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混乱之中, 小泥人偶手里握着的粉色小扇子滚落在地上,陶泥捏的扇子,只有黄豆粒大小, 滚到地上就消失不见了。泥偶的其余身体残骸则和米缸碎片混在一起, 被人从屋前踢到屋后,被倾覆下来的阴影逐渐覆盖。
伴随着屋内数声尖叫的尾音窒在胸中,像是被人骤然掐住了喉咙。
不过一会,嚎啕大哭声、惊呼声与喧闹声同时渐渐远去, 土匪们满载着战利品扬长而去, 留下比以往更加死寂的村庄。
又过了不知多久, 昏暗的屋内忽然走进来一个男人。
粉色的小扇子打着转,被挡住了去路才慢悠悠停下来, 滚到男人的皂靴鞋边。
被一只修长的手捡了起来。
手的主人认出来这小东西曾经挂在哪个部位, 身影微微晃动, 握成拳头。
那人侧面线条凌厉,唇角紧紧抿起, 大半眉目都被模糊的暗色遮住,像是与黑色融为一体,似温柔, 也似无情。
他身后也进来三四个体格健壮的灰衣男子,瞬间将狭小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而距他们一步之遥的屋外, 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外面太阳渐渐西斜 ,鸭蛋黄似的落日将天边染成金黄如蜜的混沌色。
小山村里起了炊烟, 两三条灰白的烟雾袅袅腾起,飘入云中。
突然一队人马奔袭而至, 打破了这里的一潭死水的平静, 惊弓之鸟们再度关紧门窗, 熄灭柴火,惊惶地捂紧了孩童的嘴,从门缝里面紧张兮兮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
黑压压的人马恰似一群不小心掠过此地的鸟雀,腾空而起,直奔山脚的目的地而去。
深秋浓重的光影将山脚下孤立破落的小房子一分为二。
余大娘呆呆坐在自家房屋门口,有如木雕泥塑,她身上的衣服早已在争吵之间被扯得稀烂,一脸麻木地看看屋内,望不到头的昏暗。虽然家徒四壁,但是她每日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等待丈夫和孩子回家。
不到十天,家里又变得一片狼藉,丈夫好不容易每天上山挖药材卖来的一点钱又被抢走了,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头。
她盯着刚刚被装好的两扇门板上脏乱的脚印和刀剑砸出来的痕迹,不忍心继续看下去,绝望地望了望头顶的太阳,已经干涸的眼底又涌出来连绵不绝的泪水。
看到数十匹马伴随着烟尘滚滚而来,她也只是默然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低头用脏兮兮的袖子擦脸,手里紧紧捏着最后藏下来的十枚铜钱。
怀中还有十两银子,是刚刚进去的那人给的。
余大娘没将这笔意外之财放在心上。
没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了,说不定马上这十两银子马上也会被山匪们抢走,
只是可怜了那几个姑娘,余大娘心里有些不忍的想,还不如昨天将她们赶走,即使被野兽咬伤啃食,也好过被贼人掳走生不如死。
黑亮的马儿在屋前齐齐停下,执着缰绳的灰衣男子们无声下马,动作整齐一致,压迫感扑面而来。
但现在坐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位羸弱且刚刚失去一切的妇人。
为首的赵继明下马后,察觉出这里的村民对外人不同寻常的抗拒,他先细细打量了一圈四周情况。
门上挂着的各种粮食被人随意踩落至地,锅碗瓢盆碎得碎,坏得坏,这里刚刚遭受过一场巨大的风暴。
他心里已经打了个突,上前和余大娘攀谈起来,为了让她放松警惕,他甚至主动撩起衣袍,就坐在余大娘面前的木墩上。
余大娘在门口枯坐了好几个时辰,终于等到人能听她痛快地骂一顿张大龙。
赵继明在混杂着一部分官话的青陵方言里面艰难提取关键词,得知她们每年所得一半以上都要上供给张大龙,附近村子被抓上山的年轻女娘更是不计其数,越听越愤怒。
他到任后,就被上官提醒青陵山匪穷凶极恶,但觉得是个麻烦事,一直拖着没沾手。直到此时,看到余大娘,他才后知后觉,升起一股不明不白的愧疚。
民生多艰,积弊已久。他既然舍弃帝京来青陵当一方父母官,怎能后退做懦夫。
余大娘家徒四壁,还肯施舍出一点善意给喻十二娘她们,免得她们在露宿野外。
他肃然道:“在我治下的青陵,竟然还有人这般欺压百姓,横行乡里,将国家律法置于何处!”
