那支石榴花步摇就是这么来的。
小巧的步摇纤细得紧,上头既无灵石,也无宝石。完全不比以前谢薇在媚宗时的穿戴,然而其造型之精巧,方圆十里无人能及。
石榴花花瓣活物般柔嫩轻薄,花蕊茸毛分明,石榴花下三串石榴籽,每一粒石榴籽都饱满可爱。谢薇一走,步摇便熠熠生辉,摇曳出万般风情,衬得她粉面桃腮、明眸善睐。
姚溪村村人这才知道原来大郎不止擅长木工,还是个雕金的天才。
瞧着谢薇,姚溪村的大妹子小姑娘们更加羡慕嫉妒了。
嫁作他人媳妇,照顾公婆是不可免的。大郎却是无父无母。拜堂成亲这日,谢薇甚至不用给公婆稽首磕头。要不是谢薇自己也没有父母,还有人能拿这安慰自己说她是个可怜人,只怕今时今日得有不止一个姑娘因为嫉妒而眼睛里冒出血来。
在女子强势的姚溪村,新妇先被送入洞房,等着夫君来圆房这种事是不存在的。与之相对的是新妇要与新郎一同遭人打趣,与新郎一起陪宾客们打闹。颇有谢薇前世所在世界闹新人的氛围。
“薇娘还害羞什么呀!你都和大郎一道多久了!不过就是亲一下而已!”
姚大娘家的孙子说着就冲谢薇还有大郎吹起了口哨,周围的村人们也都纷纷起哄。
闹新人这种陋习什么时候才能绝迹!?
谢薇满面通红,也不知是气的多点还是羞的多些。前世她理论经验颇丰,看起小那啥片儿来就跟尼姑敲木鱼似的心止如水。今生她是媚宗修士,为了避免被人粗暴地对待,被人弄伤弄残,她总是主动引领对方,尽量控制对方随意发挥的空间。以至于她主动时从来没想过羞不羞,满脑子只有怎么演,演成什么样子好。
现在,就在这个瞬间,身经百战的谢薇却只是因为他人的起哄,想到自己要主动去亲大郎一下就面红耳赤,手心冒汗。
“你个死小子!干啥啥不行,起哄第一名!”
姚大娘是姚九娘亲姐姐,自然从姚九娘那里听到过些闺房密话,得知谢薇与大郎还无肌肤之亲。她冲过来便对着二孙子脑袋来了一拳,众人只听“咣!”一声,便见姚大娘家二孙子的脑袋上高高肿起一个包来。
姚大娘家二孙子早已成年,却迟迟没攒到钱去买求亲用的金饰,他又不像大郎一样能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一见人成亲就酸得冒泡泡,每次闹新人就属他最来劲儿。这会儿这长不大的老小子抱着脑袋就哭爹叫娘,很是叫周围都被他闹过的人痛快了一把。
“哎唷,你们这些男人就是长不大!”
“可别欺负薇娘和大郎了。”
“就是呀!”
姚九娘与其他的姐妹们说说笑笑地过来,各自拉走了几个爱起哄的男人。谢薇朝着姚九娘投去感激的眼神,姚九娘便也朝谢薇眨眨眼睛。
谢薇身上的喜袍与绣鞋都是姚九娘带着谢薇在姚溪镇买的现成货。姚九娘看谢薇不挑,只当谢薇是太盼望着早日与大郎结亲,想帮大郎减轻准备婚事的负担,非但没有说谢薇不是,反倒是仔仔细细地帮着谢薇在绣坊里挑了身合适的行头。还说服了绣坊绣娘,让绣娘愿意让谢薇用她织的布来交换喜袍与绣鞋。谢薇对姚九娘着实是感激不尽。
不再被人恶意起哄让谢薇自在了许多。方才她感觉自己变成了动物园里的动物,旁边还有旁白:“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繁殖的季节——”
只是这么个喜庆的日子,她完全不配合围观群众、让气氛冷下来也不好。于是谢薇用眼角余光偷瞥大郎。
大郎已经被灌得醉眼朦胧了。他被烈日晒成蜜色的脸庞上带着憨态可掬又充满甜意的笑容,双颊上是肉眼可见的红晕。
发觉谢薇在看自己,大郎便也朝谢薇看了回去。他那柔和过头,像蜜一样黏稠的视线让谢薇地喉头滚动了一下。
马上,马上这个人就要是她的了。
喝醉了的大郎看进谢薇眼睛里便忘了其他。周遭的宾客在他眼里都成了无意义的色块。
握住谢薇那比他小了不止一圈的手,大郎憨厚一笑,鼻音浓重地唤到:“薇娘——”
本就是好听的声音,被酒拿走了三分清明两分明朗,在热意的催化下被激出四分痴缠五分渴望。尽管朦胧的大郎连自己在渴望这件事本身都没察觉到,但他握紧谢薇死死不松开的那只手已经替他道出了一切。
心尖尖上微微发颤,谢薇的眼眶热了起来。她情真意切地唤了一声“大郎”,一边在心里嫌弃自己怎么叫的这么肉麻,一边踮起脚来,试图突袭大郎的唇。
“哎唷!”
见谢薇这么笨拙地想亲大郎一下,姚溪村的村人们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姚家姐妹们更是眼含祝福,眉目间全是慈母般的笑意。
可惜,两人之间的高差太大,谢薇就是拼了命的踮脚也只能碰到大郎的脖子。
喝酒喝傻了的大郎只知道憨憨的笑,又拽着谢薇不松手,谢薇是上也上没法上,下也没法下,窘得脸如火烧,也引得旁人又是一阵热烈的笑。
谢薇被这么一笑,虽然明白周围人并无恶意,却也是尴尬狼狈。她干脆冲着大郎撒气,一口咬在了大郎的喉结上。
谢薇咬得有些用力,大郎的喉结周围立刻出现一圈发红的牙印。也不知怎地,那牙印总让人难以抑制地感到煽情,别说没成婚的丫头小子,就是姚九娘等人也红了脸。
大郎吃痛,眼中醉意稍退,也愿意松手了。只是他松开了谢薇的手,却摸上了谢薇的脸颊。
“薇娘,你要、好好的。”
谢薇一怔,旋即笑了起来,她软软地伏在大郎怀中,轻轻地颔首。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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