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你怎么来了？”

    谢庭熙看着来接他的崔清若, 下意识把手里的东西，收进袖口。

    崔清若道：“你凶我。”

    这人前头和她闹了三个多月的脾气，他哪里是凶她, 不过是习惯这样说。

    “没有, ”谢庭熙抿唇笑, “你在等我，我很欢喜。”

    “只是夏日炎热，我怕你不舒服。”

    谢庭熙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他今天刚和同僚学的。

    惹了夫人就要快快去道歉, 不然误会会越滚越大。

    崔清若不是谁点醒了这人, 木头桩子居然这么快就开窍了。

    她指着他手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谢庭熙道：“……骨灰盒。”

    崔清若忽地沉默。

    “对……”

    “不用说对不起, 是我该先告诉你才对。”

    谢庭熙望着崔清若轻笑，明明在笑，可落在她眼里。

    只看到他眼里的怅然, 和试图笨拙地安慰崔清若。

    崔清若道：“你今日是要去安葬……母亲大人吗？”

    谢庭熙闻言，先是迟滞片刻，随即点头, “嗯。”

    “我不是故意不喊你，”谢庭熙不想两人再误会, “我是想着, 我阿娘的那些事, 后头再说给你听。”

    “你最近心情好, 那些旧事, 我怕你听了难过。”

    谢庭熙虽然不及旁人看重许多事, 可凡是知晓他阿娘旧事的人, 都会长叹一口气。

    满是遗憾与无奈。

    他不想崔清若听这个故事, 她难得离开京城，过几天开心日子。

    崔清若拽着他的袖子，道：“我帮你拿着骨灰盒，好不好？我想和你一起，送阿娘一程。阿娘都没见过我，让阿娘也见见子言取了个好姑娘。”

    “现在有人照顾子言，再也没人欺负他了，好不好？”

    谢庭熙把东西给她，道：“好。”

    崔清若接过骨灰盒仔细端详，总觉得熟悉，却又说不上哪里熟悉。

    河岸上烟柳依依，两人就一起漫步走着。

    她问：“说起来，我前些日子，看见那个沈怀了。”

    “他和你长得像。”

    谢庭熙明白崔清若的意思，本来就不打算瞒着她，晦涩道：“不是和我，是与我那生父的兄长。”

    崔清若登时明白了谢庭熙的意思。

    当年先帝在时，世家可谓是争权夺利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基本上几个说得上话的世家，都掺和了当年夺嫡。

    功成者，到现在都存着风光。

    至于更多的，则与其他皇子，或是先帝在时就没了，或是在陛下登基后被一同处置。

    而那些皇子大多被逼死，运气好点的被禁足，至今仍不得自由。

    陛下可不准他们有孩子。

    崔清若问：“是谁家的？”

    先帝的后宫大半是世家女，基本上说个姓氏，就能推出是谁了。

    谢庭熙摇头：“并非世家人，平民所生，方才逃过一劫。”

    “他的父亲在家中动乱时，知道他的身世，不论哪个兄弟当家，都没好下场，便混着下人走了。”

    “ 他到了南洲与沈家的医女相恋，后为谋生计，四处奔波，不料被人识破身份，丢了性命。”

    ……

    “苦了那医女以为遇上了负心汉，背叛家族，抛下孩子千里寻夫。却得知他是被人害死，还反被那人利用。倒是害得唯一的儿子，从那以后沦为罪奴。”

    崔清若听完整个故事，然后才发现，他与谢庭熙已经来到一处芙蓉浦。

    是在一处别院里，可她听故事听得认真，方才一时恍然没有注意。

    此处四下无人，她听见谢庭熙道：“那医女原姓沈，是沈家的医女，后来她被人留在京城。”

    “她有了个新名字，叫‘周忆’。”

    崔清若惊愕道：“周忆？！”

    周姨娘的名字就是周忆，所以……世人皆说他阿爹与周姨娘青梅竹马，只是周姨娘家里获了罪，才分隔两端。

    谢庭熙道：“这个故事很长，要从很多年前讲起……”

    谢庭熙接过崔清若手里的骨灰盒，然后打开，没有一丝眷恋地，将它抛掷到芙蓉浦的深处。

    随后像是终于解脱般，笑道：“我慢慢讲给你。”

    “我阿娘不是什么青楼名妓，也不是什么舞姬，她叫王德音。”

    崔清若抬眸惊诧地望着谢庭熙，可这人却没有一丝变化，不紧不慢地讲着。

    “那时世家很厉害，她是王家的嫡长女，她活得恣意，想做什么都可以。”

    而她的余生，一无所有，什么都做不了。

    崔清若听着这人给她描绘，属于其他人的故事，而那些故事里，有人忘恩负义，有人固执不愿醒。

    谢庭熙道：“人人都说王家夫人，生了长女后，缠绵病榻。”

    “不是缠绵病榻，而是她的夫君把她送给皇帝。”

    崔清若眼里闪过疑惑，随即明白过来。

    所以，这就是这人那些饱受非议的身世。

    他的身世从来都不是他的污点，是那些所谓的天潢贵胄的污点。

    崔清若想开口，却见谢庭熙直视她道：“你不要可怜我。”