余大娘听出他的身份,下意识站起来,拢了拢散乱的头发,但她很快就发觉自己这些动作只是无用功,肉眼可见的痛苦没有掩饰的意义。
她惨笑两声,脸上两道深深的泪痕随她的笑容被拉扯变形,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话里藏着的无望和怯懦:“原来是县令大人,您是来找里面那位大人的吧?”
得知他是青陵知县后,不是畏惧,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冷漠绝望,被摔打无数次,被给予希望又拿走,如此反复,才对一切天降下来的希望都保持警惕。
赵继明发觉自己对着这样一张绝望的脸,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无动于衷,承认他此行的确是跟着孟西平而来。
大约半个时辰前,灰衣男子们发现了医馆马车的痕迹,顺着车辙追踪至此,却没发现十二娘和丫鬟们,发现此地似乎还刚刚经历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劫掠,担心十二娘出事,不敢耽搁,连忙将消息传回青陵县衙。
赵继明得知消息时,正和孟西平以及水帮的人在一起,商量如何借助水帮的力量对付张大龙那伙山匪。
孟西平听到喻十二娘的消息,脸色大变,一言不发,当即丢下所有人起身纵马出城。
水帮的小头领颇把自己当回事,不敢对孟西平甩脸,质问起赵继明起来。
等焦头烂额的赵继明说服水帮的人,已经得到孟西平出城的消息,他集齐县衙内所有好手和水帮的人,追孟西平差点追得腿断。
等赵继明找到这里,孟西平早就进屋内去了,也不知在里面发现了什么东西,迟迟不出来。
赵继明担忧地从门板往里面望,只能觑见一片黑沉沉,他脸色不知不觉难看起来,喻家娘子难不成真出了事?
余大娘误会了赵继明的脸色,小心瞄了县令大人好几眼:“刚才进去的大人帮忙修好了门板,还给了民妇十两银子。”
哀怨过了,想起来日子照样要过,家里几个孩子嗷嗷待哺,她手脚无措,不知道刚才的话有没有得罪县令大人。
她心中惶然,把银子拿出来,双手捧着要孝敬给赵继明。
赵继明哭笑不得地拒绝:“既然是他给的,你就放心拿着吧。”
余大娘喏喏应下:“多谢大人。”
她死死捏着铜钱,坐立难安,期盼着丈夫早点回来。
赵继明拿出些破釜沉舟的气势:“你放心,我赵继明一日坐在青陵县令的位置上,便有青陵一日安宁,早晚将这些欺压良善的山匪恶霸彻底翦除。”
否则他还有什么面目当这个青陵知县,灰溜溜回家得了。
余大娘眸中希望之火燃起又熄灭,对张大龙他们的畏惧占据上风,只恨自己不是哑巴,不肯继续说了,唯恐引来后续报复。
前任县令开始话也说的好好的,后来他和张大龙成了拜把子的兄弟,纵容土匪们行凶,这新县令看起来年纪轻轻,嘴上没门,不太牢靠的样子。
赵继明也不多为难余大娘,掸了掸外袍上的灰尘,去找孟西平。
他心中盘算着,山匪的事情终究是要解决的,不如借喻十二娘这件事,要世子再帮忙插一插手。他也要借此机会和姐姐赵玉娘写封信,告诉她喻十二娘不比寻常,不要因为家里的交情就和裴三娘她们掺和到一起。
帝京里所有人都猜错了,孟西平十来年不去江陵,不提喻家,或许不是因为他看不上这门亲事,而是将喻家娘子看得很重,才不肯轻易对人言。
姐夫徐静敏同孟世子走得很近,玉娘姐姐又一向聪慧,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
赵继明刚要推开门——
屋内,孟西平弯腰将所有的泥人偶碎片捡起来,他将腰上的小书生也取了下来,放在一起。
紧随他其后进来的灰衣男子搜遍屋内,摇了摇头、十二娘没有留下来任何东西。
孟西平垂眸沉思,从屋内走出来。
和赵继明打了个照面。
赵继明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孟西平的神色,没看出什么,心中揣测不安:“世子,张大龙他们刚刚来过这里。”
孟西平已经猜到,平静地说:“知道了。”
赵继明咯噔一下,觉得孟西平面上沉静,眸中却已经有无数风暴凝聚,越发猜不透世子的心思,他随见孟西平手里拿着团东西,随口问:“在屋里发现了什么?”
