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孩子
莫尔最终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事情比你想象得还要复杂一点……科斯莫。”他说, “这个宇宙,也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广大。”
这句话始终萦绕在科斯莫的耳边,带着某种深刻的, 亦或者不祥的意味。科斯莫当然可以从表面上来理解这句话,但是, 莫尔似乎又是在暗示,这其中还有什么……他们无法想象的因素参与其中。
……这会与托雅有关吗?又或者, 仅仅只是与这个世界有关?
无论如何, 这一晚上, 科斯莫辗转反侧,根本没有睡好, 第二天是打着哈欠去上班的。
不过,他的确注意到, “雪山”恐怕已经存在于托雅之中。
路边灰色的雪堆得厚厚的,带着沉重寒冷的气息。偶尔经过的镇民们行色匆匆, 口袋里或者随身携带的背包里, 恐怕都带有用以应付「雪山」的物品。
不过, 他们都谨慎地不去看科斯莫,偶然投来的一瞥,也只是带着某种深刻的谨慎与打量的意味。
科斯莫几乎已经习惯了托雅镇民们的这种风格,但是偶尔地,他也会觉得相当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 在他抵达杂货铺的时候,上升到巅峰。
因为, 红叶正坐在店里, 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科斯莫的脚步停在店门口, 开始怀疑今天出门的时候是不是踏错了脚。
“来上班了?”莫尔蜷缩在椅子里, 懒洋洋地说,“快来给红叶搭把手。”
科斯莫疑惑地走过去一看,才发现红叶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好几样东西,基本上都是手表或者怀表。
“这是怎么了?”他谨慎地问。
“今年的「雪山」来势汹汹,不能指望原来的那些东西就一定能应付过去。”莫尔说,“正好红叶醒来,所以我就让她来帮忙。”
他使用了更加口语化、更加亲近的「她」来称呼红叶,而红叶也没什么反应,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些象征着时间的物品。
“别想偷懒,红叶,你自己答应的。”莫尔说。
红叶像是迟疑了片刻,最后终于伸出手,从桌子上拿了一只手表,就这么定定地盯着表盘。看起来这种动作就是莫尔所说的「帮忙」。
“至于你,等红叶搞定了,你就负责把这些货物放到货架上。”莫尔说,“要是那群红叶信徒还在的话,估计会很乐意出高价来购买吧。”
这可是红叶——“时间”,亲手制作的货物呢。
……但是莫尔能不能不要把红叶形容得像是一个带货的?科斯莫心中腹诽。
不过与此同时,他又暗自想,这么说来,那些红叶信徒……全军覆没了?他很难说他的心情怎么样,不至于怜悯,毕竟他也被坑害了一次。
但是……
……或许,只是身为一个普通人类,他感到些许的唇亡齿寒吧。理应如此。
这种与托雅格格不入的感觉,总是不停地出现在他的心中。
他没深想,将自己当个机械工具人,不停地来回搬运着。桌上的手表怀表看似只有那么几个,但是原本减少的数量,只是一个错眼的功夫,就又增加了。
于是,科斯莫原本以为只要一小段时间就可以解决的工作,最后花了大半天的时间。
中途也有一些镇民过来买东西,瞧见这一幕的时候,也不禁好奇地瞥一眼。但是当注意到红叶的存在之后,他们就变了脸色,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因此,尽管红叶与科斯莫都费了劲,但是这些表却没一个卖出去。
“他们都相当怕你,红叶。”莫尔随口说。
“为什么?”
“因为「时间」总是吓人的。”
“「法律」还在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样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事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况且,身为时间的红叶,和身为托雅镇统治者的红叶,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的确如此。”
莫尔偶尔会与红叶这样交谈两句。科斯莫插不进话,但也没想插话,只是竖起耳朵旁听着他们的对话。
他已经数次听闻「法律」的存在,那是在红叶之前的、托雅镇的统治者。但是,如今「法律」已经陨落。
……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似乎是在某种意义上彻底改变了托雅的格局。科斯莫心想。
他大概知道,那时候是有人对杂货铺动手。但是,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他又不清楚了。
他心中十分好奇,但是昨天夜里他已经决定,至少在「雪山」这段时间里,他得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所以他最后忍住了,没有问出心中的疑惑。
不过,在他与红叶的工作解决完之后,红叶倒是主动来与他搭话了。
“我已经彻底了解了我的信徒对你做的事情。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红叶说。
科斯莫一个没忍住,不禁问:“什么教训?”
“他们会在时间的牢笼之中不停打转。”红叶并没有隐瞒。倒不如说,时间的惩罚终究如此。
科斯莫恍然。他想到艾琳女士的遭遇,不禁心生叹息。
“那是你的信徒……”他迟疑着说。他并不是想为那些红叶信徒求情,但是他有点好奇红叶的想法。
“他们的确信仰着我。”红叶客观地描述着。
在这种客观的、无动于衷的语气之中,科斯莫明白了红叶的想法。
即便这些人类信仰祂,但是,那又与「时间」本身有什么关系呢?指望时间因为他们的信仰而回应、包容、宠溺,这本来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高高在上的神明,何尝因为人类而屈尊低头?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红叶,你误会他的意思了。”莫尔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他只是觉得,他跟你素不相识,你却为了他而如此严苛地惩罚你的信徒。我们的科斯莫·兰赫尔先生可是受宠若惊呢。”
这语气中的戏谑调侃简直溢于言表,但是红叶却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科斯莫最终也决定不要深究此事,顺着莫尔的意思往下说:“是的……我得谢谢你。”
红叶歪了歪头,就坦然接受了科斯莫的谢意。
他们又随意地聊了会天,话题涉及天气、生活、食物等等。
因为提及了食物,所以莫尔也就说到了红叶之日的事情。
“红叶选民为你挑选的祭品怎么样?”
