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束光
十五分钟后, 黑色越野车骤停在一座废弃工厂前。
滋啦一声,轮胎和地面摩擦出不算小的声响。池彻踩刹车也踩得不轻柔,纵使系了安全带, 俞清昀也被惯性往前狠狠甩了一甩。
还没回过神来时,池彻就已经“啪”地一声拉起手刹。
一句话也没说, 摸了包烟,直接开门下车。
俞清昀眨了眨眼,一头雾水地往外看。
外面陌生至极,是她从没来过的地方。
心脏微微提起。
冬天黑夜长,坐个车的功夫, 窗外天光就已经瞬间被敛去了大半, 所有的景致都像被蒙上了一层灰色面罩。
这里视野极其开阔, 视线稍一远眺, 似乎都能瞧见天际线。
左边是大片的望不到尽头的废弃土地,泥泞的黄土上杂草丛生, 再往右边看, 不远处是被拦腰折断的危楼, 裂开的水泥墙在凛风中摇曳。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正中间,在仅有的一条稍显平整的水泥地大路上。
水泥地一路往前延伸至灰蒙蒙的天边, 路前方的右边是长长的灰色围墙, 几十米外的中间开出一道黑色铁门。
汽车前方是一条生锈的人工起落道闸杆。
道闸杆边有一个黄色小亭子,里面坐着一个在吃饭看剧的大叔,应该是这里的管理员。
池彻背影散漫又吊儿郎当的, 边走还边闲闲地左右晃着头。
步伐不紧不慢, 走到黄色亭子前, 手臂撑在小窗上, 颀长身躯懒散倚在那儿, 另一手插在胯骨边,非常熟稔的姿势。
背微微弓着,视线往里探,屈起手指敲了敲玻璃。
俞清昀疑惑地皱起眉,坐在车里观望他。
他这是要干什么?
里面大叔放下碗起身,推开小窗玻璃,问了句话,看唇语像是在问他有什么事。
池彻嘴角勾起,边偏头跟他说话,边从烟盒里抖出根烟递进去,下巴往前面铁门的方向扬了扬。
大叔刚咬住烟,听了他那话,脸色唰地一变,拨浪鼓似的摇头,面色激动起来。
池彻倒也不急,从另个裤兜摸出打火机,给大叔点上。
又交流了几句,大叔情绪缓和下来,两人不知道在聊什么。
忽地,池彻转头看向车这边,跟大叔说了句什么,大叔也望过来。
还坐在车里愣神的俞清昀呼吸倏地一紧,手指捏紧了安全带。
无辜地眨了眨小鹿眼,一时之间很是迷茫。
看她干什么?
和她有什么关系?
紧接着,池彻摸出钱包,两指随意地捏出一沓红票子,塞给大叔。
俞清昀咬了咬唇,愈发不理解了。
这人怎么随身带那么多钱?
而且还到处发钱?怎么身上钱太多了嫌重是吗?
大叔当然是慌忙往回挡,但面色也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隔着好几米的距离,俞清昀都听到了他那爽朗的笑声。
来回推拉了几个轮次,大叔最终接了下来。
笑得满脸褶皱,红光满面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钱卷一卷,塞进了裤兜。
然后迅速出来小亭子,压开了人工道闸杆。
池彻揣回钱包,跟大叔笑着握了个手,回来了车上。
黑色越野车顺着大路开进道闸口时,俞清昀才意识到自己得问点什么。
“这是哪儿啊?”
“废车场。”没几秒车就停在了铁门口,池彻扬了扬头,“下车。”
俞清昀慢吞吞解了安全带下车,站在铁门口仰着头看了眼。
上面牌匾歪歪扭扭,写着几个掉漆的大字,“长北废车场。”
池彻插着兜往里走,回头瞥她一眼:“走啊,站岗呢。”
周围人烟稀少,俞清昀有点害怕,连忙小跑着跟上:“你来过这里吗?”
