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赵澈的手高高举起, 对着谢愈的方向挥舞,顺着赵澈的指示,谢愈顺利地找到了金陵举子的大队伍。
都是金陵城里出来的读书人, 或多或少都是相识, 自发的五人一组组成互保小组,几人深吸口气, 便拿着文书挤到贡院门口。
此时尚且不是贡院开启的时辰, 沉重的大门紧闭, 就连兵丁都还未露面,只有那些读书人,哆嗦着守在门口,盼望着早些进场能分到好的考棚。
这考棚也是有讲究的, 会试三年一次,乡试选出的举人以及以前年份里未考上的举人多会来试上一试, 纵然举人都是万里选一, 但这来考的人也少不了。
贡院就那么大点地方,就连里面的考棚, 都建造的大小不一, 越往前的位置,考棚越大, 越往后, 位置越小。连最大的考棚都让人转不开身来, 至于小考棚,也就将将够坐下罢了,更别说若是分在厕号附近, 那味道更是熏人, 多多少少会扰乱人的心神, 君不见有多少举子一出贡院,便吐得昏天黑地,只差将肠子吐出来么。
卯时刚至,沉重的大门准时开启,举着长矛的兵士从门内跑出,踢踢踏踏的排成两列。
一个黑面长官高声喝到:“验明正身,进场。”
此话一出,举子中顿时便起了阵阵骚乱,纷纷急着往前挤,往日里的斯文再也不见。
谢愈也不例外,抱着沈意准备的书包,灵活的在人群中穿行,让那些托着沉重书箱的人看着羡慕不已。
“肃静。”杀威棒有规律的在地上敲击,提醒着这些举人们安静下来。
等到终于停止了吵嚷,列成两排的兵士才分散开来,一人领着一个举子,带着进入了贡院。
谢愈很幸运的成了第一批被带进去的人,赵澈大力拍着谢愈的肩膀,大声说道:“愈哥儿,场上见。”
谢愈露出镇定自若的笑容,跟着兵士走进了贡院。
进了贡院后,并不能意味着就能直接入场,还有好几关需要闯过,带他进来的兵士将他交给另一人,反复地检查着文书证明以及互保契书,核实无误后才让他进入到另一间小房子。
另一间屋子里面积不大,里面已经站着好几个人,和兵士面面相觑的僵持着,不知道在等着什么。
围着屋子摆满了一圈的炭盆,炭盆里放满了燃烧的木炭,甚至有些木炭由于燃烧的过于充分,在上空扬起火焰,谢愈甫一走进去便感受到格外的温暖,额头后背上汗珠子不断地冒出,很快便要打湿里衬。
谢愈暗叫不好,这一冷一热更易着凉,便也没等着兵士的吩咐,自行将大氅脱下,抱在手中,并将凫靥锦的夹袄扣子略略松开。
“看见没有,都像这位老爷一般,将身上衣物全部脱下。”兵士见到谢愈主动脱衣,心下暗喜,现在带进来的几个人都是新科举子,乡试时候检查尚未如此严苛,隔着衣服检查也就罢了,但会试必须脱尽最后一件衣服让人检查,这许多人便都不好意思,忸怩着不愿动手。
“别磨蹭了,越到后面炭盆越凉,你们也不想还没进场便着凉罢?”又有兵士喊道。
谢愈一听兵士的话,立马便按着吩咐行事,炭盆中的火焰熊熊燃烧,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一点也不见寒凉。
兵士见谢愈如此配合,满意地点头,对着谢愈的随身物品检查起来,别说笔墨这种必备工具,就连身上穿的衣服,食盒里的食物,都恨不得掰开了揉碎了检查,好在这次沈意给带的是油炸面饼,只有薄薄的一层,中间还有小的孔洞,一眼便能看出没有夹带。看到旁边举人带过来的馒头被掰开了揉碎了检查,谢愈心中庆幸不已,被这样翻来覆去揉碎了的吃食,先不说口感如何,想想便觉得心里不舒服。
但这也不能怪那些兵士,实在是场上夹带太多,别看说出去都是举人老爷,但总有那么些歪了心肠的,久试不第后打起了歪主意,想尽一切办法舞弊。上一次科举还遇见有人用针在大米上刻字的,种种手段真是防不胜防,前些年出了科考弊案,皇爷震怒,再三要求严查,他们这些士卒,也只能听命行事。
将谢愈彻彻底底检查过后,兵士便示意他穿上衣服可以进场。
但谢愈并不着急离开,从行囊中取出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净背上的汗珠,这才穿上衣服,跟着兵士离开。
