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骤然又搬了地方, 裴清妍知道自己择床,想来也没什么觉好睡,故而干脆撑着眼睛到了夜半。
窗棂前, 月明风静, 裴清妍坐在被窗格分割成菱形的月光前, 漫无目的地发着呆。
迷蒙的黑夜里, 她对未来前所未有地感到惶恐。
王氏此番前来,最重要的目的便是替她抱住这桩亲事,这里真正说了算的卢大夫人都拍了板, 所以尽管此时此刻,她们连卢宝川的面都没见过,也无人在意。
裴清妍觉得好笑,一时间连她那据说青面獠牙的丈夫都不害怕了。
有什么好怕的?
再凶神恶煞,也不过是任他母亲摆布的乖儿子, 和她又有什么分别?
裴清妍没有留人值夜,不知是不是心虚的后遗症, 她只有孤枕时才好眠, 但凡感受到有人在,便闭不了眼。
碎玉和另外一个丫鬟都被打发走了, 裴清妍实在无聊,只能坐在窗前发愣。
月色绵延, 她的思绪也绵延, 窗外树影婆娑, 凉飕飕的春夜里,她着了迷似的迈过门槛, 走到树下喝冷风, 仿佛这样就可以令她清醒一点。
只可惜这样的宁静没有持续太久。
夜色下, 一支羽箭破风而来,穿过横斜的树冠,竟直朝她的面门而来。
裴清妍本就意识恍惚,哪来得及反应。等到她瞪圆了眼睛,下意识急急后退的时候,箭意已然避无可避。
她猛地一退,后脑勺磕上墙的瞬间,箭镞穿过她的发髻,把她给钉在了墙上。
裴清妍额前瞬间迸出了冷汗,她颤颤地偏过头,发髻随着动作散落下来,她这才敢确定这支箭没有穿过她的脑袋。
射箭的人没有隐藏自己的踪迹,直直从树影后的檐角跃下,裴清妍猛然抬头,便见来人她竟是才见过面的。
“你……”
凌霄的面孔冷漠,声音也冷漠,她说:“裴小姐,我们见过的,就在昨天。”
裴清妍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往墙沿上靠。虽然方才觉得人生惶惑了无意趣,可这么一来,她还是发现自己还没那么想死。
“你……你想做什么?我记得你,你和姜锦一起的。”
凌霄手上还拿着那把小弓,不大,正适合她如今的身量,所以威力也不足,拉半满的一箭最多也就能刮破油皮,擦破些血肉。
但这样的弓箭,吓唬一个闺阁小姐还是足够的。
“是,我是随她一起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凌霄莫名弯了弯唇角,她说:“她好性子,不与人计较,可是我一想就很介意。”
如何不介意?只消一点差错,哪怕只是那酒多饮下一些、或者药多下一点,即使没有旁的事情发生,失去意识也足够恐怖了。
她的二哥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半壶下肚都昏了三天。裴清妍没有下蒙汗药的经验,一下就下猛了。
“裴小姐,若这样的事情还有下次,我不保证,下一箭会不会悄悄的……在夜里射穿你的脑袋。”
凌霄的表情并不冷酷,相反,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眉梢还带着有些轻佻的笑意。
可就是这样才可怖。明知是威胁,裴清妍还是肩膀一缩。
或许不是威胁,或许这是她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
她鼓起勇气,问道:“是她叫你来的吗?”
凌霄嗤笑一声,她说:“她有仇从来不过夜,当时不计较,便是真的不计较。可我不一样。”
眼看着凌霄又掂起了她手上那把弓,裴清妍背绷得笔直,死死抵在墙上,连连摆手道:“我、我断然不会再做那么下作的事情了!你放心……你先把家伙收一收……”
凌霄没说话,她眼风一扫,见墙根下靠着两根小腿粗的木棍,像是开春了要搭藤萝的爬架,她顺势伸手拿来一根,凌空挥出一拳,当即把它劈成了两段。
断裂处的木质化作粗糙的粉末腾空而起,裴清妍吓得动都不敢动,紧接着,便见凌霄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裴清妍还是要面子的,方才被拿捏着小命,尽管腿软也没瘫倒,这会儿人走了,她才后知后觉地顺着墙根跌坐在地,手捂着心口,好容易把气喘匀。
不知为何,她忽然很羡慕姜锦。
可能是羡慕有人这么珍重她,也可能是羡慕她是自由的。
裴清妍说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也有一点嫉妒。
她没有闹起来叫人,只扶着自己一点点站起来。
裴清妍惊魂未定,所以也没有发现,隔壁黑黝黝的小阁楼上,有两双眼睛正看着这里。
“底下有两个人,你说哪个是我娘给我娶的媳妇儿?”