“没。”池彻敲了敲旁边的废车,发出邦邦两声,“第一次。”
“……”
俞清昀鼓了鼓脸颊,暗自腹诽说,那你这跟老板视察似的姿态是几个意思。
俞清昀踱着步四周转了圈。
这里说是工厂,其实就是简单地被三面墙围起来的一个地方。
地上墙上都沾满了各种黑色汽油污渍,报废车要不是只剩半截在风中摇曳,要不就纯一堆废铁,原本面貌都看不清。横七竖八地重叠着挤在一起,灰尘厚得都可以埋人了。最里面是几个大型处理机器,压扁机和液压剪之类的。
俞清昀眨了眨眼:“原来这里是可以随便进的啊。”
“肯定不行的啊,”池彻不知从哪里捡了块板砖过来,在手里掂量着重量,“你想什么呢你。”
“那……”俞清昀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道,“那我们……”
“我们是‘偷渡’进来的啊。”池彻平淡答了句,又“嘶”了声,掂着板砖视线往别处寻,自言自语道,“是不是该换一个啊,这不太行啊。”
俞清昀:“???”
“那我们还不赶紧走!万一我们被这儿的管理员发现——不对,刚刚那个大叔不就是……”
俞清昀脑子一片混乱,又怕又急地跺了两下脚,都不知道是该先跑还是先找池彻问清楚情况。
“你自个儿搁那儿嘟囔什么呢。”池彻换了跟铁棍到手上,总算满意了些。
手一收,抬头睨过来,嘴角扯出笑意,“所以我给了大叔点好处啊,而且我还跟他说——”
他故意拖着音调卖关子。
俞清昀神色愈发紧张,盯着他一动不动,双手拧在身前。
池彻人往后懒散一靠,轻笑了声,这才不急不忙道:“我还跟他说,我说大叔啊,您看见车里那姑娘没?啊对,就忽闪忽闪睁着个大眼睛那个,没错,我媳妇儿,她呀,前段时间出了个车祸,现在呢,”
他指了指太阳穴,“这儿,啧,不太行。这几天就非闹着想开车玩儿,那怎么可以呢您说,我就只得带她来废车场骗骗她……我哪儿知道她的啊,可不就得宠着么,那没办法啊,摊都摊上了,总不能扔了吧……”
俞清昀:“…………”
池彻每多说一个字,她的脸就往下黑一分。
说到后面,“这儿不太行”的姑娘本人双手往腰上一叉,气呼呼地站到池彻面前,秀气的眉眼拧起来,奶凶奶凶地横着他。
池彻眼底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戏谑,这才慢悠悠地住了嘴,视线往别处看去。
俞清昀感到相当被冒犯,她委屈巴巴地鼓着小脸儿:“你真这么跟大叔说的?”
“啊……”池彻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视线晃回来,“你猜呢。”
越想越觉得憋屈,俞清昀抬脚气呼呼往外走。
“你干嘛去啊你?”池彻还靠原地没动,在后边儿喊。
“去跟大叔解释!”俞清昀头也没回,使劲儿踩地往外走,“我!脑子!没问题!”
“行了,”池彻哑然失笑,“回来。”
俞清昀脚步没停。
“好了,跟你说着玩儿呢。”池彻抬高了些音量,无奈道,“回来。”
俞清昀这才顿住脚步,转身回来,怀疑地瞥他:“真的?”
池彻:“假的。”
眼瞧着小姑娘又要转身了,他才赶忙把她拉住:“唉,真的。我跟他说的是,我媳妇儿手链儿落废车上了,我们来找找。”
俞清昀心里一动,有什么东西没由来雀跃了下。
所以……
说的还是媳妇儿咯。
嘁。
她转身回来,靠在池彻对面,低头抠指甲。
池彻笑着摇摇头,把手里的铁棍递给她。
俞清昀低头看了眼,没接:“干什么?”
