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态又突然开始逐渐崩溃。他还总喜欢强调,是唐主任在他身上放蚂蚁。
唐主任说谁放的蚂蚁他也不清楚,想不到有什么人做这种事。也许只是个巧合而已?那边的病房和办公室密闭性不好,一到夏天虫子还挺多的,可能是她口袋里的糖果化了之类的,吸引到了蚂蚁?
若娟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是周沅发病的时候,不受控制给赵蓉搞的恶作剧?
“可能性不大的,你看他哪次真的找到了蚂蚁?”唐主任轻轻敲着自己的脑袋说,他要捏死的那些蚂蚁在这里,是一种记忆和错觉,是幻想出来的。
“那你告诉我这个事是觉得……”
“没有没有!你听听就好。”若娟明明话都没说出口,唐主任就赶紧否认了。
若娟屏息想了片刻,摇摇头说,她也觉得这两件事情完全联系不起来。
蚂蚁和赵蓉的死,能想出个什么联系来呢?
可能是唐主任太敏感了,不过这种时候,人多多少少会变得有些敏感起来。她又想到刚才家属和院领导之间的谈判,家属们不断强调赵蓉的工作有多么辛苦,压力有多么大,才导致她撑不下去,选择了从楼顶一跃而下,寻个解脱。
以旁观者的身份来看,这样的说法有够牵强。但是和逝者亲近的人,却听得深信不疑,一齐帮腔,向院领导施压,增加赔偿金的谈判筹码。
人是很复杂的,情感和策略有时候混在一起,就难辨是非。
“两位客人,还没有吃饭吧?可以入席了。”负责安排酒桌的支客士过来,请他们和周边前来吊唁的人们去酒桌边就座。
“好,谢谢!”
若娟和唐主任刚坐下,穿着围裙的帮厨端了一盘梅干菜扣肉放在他们面前。
还冒着热气,散发着香味。但是在从灵堂那边一阵阵涌来的哀乐声中,在逝者女儿声嘶力竭的哭喊下,那油亮、起皱的猪皮,突然让若娟有点倒胃口。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男朋友周启森,想起他那天说自己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特别不想吃肉的事情来。
“我还以为你会在那里守夜的。”
今天男朋友一个人在家没有做晚饭,若娟回来后,便给若娟煮了一碗方便面。
“赵蓉的女儿哭得太惨了,我看不下去,就回来了。”
若娟表扬说,男朋友煮的方便面,比殡仪馆的饭菜好吃多了。
男朋友坐在沙发上,抱着吉他弹了会儿,没有太多回应。
若娟吃完方便面,自己洗了碗,又去洗澡,靠在男朋友身边,对着电风扇拿着毛巾擦头发。
“你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太没人情味了?我也觉得怪,毕竟也是我同事,不知道怎么的,我是不是应该更伤心一点?”
男朋友一边弹着吉他,一边让她别想太多。说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越是有情绪的时候,反而越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发现你有时候会这样,其实我有时候也会这样。”
“你不觉得我有问题就好……”下半句若娟没有说出口——我怕你不喜欢我了。
于是她又闲谈起殡仪馆的经历来。聊到唐主任今天给她讲了一件挺奇怪的事情,说警察和家属去医院检查遗物的时候,看见赵蓉的衣服里掉出来两只死蚂蚁。
“蚂蚁?警察和家属怎么说?”
男朋友对这个话题倒是挺感兴趣。
若娟就把唐主任的话,还有他们在殡仪馆的讨论又转述了一遍。说警察和家属都没注意到这两只死蚂蚁,但他们两个人聊着,倒是不约而同想到了周沅之前的事。
“你怎么看?”
男朋友有些出神,耸耸肩,表示没什么看法。
若娟翻开男朋友的衣袖,才确定刚刚没看错,有一些抓痕的结痂。
“你胳膊怎么了,什么时候弄的?”
男朋友说,昨天早上在楼下看到一只流浪猫,蹲下逗它玩,觉得它软绵绵的就想抱抱它,没料想碰到肚子它就生气了,一爪子过来。
“去打了防疫针没有?疼不疼?”若娟倒是有些心疼起来。
男朋友说不要紧,用肥皂清洗过了,只是如今30岁了,没想到伤口愈合都变慢了。
“小时候受了伤,伤口愈合也快,就安慰自己,疼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疼到底最多就是死罢了,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其实也不可怕。”
男朋友说完,紧闭着嘴,像是在掩盖着什么心事,若娟不懂他为什么说起这个。
“应该是你们想多了吧。”
“什么?”
“我是说你和唐主任讲蚂蚁的那件事。”男朋友又把话题聊回蚂蚁和周沅。
“说起来我倒是隐隐约约有个怀疑,但是没和唐主任提。你说,有没有可能赵蓉口袋里的蚂蚁,就是她自己抓的啊?”若娟问。
“什么意思?她又没病,抓蚂蚁做什么?”男朋友不假思索,直接否定了她的说法。
“这么想不太好啊,人走都走了,逝者为大,我随便乱讲的……”若娟其实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一定合理性。人人都知道周沅怕蚂蚁,如果有人给他放蚂蚁这件事是真的,会不会就是赵蓉?所以她的袋子里会有死蚂蚁。
可是,为什么呢?