孟西平手上用力,紧紧握住从屋内带出来的东西,抬眸时风暴消散:“没什么,一些十二娘随身带着的小东西。”
仅仅一步之遥,两人神情起了细微的变化。
灰衣男子们早将方圆一里探查清楚,他们在屋后发现了马车厢,车厢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并不常见的药味,和医馆大夫说的对上了,正是十二娘出青陵时用的那一架,跟车的马却不翼而飞,车厢四周只有一些踩得稀碎的糕点,三两件衣裳,像是来不及收拾,匆忙之间掉下来的。
孟西平瞥一眼他们找来的东西,认出来这些衣服是几个丫鬟的。
喻沅绝对不可能和她们分开。
他对孟一说:“先带人沿着马蹄痕迹追一追,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
又对赵继明说:“你准备一下,去和水帮的人说清楚,叫他们引路,立刻出发去张大龙所在的卧龙山。”
余大娘在旁边听到熟悉的名字,这下明白了:“你们是来找喻家娘子的?”
孟西平沉默了一会,低声回道:“是。”
余大娘着急地说:“你们来迟了!她早上被张大龙抓走了!”
孟西平脸色阴郁了一点。
无人知道,他此刻已经五内俱焚,胸中闷成一团,眼前的赵继明好像突然分成了两块,他浮在身外,却觉得浑身是尖锐的痛苦,叫嚣着要冲出身体。
余大娘生怕他没听清楚,大声朝孟西平说:“那么好的一个小娘子,还给了我许多银子,她们都被人抓走了,你们快去找她!”
赵继明无意间瞥见孟西平指节泛白,几乎是僵立在原地,替他问余大娘:“大娘,那些女娘是什么时候来的,有几个人,又是什么时候被抓走的,你把情况都仔仔细细说一遍。”
他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要给余大娘。
县令老爷出手大方,余大娘心中忐忑地拿了,按下对小女娘身份的好奇,努力回忆起昨晚的情景。
“大概是子时左右,我听见几声连续的敲门声,披着衣服起来看,发现是四个年轻的小娘子等在外面。”余大娘想起来也不得不感叹,“哎哟,个个长得漂亮极了,尤其是中间的小娘子,差点以为她是林中精怪,将我们吓了一跳。小娘子客客气气地说她姓喻,想要借宿一晚。”
“那几个小娘子脸色惨白,也不知赶了多少路才找到这里,民妇连忙放她们进来休息。”
她回忆起和喻家娘子的初见:“我听那几个丫鬟模样的人称呼最中间的人为十二娘。喻家娘子安安静静的,教养很好,看着就像是那些富贵人家里面出来的小娘子。”
清脆的一声响动,三人都听得分明。
孟西平竟然将手里那只小书生硬生生地捏碎了!
赵继明看得心颤不已,追问余大娘:“然后呢,喻家娘子她们是怎么被张大龙掳走的?”