池彻不由分说地塞给她:“叫你拿你就拿着。”
俞清昀疑惑地接着,还挺重的,正想着有点脏,要不要拿纸擦一擦,池彻又转身拿起了另一根铁棍。
“看着啊。”他偏了偏头,示意俞清昀。
紧接着。
“砰!”
“砰!”
“砰!”
三道一声比一声大的巨响,池彻高举铁棍,狠狠用力砸向了旁边废弃车的后视镜。
后视镜摇晃了下,“啪”地一轻响,摔落在地。
俞清昀双手紧捂着耳朵,一脸惊恐地站在一边,唇瓣颤抖着,躲都没来得及躲。
池彻呼出口气,慢悠悠站直,铁棍在手里吊儿郎当的敲着:“看清楚了么。”
俞清昀懵懵地张了张嘴:“……啊?”
池彻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该你了。”
俞清昀:“……啊?”
“快点儿的啊。”池彻扬了扬下巴,“很爽的。”
俞清昀抿住唇,双手捏紧铁棍,看了眼废车,又看了眼池彻。
还是浑身紧绷的模样,脚尖挪动了两步又停下。
池彻舌尖抵着唇散漫笑了下。
走过来她身后,弯下腰,唇凑到她耳边很近的位置:“就把它想象成给你施压的玩意儿,砸下去就行了。你妈的病,你继父,兼职同事,跑步机跑带,选修课……”
顿了顿,他轻笑了声,炽热气息喷洒在她耳侧,循循蛊惑,“想象成我也行。只要砸下去,在新的一年里,它们都会如你所愿。”
天气寒冷,耳廓倏地被热气缭绕了下,俞清昀下意识往回缩了缩脖子。
属于他的气息密不透风地从身后裹着她,隔着好几层厚衣料,她似乎都能感受到他胸膛的硬度,以及皮肤下血管滚动的速度。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被隐隐鼓动着。
“来,”池彻双手从她两侧伸过来,“我帮你。”
他手掌宽大又骨节明晰,笼在她手背上,严严实实地把她整双手都包裹在里面。
空气温度冷冽似冰,他掌心温度却热到发烫,有粗粝的茧子很轻地摩擦在她柔嫩的手背,酥酥的,痒痒的,麻麻的,触觉一路沿着神经延伸到心脏。
忽地。
池彻手臂灌力,铁棍再次狠命砸向废车框架,“磅!”的一声,发出更为厚重的巨响。
俞清昀不设防,被吓得低呼出声,条件反射地撒了手,往身后人的怀里钻。
她耳朵紧贴着他胸膛,男生声音从他身体里传来:“看到没?很简单的。”
俞清昀慌忙弹开,理了理鬓发,心脏还剧烈抖动着,不知是因为刚那一声响动,还是别的什么。
池彻手懒散撑在废车车顶,另一手双指夹着铁棍,再次递到她面前。
挑挑眉:“试试?”
俞清昀吞了吞口水,看了他一眼,缓缓伸手,接过来铁棍。
池彻勾起唇角,笑意在眼底铺开。
他往旁边退开两步,点了根烟,含糊说:“打吧,我看着。”
俞清昀深呼吸了口气,双手捏着棍头,试着往废车上挥了一棍。
“砰——”
一声轻响。
却没由来觉得神清气爽。
像被鼓舞到了似的,她又加重了力气,朝废车上挥去。
“砰——”
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砰——”
“砰——”
“砰——”
一下比一下不遗余力,一声比一声如雷贯耳,卷着黄沙的寒风还呼呼挂着,把她眼泪吹得夺眶而出也不在意,指节被铁棍剐蹭出伤痕,血迹染红了指甲盖也不在意。
俞清昀什么都没想,只是竭尽了全身力气,狠命地砸向废车。
似乎每多砸一下,心里郁气就会减少一分;每多使一分力气,在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里,那些恶心至极的、臭虫般的东西便能远离她生命几分。
……
“喂!那边那个丫头!在干嘛呢?!住手!!!不要跑!!!”