“当然是回去的那个……将军,你不会以为那飞檐走壁的才是吧?”
年轻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唉,玩笑罢了,我能不知道那是个娇小姐?”
他又道:“方才发现那女子潜入,我还以为是来卢府刺杀的,跟了过来,没曾想就轻飘飘放了一箭。没劲,回来真是没劲透了!”
“走吧将军,您突然回来,还没去给大夫人请安呢。”
年轻男子不由打了个哆嗦,“走走走,快走——”
“回来了不先去请安,叫娘知道,我可就完了。”
——
范阳如今兵强马壮,周遭势力莫敢来犯,城中尚武的气息也与之相应变得愈发浓厚。
这其实算不得好事。
到底还打着陪裴清妍的幌子,姜锦并没有整日都呆在军中。不过,有前世的经历,她对军营倒是适应良好,也不觉得气氛污糟浑浊。
有前世的积淀在,重新熟悉了这些兵器以后,姜锦的武艺同样是突飞猛进,在她看来,旁的情啊爱啊都是虚的,只有手中兵刃永远不会背叛她。
她很珍视如今能拿得起枪提得稳剑的日子。
当然,薛靖瑶虽答允了姜锦的要求,却不可能把她贸然就放到军中,起初只把姜锦安排在护卫卢府的私兵中,监视的意味反倒更重。
而后,她大概是查清楚了姜锦那日所言并无半字虚假,相信了她是被牵连进来之后,又听底下人回报姜锦的表现,这才起了爱才之心,将她放到城防军中,担了个副尉。
姜锦握着手中副尉的令牌,心知其实这样于礼不合。
虽然仁勇副尉不过是个芝麻大的小武官,但官不论大小,也都轮不到你节度使任命,最多只能说向上举荐。
但是朝野内外其实早乱了套,朝廷鞭长莫及,何止范阳,整个河朔一带的什么刺史长史都是在看节度使的眼色罢了。
何况走门路凭关系,如今到哪都一样,长安的斜封官都不知凡几,到底下也就大哥别说二哥了,大家一起糊涂着过吧。
这人总是会收到环境氛围的影响,姜锦也不例外。再回到军营中没几日,她便觉得自己的老毛病故态复萌了。
——前世裴临洁身自好,虽然日日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但那些坏毛病是一点没沾染,姜锦却不同,她懒得把意志力花费在小节之上,什么赌钱推牌吃酒,她是样样精通。
重活一世,姜锦想着和上辈子比总要有些改变,所以选择戒掉了这些本来无伤大雅的小癖好。
为了警醒自己,姜锦刻意找了两只骰子带在身边,手痒了就自己抛两圈,不曾再真的赌过了。
她虽扮了男装,也只是为了方便行事,初来乍到那会儿,还有人借此刁难过她。
好在军营里坦率直接,一向比的是谁拳头更硬。虽然姜锦的力量尚还需要磨练,但是有上辈子那么多实打实搏杀的经验在,再处理这些刁难实在是小菜一碟,很快这些刁难便都销声匿迹了。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她是姑娘,所以哪怕这段时日相熟了的同僚,有的事情也不会来找她。
奈何不是所有人都长了眼睛。
譬如此刻,夕阳西斜,正到了各回各家的时候,姜锦掸掉勾在她肩上的那只胳膊,退开几步,道:“……望轩兄。”
崔望轩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大咧咧道:“今日发了饷银,走吧姜兄弟,请你喝一盅。”
他是崔家旁了不知多少支的子弟,身上最值钱的便是这个姓氏了,其实出了门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姓崔,在军中混了好几年了,勉强捞了个副尉做做。
平素他嘴太碎了,没同僚爱搭理他,好不容易新来个姜锦,他几乎是立马单方面与她相熟了起来。
只可惜这样都没发现她拙劣的男装。
姜锦觉得这人可烦,终于还是没忍住,朝他招了招手,一脸神秘地道:“你过来,我有个秘密要说与你听。”
崔望轩“啊”了一声,刚凑过去,耳旁就响起一道晴天霹雳。
“其实……我是女的。”
他跳着脚退后两步,不可置信地道:“什么?你你你你是女的?”
姜锦挑眉看他,“对,我是女子,如此装束不过为了免去一些事端。”
她补充,“旁人都晓得的。”
崔望轩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自己,“就我蒙在鼓里?”
