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寻妻
直至多年后, 如澜还是记得尹清离开村子的那日。尽管现如今,他已是孙辈绕膝, 头发花白的年纪了,
这些年,他经历了很多事,也忘记了许多的事, 但唯有那一日所发生的每处细节就像錾刻在他脑子里一般的清晰。
小到地上的一根草, 大到天边的一抹云。
那年,是村子乃至镇子上都百年不遇的劫难,
只是短短的一月间,洪水后又遇瘟疫。
像是他们的富户日子还算过的去,可怜就可怜在那些穷苦人了。
平日里就过的紧巴巴,洪水不仅带走了屋子,就连田里种的粮食也都未能幸免于难。
他还记得有户人家,在洪水来之时, 那家夫郎刚将三个孩子都抱到房顶, 自己没来得及上去,便湍急的水流冲走了。
只留下了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哭闹不停的孩子继续讨生活。
那年,村子里很多体弱的老人都挺不住瘟疫病死了。
因着染了瘟疫的尸体不能入土,便只能火葬,
大火在村口燃了几天几夜,
上天怜悯,终是在第一片叶子变黄之前,将这一切全部做了个了结。
以前, 那些发了大疫的地方, 到了最后往往都会躲不掉灭村的命运, 甚至不止是村子, 就连整个波及到的城,镇,都会被围起来屠烧,但是这次,周围有遭了瘟疫的地界都有幸躲过一劫。
听闻是新上任的县令,拿命立下的军令状才为她们换得了片刻喘息之机,让许大夫试出了医治瘟疫的药方,
尹清就是在这漫天的灰烬中,脚踩着满地的土黄色的纸钱离开了村子。
他走的时候,身上就只带了少许的盘缠和那一套笙笙为他做的嫁衣。
他就这样独自一人离开了,带着飞蛾般的决绝,踏上了寻妻的路。
如澜看着他单薄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夏末的晨曦之中,压下了心中的不舍与担忧。
那时候的他也不会想到
他和尹清终将能再次相见。
也不会想到,
尹清同元笙笙,两人故事的结局会变成那样。
***
汴京城,一处宽敞的府邸的前厅中,一位身着荷青色华服的女人不安的在来回踱步,在她的身后立着两个女人。
一位年纪看起来和那位华服女人差不多,只是做着下人打扮。
而另一位,则看起年纪不大,不过二八年华,一头青丝被金丝发冠束起,腰间系着一串润玉,微微颔首站在一旁,稳重内敛。
“澄迁,锦棉,你们说她会认我吗?”年长的女人开口,声音略带着些许的紧张。
“母亲这般的好,没有人会舍得不相认的。”那位被唤做澄迁的年轻女人随即回道。
“小姐,你且放宽了心吧。”站在椅子后面沏茶的锦棉也出声附和。
“那便好,那便好。”
华服女子在听到两人的这番回答后,终于在最上面的贵妃椅上坐了下来,端起了茶盏。
只是那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门口。
很快,一辆顶坠有宝珠的华丽香车停在这府邸的正门口,门外的三级台阶上,站了十多个女子。
随着青绿跳下车,将香车后面的纱帘掀起,将一‘条’像是虫子一样扭动的人影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待众人看清了,才发现这是个女人,虽然穿着一身的锦衣华服,但却没个正经样子,尤其是那一头乌发此刻分外凌乱,双手双脚被五花大绑,
嘴巴还被塞了一处绢布。
“*&%#?@%?#…”元笙笙脚着地之后就冲这青乌咽乌咽地说着什么,却被青绿无情打断。
她连瞧都不瞧元笙笙一眼,直接将车帘放下,拿起一块黑布套在了她头上,
接着扛着她就进了府门。
元笙笙在她肩上也不老实,双脚不停的扭动,在拍打着青绿的背,但即便如此,青绿依旧扛着笙笙却走的是健步如飞,就连经过铺满了鹅卵石的园子也如履平地,
“阁主,人,青绿已经带到。”
她说完后,便将肩头的元笙笙放在了前厅中中央的太师椅上。
“青绿!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华服女人一脸的威严,出声呵斥着她。
青绿双手抱拳,跪在地上,言辞恳切:
“青绿是在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
“什么叫没有办法?”
