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贪官忏悔
连春生、迟生都知道要放眼线在各处, 宦海沉浮二十年的陈法陈大人怎会掉以轻心,当“世子通情达理进宫请罪、宣德侯年迈昏聩宠妾灭妻”的流言传来的时候,陈法就知道自己也该动作了, 不能再坐以待毙。
陈法吩咐老家人:“去把家里的财物清点出来,除了夫人的嫁妆,有一样算一样都装箱备好, 送去京兆府。还有把收在书房的窗下左抽屉的文书搬过来, 我要写折子。”
陈法的伤还没好, 多亏他是个胖子,肚子上的肥肉护住内脏, 没让利刃刺穿。可是失血过多也不是轻易能修养好的。陈法一动就要深吸一口气, 疼得直咧嘴。
“多亏钟老仙翁推广金簇科, 听闻他写了本《金簇本草经》, 待此事了了, 要拜读一番才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陈法从床上挪到桌边, 翻看着他早让人整理好的资料。
他是清泰元年, 也就是陛下登基这一年恩科的进士,正统的天子门生,当年天子在殿试上还问过他话;他在翰林院的时候, 因协助编修先帝起居注受过嘉奖;清泰八年, 因编修陛下的诗集得过格外恩赏。
陈法一样样翻着自己的功绩,想着自己和陛下的交集,有哪些是可以写在折子上, 唤起陛下旧情的, 哪些要写得婉转一些, 遮蔽掉那些不可告人的。智足以拒谏, 文足以饰非,陈法的所作所为正是这句话的最好注解。
一直写到天黑,陈法撑不住了,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陈法叫了管事来,问他送家资、罪证去京兆府投案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老爷,夫人拉着东西,带着姑娘回娘家了。走的时候您已经睡下,夫人也不许我们禀告啊。”管事苦着脸回答。
“赶紧把人叫回来!那是我陈家的家资,拉到崔家算什么!”陈法气得眼前发黑,昨天煎熬心血写成的折子,没有家资和证据,表态成了挑衅。
管事一个劲儿推脱,“可夫人说了,打理家业是她当家主母的责任,老总管想要拦,被夫人的陪嫁从台阶上掀下去,如今还躺着呢。”
管事也不愿意触眉头,这么多年老爷和夫人的关系并不好,经常吵闹,可耐不住夫人有个好娘家啊。尽管吵架砸东西,这些年夫人还是稳稳占据上风,只生了一个女儿,也不许老爷纳妾。老爷对着夫人不硬气,他们做下人的就不敢真动手。
现在还管得了这些吗?陈法挪到桌前,写了一封休书丢给管事:“带给她,若是不愿意回来,本官就休了她。陈家的东西,她有命拿,怕是没命享。”
管事手忙脚乱接住那墨迹未干的休书,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赶紧牵马往崔家去。陈夫人往娘家跑是做熟了的,她连马车都没有卸,只等着陈法派人来接,她再施施然回去。
听到丫鬟禀告陈家来人了,陈夫人毫不担心,吩咐丫头:“晾他一个时辰再领进来,不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一个老贼奴都敢和我呛声了。”
丫鬟轻声道:“没求见夫人,反去求见舅老爷了。”
陈夫人嗤笑一声,“他还长本事了,难道哥哥会站在他一边。”陈夫人根本不往心里去,招呼女儿先吃早饭,完了再去珍宝阁买点儿新奇首饰,陈法这回不出点血,怎么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陈夫人带着女儿早饭还没吃完,崔老爷已经带着陈家管事过来了。
“大哥,用早膳没有,一起坐下吃点儿。”陈夫人笑着招呼他落座。
“不必了,给她。”崔老爷脸色阴沉,向陈家管事示意。
陈夫人不明所以接过一张纸,看到休书二字,怒不可遏,“陈法老奴,他长狗胆了,居然敢写休书,他是忘了当年怎么摇尾乞怜求娶我的。大哥,这些年我跟着他到处做官,没在京城过几天舒心日子,陈老狗这是发达了想要休弃糟糠之妻啊。大哥,你要给我做主啊。”
“陈法送了历年你往崔家送礼的单子和你日常的花用过来,一年好几万两,我都不知道你这么能花钱!赶紧回去,把陈家的东西也带回去,好好和妹夫说话。”崔老爷不知道每年送进崔家的银钱居然真是陈法在任上贪污索贿而来。好吧,可能知道,但崔家以为陈法能摆平。
“不!我才不要向他低头,大哥,你让他来接我,他不亲自来赔罪,我不回去。”陈夫人还要摆架子,从婚前到婚后,她就没在丈夫跟前低过头。
“我是通知你,赶紧回去,你是陈崔氏,明白吗?”