“举人老爷,您跟我来,我带您去个好位置。”领路的兵丁躬着腰,笑得很是客气。
“多谢小哥,这位小哥看着面善,不知如何称呼?”谢愈这话并不是客套,而是对方看起来真真眼熟,想了半天才终于想起,这人是进城当日,验明身份的城门守卫,就是不知道为何城门守卫也要来科举检查。
兵丁揉着后脑勺,憨厚地笑着:“承蒙老爷记得,您叫我小丁便是。”
说着,便停下了脚步:“老爷,您就在这考罢。”
谢愈跟着停下了脚步,仔细打量一番,这考棚不算最大,但也不小,足够他转开身子,最重要的是,这考棚位于背风的角落,深夜的寒风被前方的考棚全部挡住,但四周有没有遮挡,白日里的太阳能毫无死角的晒到这片,确实是个好地方。
“谢谢丁小哥。”谢愈敛着袖子,冲兵士作了个揖。
“使不得,使不得。”小丁连连挠头,忙不迭地跑远,谢愈失笑,自己走进考棚,将笔墨拿了出来,便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一直没有停过,旁边的考棚里逐渐也坐满了人。
“咚。”
会试的主考官,礼部尚书周清扬走到贡院前方摆着的大鼓前,撸起袖子举着鼓锤,敲响了贡院大鼓。
贡院大鼓的响声低沉持久,顺着门缝远远传了出去,向京城里的人们昭示着会试开始。
如沈意这般送考的人,听见鼓声,既是放心于亲人进场的顺利,又忧心于在考试的家人,心里面如小猫在抓挠,闹腾地很是难受。
但沈意并没有过多的担心,她对愈哥儿的学识有充分的信心,待听见开考鼓声响起后,便吩咐着马夫将马车赶回了钱家。
在沈意往钱家走的时候,谢愈细长的手指正在拆封考卷。
轻轻地将试题抽出,谢愈看着题目沉思,没多久便舒展了眉眼,噙着微笑作答起来。
考完第一场,修整一天,再是同样的流程去考第二场,如是再三,历时十二天,这一年的会试总算考完。
在丁小哥的关照下,在大氅、凫靥锦和鸭绒的共同作用下,谢愈全身暖洋洋的,就这么渡过了这十几天,一点也没有感受到前人所说的寒冷。
从考场出来,沈意已经在马车上等着,看着眼前人熟悉的笑脸,谢愈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弛下来,整个人都轻松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马车,懒洋洋地躺在沈意大腿上,眼睛似睁非睁,用最后的精神维持着清明。
看着谢愈眼下青黑的眼圈,沈意心疼地挽起袖子,白皙的双手从暖手炉里抽出来,轻柔地按压上谢愈的太阳穴,缓慢地转着圈。
感受着头皮上的轻柔力度,闻着沈意身上的暖香,谢愈终是没有抵抗住这寻常的温暖,陷入了沉睡。
马车慢慢悠悠到了钱家,沈意牵着尚未清醒的谢愈走进了客院,钻进炕上温软的锦被中,睡了个昏天黑地。
好在两人就算客居在钱家,也是关起门来过着自己的日子,无事不去前面应酬,这才换了几日的安宁。
谢愈是彻底轻松了,将成绩抛之脑后,每日里只吃吃睡睡,和沈意一道吟诗作画,半点也没有将会试放在心头。
而有一些人,却到了最是忙碌的时候。
这次会试,皇爷钦点礼部尚书周清扬作为主考官,国子监李祭酒,翰林院周掌院为副考官,同时命十八翰林为监考官,从被点为考官开始,这廿一人便住进了贡院之中,从出题到监考再到判卷,不能和外人有半分接触,等到判卷结束,将结果呈给皇爷后,才能各自回家。
现在,就已经进行到最后但也最重要的一步,判卷。
考生的卷子已经全部由专人誊抄好糊名送了上来,十八位监考官坐在大厅里,一人捡上一筐评判起来。
此时,正在评判的,正是策论。
都说策论是最能看出考生水平的科目,可是考官们最为费神批阅的卷子。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些翰林们都是当年科考的佼佼者,学识自是惊人,对于这些试卷,大致看过去便能评判出是什么水平,普通的卷子便拙落一旁,言之有物尚有可取之处的,则放在桌面上,待商定后给出名次,至于那些文采飞扬,形神兼具的好文,则挑选出了递到主考官、副考官手里,由他们再次评判。