不远处的二楼,几个管理员指着这边,一边大声喝止,一边从楼梯上跑下来。
俞清昀瞬间神志回炉,铁棍唰地从手上掉落,倒吸一大口冷气。
啊啊啊啊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这快二十年来的生命里,她极少做这样出格之事,一时之间被吓得脑袋都懵了,不知如何是好。
求助的眼神焦急地望向池彻。
池彻还不急不忙地靠在一边抽烟,朝那头看了眼:“哦哟。”
而后,视线移回来,落井下石地笑着说:“俞清昀,你怎么这么大胆啊,你闯祸了啊。”
俞清昀:“???”
这人???
俞清昀都快被气笑了:“明明是你——”
“我?”池彻一脸无辜地摊摊双手,“我就站这儿抽个烟,关我什么事啊俞清昀。”
俞清昀指着他:“你——”
眼见着另一头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管理员们的声音也愈发清晰起来。
没时间犹豫了。
俞清昀心里慌得不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急忙上前,拉起池彻就疾速往外跑。
她体力很差,还没跑出大门,速度就明显慢下来。
身后男生本还懒懒散散,时跑时走地跟在她身后,见状,很轻地唉了声,长腿一跨,轻而易举越过她,身位来到她前面半米,手腕一转,与她十指紧扣,拉着她加速跑起来。
凛风刮过侧耳,鼻腔里全是寒气,紧密贴合在一起的掌心却黏腻又灼烧。
跑出大门,池彻带着她右转,俞清昀手指急忙指了指:“车,车在那儿。”
“蠢啊你。”池彻手用力一拉,把她扯回来,带着她继续沿着右边方向跑。
很快,前方出现一条墙与墙之间的小道。
池彻把她往里一塞,紧接着他身一侧,也挤了进来,两人身影迅速隐在了夜色里。
几秒后,刚追在他们身后的那几个人风一般略过了小道,往前面去了。
随着那几人的脚步声远去,周遭环境很快安静下来。
俞清昀大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胛骨总算松了下来。
视线一抬,正想找池彻算账,呼吸却倏地滞住,心跳也漏了一拍。
池彻的鼻息就近在咫尺。
也不怪那几人根本没注意到,这条小道极为窄,一次只能容得下一人侧着身子通过。
他们面对面站着,池彻比她高出一头多,此刻微微弯腰低着头在喘气,胸膛一起一伏,带动着她肩胛骨的弧度,仿佛只要她一抬头,俩人就能非常轻易地吻到一起。
刚缓和下来一点儿的心脏再次急速跳动起来。
俞清昀清了清喉咙,打破安静:“他、他们、他们应该都、都走了吧……”
话说得磕磕绊绊又漏洞百出到不行。
她在心里疯狂喊着救命。
顿了须臾。
池彻蓦然轻笑出声,低磁的声线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尤为勾人:“俞清昀,你脸红了。”
“……”
俞清昀整个人早已完全僵住,用仅存的一点意识在答话,“我……我这是跑步跑的。”
“哦?是么?”
“当……当然是了。”
池彻语气混着插科打诨的笑意:“那你抬头,我分辨一下。”
咕咚。
俞清昀很用力地咽了咽喉咙,强装淡定,硬着头皮抬起头。
未曾想池彻也正好在这一刻往下低头。
俩人鼻息迅速交缠到一起。
本就不甚通畅的空气刹那间染上了旖旎和暧昧的气息。
不知是盛了哪来的光点,男生漆黑瞳孔在浓稠黑夜下也亮得出奇。
四目交接的那瞬。
池彻眸底一沉。
猝不及防地,他继续靠近过来。
俞清昀小鹿眼微微睁大,整个人一动不敢动,就连指尖都蜷缩了起来。
池彻薄唇悬停在她唇上半寸,唇边的细小绒毛若有似无地剐蹭了下她嘴角。
“我,”他眼皮往下耷了耷,声音低至气音,尾音半哑,“能亲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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