余大娘一提起张大龙,语气就有些恨恨地,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们:“就在两个时辰前,眼看着小娘子们要准备离开。都要怪他杀千刀的张大龙,前天来抢过一遭,今天又突然来了,把几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都劫走了。”
两个时辰前,赵继明一下子心冷,要是孟一在她们身边还好,那几个丫鬟能顶什么用。
等他们找到喻十二娘,黄花菜都凉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到孟西平身上。
孟西平心中如被烈火焚烧,烧得他肝脏肺腑里面都是火星子,稍微一松手,便有新鲜的血顺着陶泥碎片流下来。
余大娘好奇地问那位不说话的俊美男子,话里有些埋怨:“你认识喻家娘子,她是你什么人?怎么会让她一个小姑娘流落在外,现在又让她被张大龙给掳走了。”
孟西平眉目低敛,语气艰涩:“她是我的未婚妻,是我……没照顾好她。”
孟西平突然将手里的东西往身边灰衣男子怀里一摔,快步走开。
赵继明眼前划过一缕红色,匆匆跟过去:“世子干什么去?”
孟西平翻车上了马,捏的缰绳上面也是一手血,沁成团黑紫色,和他的脸色差不多。他浑然不觉被割开的伤口,居高临下看赵继明:“你立刻叫上所有人,去找十二娘。”
余大娘在后头追了一句:“张大龙他们就在山上,离这里不远,你们可一定要将小娘子救回来!”
孟西平浑身似一张紧绷的弓,箭在弦上,坐下马儿感受到他的情绪,焦躁得嘶鸣一声。
赵继明也抓住缰绳上马:“等等我!”
他是真心祈求喻十二娘好好的,不然孟西平眼下这样子,他已经开始担心这县令的位置还能不能继续坐下去了,说不定张大龙没死,他就已经因公殉职。
远处雾影重重,山峦掩去归路。
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山顶。
水帮的人得了青陵县令的承诺,轻易舍弃了张大龙这个曾经的伙伴,立刻帮着赵继明去找人算账,准备做第一个投名状。
“翻过这座山,前面就是张大龙的营地。”
指路的水帮小头领走这条路走惯了,一路看过来,觉得与往常大不相同,有些奇怪:“以前这个点,山上很热闹的,现在怎么听不到声音。”
孟西平看一眼望不到头的山林,只顾着挥马鞭,催马狂奔:“快走。”
“嚯!”
赵继明跟着孟西平冲动上来,心中斤斤计较地计算,如何利用这点人包围张大龙,指望着孟西平搭把手。
还未走近,已经从山上飘下来一股极淡的烟尘味。
他鼻子灵敏,嗅到山林之间越来越浓的山木被焚烧的味道,随口一说:“难道是山上起火了?”
孟西平闷头赶路,待到山林尽退,看到隐藏在深山里头的营寨,眼睛突然被火光刺痛,眼瞳猛地一缩,猛地勒马停住。
山上火海漫天,林间窜出来数条烟龙,巨大的火龙左右飘摇,转眼之间就在山林之间横冲直撞。
深秋的山林本就干燥易燃,被风一催,火龙们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整座山顶完全吞噬,有两三个山匪冲下来,立刻被赵继明的人逮住。
水帮的头领看眼前情景,瞪大双眼,比孟西平更茫然:“这火怎么来得这么突然。”
赵继明却扭头看孟西平:“坏了,十二娘该不会在里面吧。”
他的话音刚落,其他人还呆滞着,孟西平已经毫不犹豫,纵马进入火海,呼吸之间,人与马被烟雾瞬间吞没。
赵继明的心差点跳出喉咙,手抖地握不住缰绳,连忙招呼灰衣男子们跟上,护好孟西平。
要是孟西平出了事,宁王府绝不会放过他。
他不担心头上这顶官帽,开始担心起自己的项上人头来。
这场火外面烧得厉害,实际上里面并不大受影响,只有最开始起火处的木房子被烧了大半,火光窜到后山去,营寨里面烟熏雾浓。
山匪们因这一场大火自乱阵脚。
赵继明捡了个漏,张大雄逃跑途中被水帮的人一刀砍死,青陵衙役将剩下的匪徒轻易收拾了,盘踞青陵已久的土匪势力就此土崩瓦解。
也不知这场适逢其会的大火是谁助力,他心中悲喜交加,喜的是自己的人头保住了,悲的是孟西平在里面仍没找到十二娘,冷冷地走出来,看起来要宰了这里所有人。
他期期艾艾地问:“世子爷,水帮的人。”
水帮的人没帮上什么忙,赵县令想翻脸不认人,还要看孟西平的意思。
“你若想让余大娘她们再过一阵安生日子,离不开水帮的暗中助力,但凡你今天敢撕毁和他们的口头约定,明天这座山头上又会出现一个李大龙。”
孟西平边说边垂着头,认真给自己缠着手掌上的伤口。
赵继明站在他身边,颓然点了点头。
孟西平缠布条的模样很是专注,赵继明看了一会,有了新发现。
堂堂孟世子,不至于连个伤口都不会包扎,可在赵继明的目光下,孟西平缓缓将手包成了个肥胖的大白馒头!