“大哥?”陈夫人目瞪口呆,料不到崔老爷居然如此过河拆桥:“老祖宗!我要去找老祖宗评理。我哪里对不住崔家了,我每年送给崔家的银子……”
“旧独闭嘴!不想死就闭嘴,想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崔老爷一挥手,对下人道:“请姑奶奶回去,若是不走,绑回去。”
“舅父,舅父别生气,母亲这是病了,您别生气,我来劝母亲。”陈姑娘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赶紧跑上去求情。她素来聪慧,母亲常在她耳边说崔家千年世家,树大根深,最是尊贵。既然连崔家都要避锋芒,肯定是大事。
崔老爷看着出落得亭亭玉立,如清水芙蓉一般的外甥女,轻叹道:“好吧,劝你母亲回去,昨天拉过来的东西也带回去,一样别落下。”
陈姑娘唯唯应下,她不知道舅父那怜惜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陈法重新修改了一遍奏折,陈夫人刚好从娘家回来。陈夫人大步流星走进来,把休书摔到陈法面前,“你什么意思!当着娘家哥嫂的面给我难堪,陈老狗,你莫不是以为我崔家可欺。”
“行了,大舅兄送你回来还不明白?你不闹事,我保你一命,你若再扑腾,淹死我也不管。”
“你什么意思?”陈夫人扑腾着就要上去抓花陈法的脸,以往她也是这么剽悍的,陈法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却不想,陈法轻易侧身避开,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把养尊处优的陈夫人甩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娘——”陈姑娘惊呼一声扑上去,大喊:“爹爹,怎能和娘亲动手?”
陈法目光冷凝,摸了摸腰间的伤,“蠢妇!险些崩裂伤口。来人,把夫人带回正院,看住姑娘,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她们出来。”
陈夫人直到被人拖拽才反应过来,大声斥责,“你们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梅姑呢,叫她来见我。陈管事呢,我要见他!”
两个健壮仆妇一左一右架着她,陈夫人胳膊都青紫了还是挣脱不开。“夫人亲信都在柴房捆着呢。我劝夫人省省力气,不要让我们为难。”一边说手上配合着加重力道,陈夫人痛得惊叫,被她们拖着走。
“姑娘,是我们扶你,还是你自己走?”
仆妇的微笑在陈姑娘看来犹如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人的怪兽,陈姑娘揉揉蹭破皮的掌心,自己站起来。往常受了这样的伤,父亲、母亲都要心疼她,三天不让她拿书拿笔的。泪水啪嗒啪嗒直往下落,陈姑娘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陈法带伤进宫,求见陛下。
可已经是下午,陛下不见外人,陈法被打发了出来,连折子都没能留下。
第二天一早,陈法又去求见,陛下还是不见。
京兆府已经从宣德侯府三公子处着手,查到了七家勋贵、三位在京大员与湖南一案有关,若是不能见到陛下,不能亲口分辨,如何能从这旋涡中脱身。陈法再也顾不上体面,直挺挺跪在垂拱殿外,自陈有罪,求陛下召见。
陛下当然不会见他,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陈法晕了过去。
内侍进殿来报,皇帝蹙眉,“真晕了?”