“那周沅为什么老说是唐主任,不直接说是赵蓉?我还是觉得你想多了。”男朋友今天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定她。
“那肯定不可能是唐主任放的。我觉得周沅这孩子有时候就这样,他每次都说唐主任怎样怎样,其实是因为他只信任唐主任、依赖唐主任,把所有的不好都推给他。你看,他现在喜欢你了,就不说唐主任了。”若娟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和这些孩子打交道多了,她总是有一种直觉,觉得自己能看透他们每一个人在想什么。
“不说这个了,反正都是没影子的事。”
男朋友顿了顿,揉揉眼睛,告诉若娟有个事情想给她说,一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若娟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迟迟不接他的话茬。
“我可能想离开常德了。”男朋友还是自己挑明了。
若娟愣了一下,赶紧转过头去,对着风扇快速拨弄几下自己的头发。
“你打算去哪里呀?”
若娟几乎是对着风颤抖着说出来的,她明白男朋友今天情绪不对头是什么原因了。是啊,她清楚,这种关系就是这样,没有契约是自由与轻松,但也存在突如其来的风险。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离别的话一旦说出口,就是留不住了,这显然是个慎重的考虑。
“想去长沙,其实考虑了蛮久。你不是也一直鼓励我吗?我还是喜欢弹吉他的,想试试去搞音乐。常德现在没有这样的机会,可能还是得往大城市走。”
“能不走吗?”尽管知道留不住,若娟还是开口留了。她的眼泪滑过眼角,啪嗒两滴落在地上,不过没关系,背对着他,就当那是未干的头发上滴下的水。
她等了几秒,他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没事,我支持你,你去吧。”
她转过身,搂住周启森的脖子吻了过去,泪水还是蹭在了他的脸上。
男朋友周启森离开常德的那一天,若娟特地请了假,去火车站送他。
“也不知道送你点什么。”
她把一片铜钥匙塞进他手里,说就这么一个人跑去长沙混也不容易,万一过不下去了,随时欢迎他回自己家里。
她想到一个比喻,自己愿意当一处港湾,等这艘远航的船。
“苗苗,你是个好姑娘,没必要为了我这样。”
这是男朋友第一次这样叫她,不再叫她姐了,像是在呵护心爱的小女孩。
“受你照顾这么久,本来应该我送点什么给你的,但是想了很久,我也不知道该送什么好,就先等等吧。等以后我长进些了,就写首歌送给你。到时候如果你还在康复中心工作,还在教那些孩子唱歌,就可以告诉他们,这是你自己的歌。”
听他这么说,苗若娟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下来了。众人在他们身边走过,她已顾不上那许多。
周启森把那片钥匙放回她的手心,将她的手轻轻握住,然后松开,转身进站。
下午还是得去上班,她的手里全是汗,那片钥匙在口袋里,被她捏得像是熔化了似的湿润光滑。
“老人家,你找谁?”
她抹了抹眼睛,门口站着一位佝偻的银发奶奶。
“我找你。”
“找我?”若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甚至开始联想她会不会和刚走掉的男友有什么关系。
“你是照顾我们周沅的护士吧?我姓曾,是周沅的家家[2],每个星期都给他打电话的。”
“哦,您好您好!没看您经常来呀?”
“我屋里是石门农村的,有蛮严重的风湿病关节炎,腿脚不方便,来一趟很要命。不过我今天必须来,让我的亲戚把我送到车站,坐中巴车过来,又找了常德的亲戚来接我,送我到医院。”
“那真是辛苦了,理解。你找我有什么事?”
绝大多数不愿意过来看望孩子的亲属,都会讲各种各样的理由,但这位很真切。
“是这么个情况,我听说赵护士辞职了,不在你们这里了,我就想找你,给周沅打打招呼。”
若娟不太懂她说的打招呼的意思,老人家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张纸和一支笔,递给若娟。
“你看这样好不好?写个你的银行卡号给我,我每个月给你打五百块钱的红包,就当是辛苦费。”
“啊?”若娟赶紧婉拒,“感谢您的好意!不过红包就不用了,我会好好照顾周沅的。”
“哎呀!”老人家急了,“你不要和我讲客气嗒,我也听人讲过精神病医院的情况,你们工作压力确实大,有时候病人也确实不好管,都是脑筋不做主了的一些人。我就只希望你对我的外孙稍微照顾一些,不要打他。不要拿他出气,他也不想成这个样子的,真的好作孽哟……”
她一边把纸笔往若娟手里塞,一边焦急地恳求。
“康复中心有康复中心的规矩,我要是拿了您的钱,会丢工作的!真的不用,我不会打他的。”
“姑娘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要再推辞了,免得给别人看见!你不要和我说什么规矩,我也请赵护士帮过忙,都给她打了三四年的钱了,每个月都打!”
若娟愣了两秒,赶紧把老人拉到楼梯的转角。
“你以前……每个月都给赵护士的账户上打钱?”
她的眼睛本来就哭得又红又肿,表情极度错愕,盯着老人,像是在拷问。
“虽然我在农村弄点钱不容易,但是我的孙孙也作孽啊,一大家子人,现在就我一个人还疼他,我就是少吃口饭也得出这个钱,只盼他哪天可以病好出院的。”
蚂蚁。忽然密密麻麻出现,若娟感觉到头皮上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噬,十分难受。
哭声。她仿佛听到了那天灵堂上,赵蓉女儿的号哭,回过神来才发现是病房里有孩子哭了。
若娟说,周沅以前的情况确实时好时坏,不过最近相当不错,说不定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老人家,我真的不要你的钱,你把钱留着,以后给周沅买衣服、买吃的。我也不会对他发脾气的,我们这里每个人对他都很好,您放一万个心好不好?我保证。”
她转身,径直向那些孩子走去。
[1]码子:米粉或面条等食物上摆放的配菜,也称浇头。
[2]家家:常德方言,家家读作gāga,指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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