“还望阁主恕罪,这元小姐实在活泼的紧,这一路上共逃跑了十一回,其中有三次跳船,五次装病吓人,在汴京码头装晕,甚至还偷溜下马车,属下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只好用绳子绑了过来。”
“……”
许是中年妇人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大概还以为是因为澄迁的缘故,才故意苛责于她,
所以惩罚的话都到了嘴边,又给生生的吞了回去。
妇人上前亲自将蒙在笙笙头上的黑布拿下来。
脸上的黑布被摘下来的一瞬间,元笙笙被忽如其来的光线晃了一下眼睛,
随即,模糊的视线逐渐开始变得清晰。
她看清了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
女人长相英气,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可见应当是保养的极好,此刻她正双眼深沉的望着自己,
那种慈爱的模样让笙笙有些汗毛直立。
女人就这样望着她,半晌,眼睛便蒙上了一层水雾,她接着伸出手想要摸她的脸,但又小心翼翼的不敢上前。
“锦棉,她很像,真的很像。”
***
夜晚,后花园假山上的凉亭中,换了一身劲装的青绿找到了独自一个人喝着闷酒的澄迁,
她也默默坐下陪着她,随后也翻开了一个白玉酒盅,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澄迁,劝道:“少喝点。”
见澄迁没反应,青绿顿了顿,又说:“我知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所以这一路上,我可没让她好过,也算是给你出了一口气。况且——
“我还调戏了她的心上人,很是解气。”
“青绿。”澄迁眼眸抬起,只看了青绿一眼,便摆摆手,“我知道你仗义,但却没必要,我……其实,早就知晓会有这么一天了。”
澄迁说着,喝了一口,辛辣的白酒入喉,也勾起了她的思绪。
她看着深蓝夜空中的群星点点,眼神中带着无尽的落寞与哀伤。
她本就是小爹生的,
自小就知道她还有一个姐姐,虽然这姐姐她从没见过。不仅是娘亲,就连爹爹都说,以后的姐姐是要回来的,整个元家都是她的,做妹妹的要谨守本份,不可逾矩。
当初,娘被人冤枉,还未定罪之时,恐生意外,便让几个亲信将当时呱呱坠地的元笙笙送走了。
姐姐更是在懂事之前,一直当作男子娇养的,后来却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两个老仆抱走了,之后更是去了联系。
再然后,娘当时的正夫因为思念孩子不久后便亡故了,最后不得已纳了爹爹为正君。
霸占了这么多年的嫡小姐身份的她,不是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吗?
可是为什么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这心里,
还是这般的难受。
分明从一开始,她就只是想让饱受思念之苦的娘亲看看,她不止有一个女儿,她还有她。
可等到爹爹被抬成正君之时,她又想着,也许她能得到的更多,
但现在,这一切都被元笙笙的到来打碎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些妄念都是因为她的贪欲,
也许,从一开始,她从未得到过这些就好了。
从未得到,又怎会失去?
便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的难受。???*
青绿和澄迁许久无话,两人一杯接着一杯遥望着夜空。
她们一同看着院子里张灯结彩,看着那些为了迎接元笙笙而挂的红灯笼和绸缎。
忽然——
远处的草丛中传来淅淅索索的声响,两人齐齐地低头向着下面的草丛看过去。
只见,有一个黑影,齐着墙壁,像是做贼一般的小心翼翼地往这边挪着步子。
她边挪还边小声说:
“真的有个狗洞?”
“田田,相信我,这次一定,我爬墙爬不上去,钻狗洞应当没问题。”
黑影离两人越来越近,澄迁轻咳一声,从亭子探出头去,
一霎那,三脸相对。
周围的气氛一瞬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的凝结。
只见,元笙笙那张小脸顿时露出满脸笑容:“这么巧,妹妹也来赏月啊。”
澄迁听后偏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青绿,
那表情似乎在说:
你怕不是带回了个傻子?