    这人眼里的骄傲，落在她的眼里，她勾唇一笑，没有一丝犹豫地抱住他。

    随后双手收紧。

    她道：“我不可怜你，因为我喜欢你。”

    “还有……子言不可怜。”

    她眼里铺满晚霞洒下的细碎的光，让人一眼就能记在心头。

    她道：“你很好，你有世上最坚强、最勇敢的阿娘，还是这么隐忍聪慧的性子……现在，还娶了我这么好的姑娘。”

    “我为什么要可怜你？”崔清若笑得甜到人心尖，“我才不，我羡慕都来不及。”

    “喜欢都来不及。”

    谢庭熙不语，避开这句话，继续刚才的话，道：“周忆……崔涓不是爱她，是需要她。”

    “周忆别的没有，可她从前常常随沈家的商队，奔走行于南疆，曾收了一药方。”

    “能致人痴傻，且不被察觉。”

    崔清若忽然想通了一切，听府里的两人说，周姨娘是长姐两岁时来的府里。

    痴傻？

    太子听说是皇后娘娘去世后，宫人在其七八岁时疏于照顾，不小心用错了药，方才痴傻。

    可宫里的人，哪里会那般不小心？

    谢庭熙笑道：“其实，你父亲爱过你阿娘。”

    甚至于，即使青梅那般哀求，他都头也不回地走掉，便是因为已经有了妻子。

    不想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崔涓曾经一介庶子，得了他阿娘许多好处，可这好处他也知道不是无缘无故。

    无非是王崔两家交好，且他阿娘确实为人心善。

    至于他的那位夫人……崔涓算计那么多，才娶到郑家的女儿。

    曾经是真的爱，娶过门后，又饱受对青梅的愧疚，冷落了妻子。

    推得待字闺中只是性情刁蛮些的姑娘，一步步愈发刻薄，与让崔涓心动的少女相距越远。

    谢庭熙道：“人狠不下心，只会让一切越来越坏。”

    崔涓这个人，面对青梅的求助视而不见；面对妻子的害怕不安，选择规避，自己把爱他的人逼得面目全非。

    全还把一切算到别人头上。

    崔涓恨姜烨，无非是总以为，若不是那人，他就能活得不一样。

    谢庭熙讲完这一切道：“你知道为什么崔涓后面不杀周忆吗？”

    崔清若摇头。

    谢庭熙嗤笑一声，“因为崔涓抹去了周忆的记忆，她什么都不记得。”

    “崔涓告诉她，他们是青梅竹马，他们两情相悦。”

    崔涓早就没人爱他了，他从小只得到过崔夫人从前的爱，而这爱早被他磨灭在一次次日升月落里。

    “不。”

    崔清若道：“父亲最爱的是他自己。”

    她是崔家的女儿，她听过更多她父亲的故事。

    她父亲是庶出，从小没少受磋磨，姨娘早逝，甚至没人照拂。

    小时候没有的，长大后就拼命想要得到。

    权势，地位，父亲都有了，那不就只剩下别人的爱了吗？

    崔清若想到谢庭熙的阿娘。

    她想到皇帝做的种种事，然后望着谢庭熙发愣。

    “你看我做什么？”

    崔清若道：“你好看。”

    “花言巧语。”

    谢庭熙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责怪。

    崔清若只是想到，皇帝与崔父其实都没有什么不同。

    区别只在于，皇帝要的是谢庭熙的阿娘，父亲要的是别人的爱。

    可他们都只会最卑劣的手段获得，还反过来指责命运不公。

    却从来没想过，他们也毁掉了旁人的一生。

    他道：“崔清若，我放下了。”

    “不是放下仇恨，不是放下那些我阿娘受过的苦。”

    谢庭熙道：“我不会再把所有错，都推到我身上。”

    “我会成为一个值得你喜欢的郎君。”

    崔清若听见他这话，明白谢庭熙之前和她闹的别扭。

    不是闹别扭，是不配。

    这人和她说过喜欢，可那日马球场的喜欢，更多的是一时的动心。

    或者是假意，谢庭熙他不温和，不是世人最喜欢的“温润君子”。

    他曾经用另一副面孔让她喜欢。

    如今剥离所有，她才明白真正的谢庭熙，同样让人心动。

    崔清若道：“子言，天黑了，咱们回家罢。”

    谢庭熙转身，却被崔清若拽住，她故意道：“路好黑我看不见，你背我。”

    谢庭熙蹲下等她，崔清若乖乖贴着他，然后凑到他耳边道：“子言很好，是最好的郎君。”

    “以前都是假的。”

    “我早就知道了，派人偷偷跟着我，长公主府救我，蜀王府……”崔清若贴近他耳朵道，“都是真的。”

    “子言对我好是真的，我喜欢子言也是真的。”

    谢庭熙背着她，停下脚步。

    “好，”谢庭熙语气里含笑，“我信。

    从前他不信，不信有人会喜欢他，毕竟谢庭熙是假的，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

    可今日起，他知道了。

    谢庭熙是喜欢崔清若的，喜欢这个人时，他一定是真的。

    没有伪装，没有谎言，就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