赵继明看呆了,小小伤口,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渐渐才看明白,世子爷似乎在模仿某个人的手法和缠布条的顺序,像是他脑中有一个小人儿在不断动作,将那些动作都烂熟于心。
不知为何,赵继明心头发寒,觉得出了帝京的孟西平实在是有些陌生,不敢继续再看下去。
孟西平耐心地打了个结,将硕大的白馒头背在身后,抬眼看向赵继明:“被他们抓来的娘子都关在哪?”
赵继明不敢和他玩笑,指着下头的人,如待上官般态度谨慎:“所有女眷都已被拘到这里。”
青陵衙役推着十来个哭哭啼啼的娘子上来,看打扮有厨娘,有刚刚被抓上来的年轻娘子,有的已经做妇人打扮,成了土匪娘子。
无论是何身份,都是一脸慌乱和陌生,左顾右盼,眼神飘忽。
不止没有喻沅,连莹玉那几个丫鬟都不见。
孟西平眉头紧蹙成深深的折痕,眼眸中闪过一丝阴鹜:“将山上的人都带到这里。”
赵继明立刻依他的命令,将所有人都带到此处。
营寨里烟雾缭绕,一时嘈杂纷乱,只是还不见喻家娘子和她的丫鬟,她们几个竟像是从偌大一个营寨里面消失了。
赵继明知孟西平心焦,安慰他:“在这里不见喻家娘子或许是好事,说不定她已经逃出去,或者是……”
孟西平在心里替赵继明接上了他未说完的话,或者是张大龙根本没将喻沅带上山,这下就更难找了。
他问跪在下面的土匪们:“张大龙早上从余大娘家里抓来的几个小娘子呢?”
水帮的人在旁边虎视眈眈。
便有胆小的人见过张大雄的惨状,老实回答:“跑了。”
有人先开口,顿时跟上来七嘴八舌的补充:“就是那几个小娘子,趁大哥不注意,故意烧了整个寨子,逃下山去了。”
喻沅竟然没事!
赵继明眼神一亮,舒了一口气,逼问:“她们跑到哪里去了?”
“这就不知道了,起火以后没人顾得上看她们。”
“她们还带走了好几个小娘子一起跑。”
既然是她们放的火,依照火势情况,喻沅她们应该刚刚离开,或许就在附近,没有走远。
孟西平来回扫过两次跪下地上的人,压住胸中的焦急火气:“张大雄死了,那张大龙呢?”
赵继明发觉他竟然忘记了这个重要人物,也才反应过来:“的确奇怪,张大龙为何不在营寨中?”