***
假山上的凉亭中,从最开始的一个人变成了三个。
“……总的来说,就是这样了。”元笙笙说完之后摊摊手:“我知晓,你们呢,也不欢迎我,我呢,当然也不想继续呆在这,不如你们就帮我逃出去,我还要回家找我未过门的夫郎呢。”
“所以谭言不是你心上人?”青绿问。
“当然不是!这事儿可不得瞎说,我那夫郎可比谭言长的好看许多。”元笙笙赶忙摆手撇清。
“哦。”青绿端起酒杯,微微舔了一下舌尖,心想:
不是,
既然那不是,那便好。
澄迁听完笙笙的话后半晌都未曾言语,只是手下的白玉酒盅到满了又空,空了又满地忙个不停。
元笙笙见状,眼神一转,随即继续加码:“其实,你们呢,也不用帮我,费心费力的,只要——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就好。”
她水性不好,在船上逃不出去,这在陆地上总难不倒她了。
这边青绿刚想说什么,却瞥见一旁的澄迁的脸色不对,只好将嘴边的‘可以’咽了回去。
“不行。”澄迁重重地放下酒盅,看向元笙笙的眼神中充满了失望。
“为何不行?你看你们元家,这家大业大的,这些之前本统统都是你的,我来了之后还要分一杯羹,你都不会不甘心吗?”
“不甘心,但你不能走。”
澄迁的眼神晦暗不明:“这是元家,而你也姓元,这些东西本来就都是你的,母亲寻了你这么久,你不知感激就算了,还三番五次想离开,简直不知廉耻。”
???
忽然被骂了的元笙笙一脸懵逼地看着澄迁,
这和她在下人们那里听到的不一样啊。
不是说她回来就是鸠占鹊巢,澄迁二小姐恨不得她死吗?
欲擒故纵?
元笙笙看着双眼隐约有了些迷离,满脸微醺的澄迁,感觉又不像。
“至于,你口中的那个什么夫郎,你将他画像同名字给我,我差人去把他接过来。”
说完,澄迁将杯中的酒喝一口饮尽,神色复杂地看了她最后一眼,接着甩了甩袖子就走了,
留下面面相觑的笙笙同青绿。
***
一家普普通通的饭馆里,一个小二姐在驱散着一个跛脚的小乞丐。
“去去去,滚一边去。别在这脏了客人的眼。”
在紧邻着馆子门口的右手边,有个头戴草编斗笠的男人,他面前只摆了一碗清粥,和一碟青瓜小菜。
男人他的右手崩着破旧的布条,正拿着馒头慢条斯理地吃着。
在他桌边,坐着两个贼眉鼠眼的妇人。
那两位妇人边喝着大碗茶,边交流了一下眼神,眼神正紧盯着斗笠男人腰间的钱袋子。
随即两人喊来了小二姐结账后,其中一人路过男人。
然而,下一瞬,整个饭馆里都回荡着妇人的惨叫声,
只见,那妇人的右手已经被一根筷子死死的钉在了桌子上,血肉模糊,那妇人疼的脸色惨白,跪在桌子旁边。
男人仍是低着头,单手在桌上摸索着,他的手碰到了筷子筒后,重新又拿了一根,与他原本剩下的那根合在一起,自顾自的吃起饭来。
饭馆喧闹声停了,一时间都只剩下了碗碟碰撞声和一些人的吸气声。
当男人咽下最后一粒米后,搁下了筷子,他摸索着拿起了身旁的包袱,接着又摸到了盲杖,敲敲打打地走出了门。
直到他走出去门后良久,饭馆里才重新响起谈论声。
“真是世风日下,男人竟然也能学武艺了。”
“我说,这样不熟男德的人就该被浸猪笼才对。”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来这样的妖魔。”
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但还坐在台阶上的跛脚小乞丐却拖着一条腿,跟在了那人的背后。
尹清背着包袱,敲打着盲杖,拐过了一个街角后到了一个空巷子,却忽然停住了。
他伸手压了下草编的斗笠,随即屏息侧耳,果然在他的身后有个粗重的呼吸声。
并非练武之人。
他随即一个滑步过去,虚空一抓,钳住了那人的后背。
下一秒,那人直接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将鼻涕眼泪全都抹了个干净。
“大侠,我要跟着你,你以后就是我亲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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