红叶皱了皱眉,直白地说:“我并不需要。”
“他们可是精心挑选了外来者呢。”莫尔笑着说。
红叶摇了摇头,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她说:“他们只是依照他们的想法去行事。”
而祂在沉睡之中,懒得理会他们的选择。
想到红叶之日当天发生的事情,科斯莫也感到一阵奇妙。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怎么?”
“那个小女孩。”
“什么小女孩?”
红叶和莫尔都望向了科斯莫。
莫尔奇怪地说:“托雅哪来的小女孩?”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塞勒斯带来的那个新的外来者,的确是个小孩。”
“不,不是他。”科斯莫连忙说,“是红叶之日当天,我在镇子的广场上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莫尔沉默着,与红叶交换了一个眼神。
科斯莫抓了抓头发,干脆趁着这个机会,将相关的事情一口气说了出来:“她跟我说了两个脑筋急转弯,夜空中最亮的星星和天空中最亮的星星。
“莫尔,你还记得我在杂货铺买的那罐记忆吗?里面也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在回答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是什么这个问题。
“然后,前不久,我的猫在街上遇到了米洛·金莱克那个孩子,就是塞勒斯先生带过来的那个。他说他听见街边花圃里的花在问他,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是什么。
“这是不是与托雅有关?我是说,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
一口气说完这些信息,他突然又后悔了。
说好的要忍住好奇心呢……
而莫尔与红叶还保持着绝对的沉默。在科斯莫喋喋不休地提及自己的经历的时候,他们只是静默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面孔都被阴影覆盖。
最后,当科斯莫都有点惶惑不安的时候,莫尔才终于说:“你还真是——经历了不少啊。”
科斯莫干巴巴地说:“还活着就好。”
红叶忍不住笑了一声。
莫尔瞥了红叶一眼,然后才说:“那个小女孩……她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什么?”
“你知道托雅的镇民中,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普通的人类或者其他族群吧?”
科斯莫点了点头。
这些人类或许是跟随自己信仰的神明来到此地,比如红叶信徒。
莫尔就继续说:“他们当然也会生老病死。其中的一些也会养育后代。但是,如今的托雅镇却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你不会因此感到困惑吗?”
科斯莫又一次点了点头,不过这一次更加迟疑一些。
他无意中望见窗外的托雅,处于寒风与冷雪之中,仿佛遗弃世界、仿佛被世界遗弃。
“在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之中,托雅所有的孩子都死了。”莫尔言简意赅地说,“那恰巧是「雪山」发生的时刻。
“于是,那些死去孩子的灵魂残余碎片,与雪山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特殊的亡灵,也就是你见到的那个小女孩。
“她无害也脆弱,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在每一年的某一天,出现在托雅镇的广场上,用两个问题来询问遇到她的第一个镇民,也就是你遇到的那两个问题。
“如果全都你答对了,那么她就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回答你一个问题——包括托雅的真相。而在这之后,你就再也不可能遇到她了,她会去询问下一个,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的镇民。
“事实上,她的话是对的。太阳与月亮,这就是答案。”
莫尔喃喃说着。
科斯莫有点惊愕地听闻此事。不过此刻,他完全感受不到遗憾,尽管他当时可以向那个小女孩询问托雅的真相。
他只是感到……感到一种略微沉重的、令人不安的难过。
他想,那个小女孩的出现,是否就是在向人们暗示托雅的真相?
红叶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年轻的孩子总是拥有更多的时间,所以,三十年前我还真是饱餐了一顿。”
这话让科斯莫猛地清醒过来,也让他感到背后猝不及防的寒意。
他定了定神,才说:“所以,在那之后,托雅镇的镇民就都不生育后代了吗?”
“或许也有一些,但是他们会将自己后代藏起来。”莫尔说,“直到孩子成年,他们才会让其在外走动。我刚刚提到过孩童的眼睛的问题,或许他们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他们生怕自己的孩子看见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
这句话潜藏的含义是,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那些孩子正是因为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所以才会死去。
科斯莫点了点头,他想说点什么,又感到语言苍白而干涩。最后,他只是偏过头,望向了托雅的冬天。
洁白的雪花或许可以掩埋一切肮脏,但是,要是连雪花都变成了灰色,世界又该如何?
下班之后,科斯莫魂不守舍地往外走,却恰巧撞上了一个匆匆忙忙往里走的客人。他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抬头一看,就更加觉得是昨日重现了。
“塞勒斯先生?”科斯莫惊讶地望着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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