有人抢答:“大龙哥将那几个娘子送回来后,大哥让他下山去县城醉仙楼买酒,还没回来。”
孟西平的脸色阴沉地能拧出水来,手指冰凉:“不好,快去找人。”
山下野草枯黄,日头只见一角。
而此时的喻沅她们,已经从山后小路逃了下来,恰好和上山的孟西平一行人错开。
一路焦急奔跑,几乎脱了力气,她停下来和身边几个逃难的丫鬟们对视一眼,心跳得快要飞出来,仍然觉得无比惊险。
幸得老天眷顾,长风随火一起,助她们逃了出来
无数画面在喻沅眼前闪过。
喻沅素来爱好整洁,还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衣裳是在营寨里面随便拿的,散发着经年的油烟味,发簪在逃跑途中弄丢了,一头乌发被风吹得乱舞,发间挂着两三片草叶。
她深深喘了两声,满身烟灰,随意用衣袖擦一擦脸上的黑灰尘,扯下一片布条绑住头发。
两辈子的经历加起来,也没有这么不大家闺秀的样子,喻沅突然扶着腰笑起来。
她从入帝京起,为了慧宜公主口中的世子妃和宁王妃身份拘束自己,端庄温柔体贴。回到喻府后,那些潜移默化的规矩,一直如影随形,令她深恶痛绝,时时让她回忆起寒冷刺骨的宁王府。
好在以后没机会再见了,不然她一定要向慧宜公主好好问候一句,让老妖婆早点下去见挂在嘴上的孟西平爹娘。
莹玉茫茫然等她笑完,惊恐后望,觉得重重山影里面都藏着山匪,催着她:“娘子,咱们快些走吧。”
喻沅看清楚附近情景,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听他们说,山下不远处便能找到青陵一处小渡口,会有水帮的人在那里摆渡,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钱,就能去任何地方。”
她们完全不清楚路线,只能按照太阳落下的方向走。
好在土匪的话是真的,小渡口离山上不远,喻沅她们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寻到江畔。
渐渐听得到缓缓流动的水声,感受得到水雾,莹玉看见岸边停着一艘小乌篷船。
她兴奋地跑出去:“娘子,咱们到了!”
乌篷船上坐着个正在休息的年轻船夫,莹玉走近,船夫才慢慢抬起头,就在她看清船夫脸的同时,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忽然想起来刚刚才见过他!
在余大娘家里,他就跟在张大龙身后,一脚踩碎娘子的泥人偶,被她无意间看清楚了脸!
莹玉当即脸色一白,惊慌失措道:“娘子快跑!是匪寇!”
喻沅停住,听到身后的动静,反身望去!
来的路上早有身强力壮的大汉堵着她们,手里提着一把大刀,恶声恶气地说:“老子终于等到你们来了。”
莹心和莹舟缓缓靠近喻沅,试图护着她,三人手挽着手,手心里都是冷汗。
林中又出来数道影子,明显是等候已久,个个奔向为首的张大龙,语调激昂:“大龙哥,寨子里面来了好多官兵,大哥也被出尔反尔的水帮杀死了。”
他刀尖直指喻沅的头颅:“就是为了找她们。”
喻沅目光泠泠,盯着闪着银光的险恶刀尖,一股寒气从脚到头,但她不敢流露出分毫软弱,一旦她示弱,就被会面前这些人彻底拿捏。
刀尖逼向喻沅,那人气势汹汹:“我要杀了她们,给兄弟们报仇。”
张大龙得知县令也为那小女娘而来,却是沉思了一下,夺住那柄向喻沅而去的刀:“等等。”
“老子十来年的家底,说没就没了。”张大龙还能看得见远处漂浮着黑烟的山顶,杀气腾腾地拿了刀,一把将喻沅扯过来,“小娘子想好如何给我的兄弟们陪葬了吗?”
锋利的刀抵在喻沅喉间。
呼气时颤动的皮肤碰到刀刃,激得喻沅浑身发麻,她轻轻张开嘴喘着气,指甲用力掐住掌心保持清醒。
她缓缓道:“张大龙,我替你解决了张大雄,不用再做千年老二,你不是应该开心吗?”
张大龙面色一黑:“可你引来了官府,害死了我的兄弟们。”
青陵官府,一定是赵继明带来的人,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这里。
喻沅心思电转:“水帮的人为什么要帮着官府的杀张大雄,你比我清楚。官府来找我,不过是顺带罢了,他们收了我爹的银子,要带我回家,如果找不到,他们没办法向我爹爹交代,。”
喻沅转而道:“张大龙,你现在有的,不过是青陵县的小小山头而已,还要看官府眼色。不如我们合作,你拿我的消息去换我爹的一笔钱,换个地方东山再起。”
张大龙想了想:“我怎么信你,万一你和他们联起手来骗我怎么办?”