“嗯,”姜锦点头,“见过我的人里,应该就你不知道了。”
说罢,她礼貌地叉手一礼,撇下这位转身就走。
没曾想知道她是女的也拦不住这位的快嘴,没一会儿,崔望轩便缓过劲,又追了上来。
不过这回他倒是没勾她肩膀,只是道:“走吧走吧,不差这一会儿,我们看热闹去。前些天闹得沸沸扬扬,揭榜要除山匪的那位,班师回来了。你就不想看看他长什么模样?据说他年纪很轻,还未弱冠。”
范阳一带地势蜿蜒曲折,实在是山匪为祸的好地方,这里的百姓对他们可谓是深恶痛绝,这个热闹想必是一定会看的。
不过……五十个人也能叫班师?姜锦腹诽,若是旁的热闹便罢了,看裴临那张脸……还是算了,难道上辈子还没看够?
只不过崔望轩这人有个没朋友的毛病,他有的时候有一种诡异的执着在身上,不达目的不罢休。
姜锦脑子被他念得嗡嗡的,只恨自己方才嘴快搭理了他,现如今被他一路跟着念实在是太丢人了,没办法,她也只好跟着去了。
果然,如崔望轩所说,城门口好大的热闹可以瞧,甚至还有小贩见缝插针摆起了摊卖零嘴果脯。
姜锦叹为观止。
刚发了饷银就是硬气,崔望轩闪身去买了一兜子,还分了姜锦一把。
他嗑着果脯点评,“哎呀,也就是我没这等机遇,否则啊……”
话没说完,果脯之外,崔望轩还收获了一旁路人的白眼若干。
姜锦礼貌地避开几步,以免被旁人认成是他的同伴。
拥挤的人潮却转瞬间就安静了不少,城门大开,整齐划一的马蹄声逼近。
再遥遥看见裴临此人的时候,姜锦不免感慨万千。
他依旧耀眼得不可直视。
马背上的裴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眼神一扫,正对上姜锦的目光。
姜锦心下安定,没有回避。
不是她自作多情,但她确实感受到裴临的视线精准地拨开了人群,指向了她。
不过,只这一瞬。
他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平视前方,继续向前走。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
回去之后,姜锦还来不及换上女装,便见裴清妍来找。
裴清妍当然知道她现在都在做什么,看她的眼神也总是充斥着欲言又止。
眼下也不例外,裴清妍见姜锦这一身利落短打,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我……阿锦姐姐,你还是去换一身衣裳吧,今晚有宴席,大夫人那边要我们都过去。”
姜锦动作一顿,既而悄声道:“我如何都不打紧,你倒是要真的换一身漂亮衣裳咯。”
裴清妍没听明白,姜锦便好心解释了两句,“我在营中听说了,你那夫君,已经回到了范阳,今晚大夫人叫你去,只怕也有这个意思。”
闻言,裴清妍僵硬了一瞬,她扯着自己的袖子,有些艰涩地道:“好,我晓得了的。”
尽管是裴清妍当时主动做下那些事情,与她无干,但姜锦总有一种自己鬼使神差之间坏了人家姻缘的感觉,所以才有这么一句顺嘴的提醒。
姜锦回去,潦草地换了身旧衣,重新绾了发便出来了。
她和裴清妍一道去了正厅里。
气氛喧闹,她们的出现没有影响到席间已经开始的交谈。裴清妍落座后,和往常一样垂着眼眸,可是想到姜锦方才的话,她便又忍不住眼神乱飘,去寻哪位该是她的丈夫。
只是实在不好找。这场宴席上,来了很多五大三粗的汉子,大抵是薛靖瑶要犒赏这些人,他们正是席间的主角。
在一众粗人里,裴临的身形显得格外清隽,明亮的烛光笼在他身后,就像是为他镀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晕。
春风得意的时候,果真就是不同的。
姜锦印象中这样的他,已经很久远了。毕竟到前世的最后几面时,她将要油尽灯枯,他其实也很疲倦。
有太多的事务缠身,桩桩件件要过他的眼,行差踏错一步,不止他会死无葬身之地,那些虽他一道起于微末的人,也不会有好下场。
想着想着,姜锦的目光便夹杂着审视和对比的意味,她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借由气氛憋闷,出去散心了。
她进去就喝了一杯水酒润唇,屋外凉风吹过,酒意发散,确实也是好受的。
快要开席了,姜锦深吸一口气,没多耽搁,刚打算转身回去,便在池边撞上了一双通透澄明的眼睛。
裴临捏着只酒杯,缓缓朝这小池塘走来。
他也没看她,所以姜锦没当一回事儿,正打算继续往回走,忽听得耳畔传来他压抑着的清冽声音。
“姜娘子,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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