“陈大人才遇刺杀,伤恐怕没好。”内侍不着痕迹为陈法说好话。
“把人送回去。”
“那折子?”内侍还提醒皇帝呢。
“不收——算了,呈上来吧,朕倒要看看他如何狡辩。”
内侍小碎步退下,奔到昏迷的陈法身边,轻声道:“陈大人呐,咱家可出了大力气。”叫了两个品阶更低的小内侍把陈法送出宫,内侍摸着袖子里的银票,对这份孝敬收得心安理得。
殿内,皇帝打开陈法的折子,不得不说,陈法的文章很有二甲进士水准,字字珠玑,以情动人,即便知道他有罪,看他的折子,也忍不住心软。
“臣是农家出身,真正的一无所有,全靠宗族帮扶才有如今。旁人是寒门,祖上阔过,还有个门第,臣小时候家里就只有一个茅草顶。所以,当臣有了功名、做了官,宗族来人求助,臣怎敢忘恩负义。”
“臣很后悔,没有管住自己的心。当初在翰林院的时候,因为俸禄不够养家,收人润笔替人做墓志铭被同僚知晓,臣羞愧得三天不敢抬头见人。后来同僚说这是常事,没有人会追究,不该为此发愁。后来外放,地方上有冰敬炭敬,臣也不敢收,同僚说这是常例,臣才信了。”
“水至清而无鱼,臣若不收那些例礼,上官以为臣邀名,下属以为臣死板,事情都无法做。臣也注意着,开始只收例礼,后来口子一步步撕开,求人办事来送礼、婚丧嫁娶来送礼,慢慢的臣也被他们拖下水。”
“臣当真是后悔啊。臣的妻子是千年世家崔家的女儿,一个农门小子能娶到这样的高门贵女,臣恨不得把她当菩萨供起来。可是菩萨要塑金身,贵女要遍身罗绮,臣一个小官,如何养得起。贵女跟着陈外放为官,而不是留在京城享受繁华,臣更觉对不起她,一时心软,没有管住她,放任她借着臣的名义放印子钱、插手衙门断案、收别人干股。”
“老话说娶妻娶贤,臣不听教诲,忘记圣人之言,枉顾君子之德,以为予取予求就能维系好夫妻关系,如今才知错了。为官一方,不仅要管得住自己,还要管得住家人。臣谁都管不住,才有如今的下场。”
“现在想起来,当初在京城做官的日子是多么舒适啊,上有陛下遮风挡雨,下由同僚无私帮衬,京城风气好、监督多,护着臣按部就班升迁、踏踏实实做事。可惜臣没有管住自己的贪念,一失足成千古恨,开始只是五两、十两,后来变成了千两、万两。若是一开始就让臣收千万两银子,臣是不敢的,可就这样一步步一点点鲸吞蚕食,落入圈套。”
“臣出身贫寒,八岁丧父,由母亲抚养长大,既自卑又自尊。这样的性子,让臣从小不怕苦不怕累,一心上进。同时,从小贫穷、卑微,又让臣对金钱、地位有了超乎寻常的渴望。这就是我无法坚守道义,沦为不耻贪腐官员的原因。如今回想,安贫乐道的日子是多么快活,现在,悔之晚矣!”
“臣到这个年纪,已经无法再升高位,臣就想着多捞一些银子,安排好晚年致仕后的生活。谁知……唉,臣本是贫农的儿子,求陛下把臣打回原形,下半辈子做贫农,来赎臣这一身罪孽吧!”
皇帝看了他列举的君臣相得旧事,又看他如此深刻剖白自身,分析过往,叹道:“还算有些羞耻心。”
这话头不对啊,难道是要对陈法网开一面么?
太子拿过折子看了,又递给春生和迟生,她俩参与此案,有资格看陈法的请罪书。
“商贾引诱、同僚排挤、夫人贪婪,怎么通篇看下来,就陈大人最无辜。装模作样喊两声悔就能抵消他的罪过了?他站在城墙上下令射杀灾民的时候,也想得这样清楚吗?”太子对此不屑一顾,剖析得再清楚,有罪就是有罪,“他也是二甲进士出身,难道还会让不如他的人骗了?”
迟生笑道:“殿下有所不知,那些人行贿的手段拙劣,劝服的言辞简单,简单得看了听了都让人发笑。可没办法,只要官员自己动了念头,再拙劣的引诱都能撕开一个大口子。”
太子点头,归根到底还是自己持身不正的缘故:“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无论手段多么高明,手法多么隐蔽,最后总归都会留下痕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高官厚禄者,总以为自己才干出众、手段诰命,可惜……只要认真查,就一目了然。”
太子和迟生这一唱一和的,皇帝也明白他们的意思,笑道:“放心,朕还没糊涂,这等哭诉求情的,朕岂会上当。让房卿依律查办就是。陈法不过蛀虫之一,京中勋贵、官员勾结,网罗外官为打手,为其办事敛财,这才是大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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