“我离开家是因为不愿嫁给我爹选中的未婚夫,绝不可能再回去。你拿到钱,我获得自由。”喻沅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被张大龙手下压起来的莹玉,“我的丫鬟身上有不少银子,你可以看看,这只是我带出来的一部分。”
张大龙突然转头看她:“你不是青陵人?”
喻沅声音放得轻轻的,散在张大龙耳边:“江陵喻家,你听说过吧,那可是江陵首富,连水帮在江陵都要给喻家面子。”
张大龙听得意动,正要继续打听。
山间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鸟雀声。
张大龙宛若惊弓之鸟,蓦然扭转身体,挟持着喻沅退到江边:“是谁?”
他一只手摸了摸喻沅的脸:“小娘子,差点就被你糊弄过去了。”
脸上像是被冰冷的蛇爬过,喻沅强忍恶心,蹙着眉去看鸟雀飞起来的方向。
张大龙强硬道:“再不出来,这如花似玉的小女娘,可就要死在我的刀下了。”
喻沅甚至感觉到脖间血肉被割开,微微发疼。
林中久久没有动静,只有张大龙的话音,一切都静止了。
喻沅转着眼珠子,盯住一片被风吹得微动的树叶,随即若无其事的挪开目光。
张大龙低头说:“这会来找小娘子的人,似乎不怎么把你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落在寂静的林中,莫名恐怖。
喻沅闭了闭眼,镇定道:“根本没有人来,刚才不过是你疑神疑鬼,被一只鸟雀吓到了。我们合作的提议,你考虑清楚了 ?”
她给莹玉使了个眼神,莹玉注意着这边,立刻从怀中拿出藏着的一叠银票,约莫好几千两,交给看守的土匪。
小娘子的声音低而媚,蛊惑心神:“只要你听我的,至少可以从我爹手上拿到五万两银子,完全可以招兵买马,再起山头。”
张大龙要手下在周围转了一圈,没发现其他人,确定刚才是意外,才放下心。
他数了数银票,被五万两银子勾去心神:“原来娘子这么有钱。”
他拿到钱,刀刃离喻沅的脖子远了一些,刚刚垂下去:“那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喻沅突然往前看了一眼,对上了什么。不等张大龙反应过来,她猛地侧身让开几步。就在喻沅离开的那一瞬间,一只箭默契的从林中射入张大龙胸口,穿胸而过!
他脸上狂喜顿时化为痛苦的惊愕,轰然倒下,手里死死捏着银票。
跟着张大龙的人见状不好,一个要跑,一个却想抓住喻沅,正是先前第一个拿刀要杀喻沅的。
喻沅后退不及,眼看刀尖已至胸前,她只能往后倒入水中。
那大汉穷凶极恶,预置喻沅于死地,将刀猛地往前一送,眼看那蛇似的刀就要咬上她的胸口。
孟西平终于追了上来,情急之下用手挡下这一刀,毫不犹豫用手中弓弦绞住大汉脖颈,猛地血花溅出来。
他果断后退,跳下水去找喻沅。
等孟西平将喻沅带上来,土匪们已经被赶来的灰衣男子们全部拿下,几个丫鬟围住虚弱的喻沅,手慌脚乱地给她止住脖子上细长的血线。
孟西平拿来套衣服,交给莹玉:“去给你们家娘子换身衣服。”
莹玉翻开一看,发现是十二娘的衣裳,她们逃跑途中丢在山中,原来被孟世子找到了。
喻沅双目清明,朝莹玉点点头。
等喻沅在树后面换好干净的衣裳,赵继明也来了。
孟西平直接把喻沅交给赵继明:“你将她们带回去,在青陵官驿住下,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再去找你们。”
这一天实在是经历了大起大落,赵继明听话,护着喻沅离开。
喻沅没有情绪的目光一直跟随者孟西平,他却不像以前那样,温柔地回望过来,将她捞上来后,再也没看她一眼。
孟西平浑身冷冷的,衣裳也没来得及换上,仍是湿漉漉的,像是刚爬上来的水鬼。
等人都走了。
孟西平才对着灰衣男子们,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凉薄:“将匪寨里面见过十二娘的人全部杀了,一个不留。”
作者有话说:
入V啦,感谢大家支持,抱住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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