“这些举子,真是一届不如一届。”多份卷子看下来,早已头昏眼花,便有翰林接着饮水的机会,站起来活动手脚,在大厅里溜达,看着另一翰林将正看着的试卷拙落,不由地发出感慨。
“谁说不是哩,这次科举,皇爷明令不能让北方没有名额,乡试时北方的题目可简单着,这选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拙落卷子的翰林也不满地抱怨。
“噤声。”提起这个话头的人却不敢再接下去,见着其他人都在专心致志判卷,没有听他们说话,忙蹑手蹑脚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埋头判卷,不敢再多说上什么。
室内又是一片沉默,只是在烛火的映照下,有人冷漠地扯起嘴角,露出讥讽笑意。
时钟滴答转过,精美的镀金盒盖打开,布谷鸟探出身子清脆报时,打破了室内的沉默。
“好文!”在布谷鸟的鸣叫声中,突然有位翰林拍案而起,引得众人纷纷抬头看了过去,就连高坐上方主持大局的礼部尚书周清扬也好奇地望了过来。
被这么多人同时打量,这位翰林脸上一红,在翰林院里磨砺了这么些年,他的性子也算沉稳,唯有一点,这白翰林爱才成痴,每每看到好的文章都忍不住击节赞叹。
这次判着卷子,突然看到一篇好文,文采斐然又一语中的,读之醍醐灌顶,一时激动便没能控制住平日里的毛病,不顾场合的大声叫好起来。
“大人恕罪,下官读到一篇好文,私认为可为魁首。”白翰林顶着大红脸将手中的卷子呈给周尚书。
“哦?”周尚书眉头扬起,这白翰林他也是知道的,在翰林院里都算学问扎实的,能得他如此评价,心里不由好奇起来。
接过白翰林手里的考卷,展开细细读来,没多久,原本例行公事的表情变成饶有兴致,掩上卷子再三回味,即使行文在他看来还稍显稚嫩,但有几句却很是鞭辟入里,细细咀嚼齿颊留香。
顺手将考卷递给国子监祭酒和翰林院掌院,待都看完后,三人对视一眼,纷纷认同,按照水平而言,这份试卷堪为魁首。
但很多事情,并不是水平到了便水到渠成,周尚书将这份考卷抽出,单独放在手边,意味不明的注视着,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再等等,瞧瞧这个举子其他科目的成绩。”
周尚书一锤定音,将这事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
翰林们判卷很是勤恳,就差不眠不休,过了十来天,终于将这科考生的卷子全部判完,又交叉着判了一道,终于挑选出水平较高的举子,定下了进士的名单,再在水平稍弱一些的举子里,挑选出还算看得过去的一百名,定为了同进士。
眼瞧着这次阅卷就要顺利结束,考官们都开始畅想起家去后要如何松泛筋骨,但高坐上方极为主副考官间的气氛却陷入了凝滞。
按往年规矩,在考官们判出了进士的卷子后,主副考官将在这些考卷里再次评定,选出前十名的卷子,呈给皇爷,也是让皇帝在殿试前做到心中有数,哪些举子需要重点关注。
而这次,主副考官间却在这件事情上呈现出了巨大的分歧。
之前白翰林递上来的那份考卷,做题的举子水平着实不错,考试的几门内容,每一门都作答不错,策论更是出类拔萃的优异,于情于理都是这科的魁首。
但在看见这份卷子的时候,周尚书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待阅卷完毕,选出排名前十的考生,看着撕开糊上的名字,果然不出所料,被这几人格外欣赏的那份策论上,撕开糊名,赫然写着金陵府:谢愈。
周尚书痛苦的闭上眼睛,陷入挣扎之中。
小厮早已将上好的湖笔蘸上墨水,就等着周尚书在奏折上下笔,但周尚书持着毛笔悬在奏折上方,久久没有落下,等到笔尖沾着的墨水终于承受不住,顺着笔锋滴落下来污了奏折,才唤回他的意识。
国子监祭酒李守仁和翰林院掌院冯若虚对视一眼,走到周尚书身旁:“周大人,发生何事?”
周清扬苦笑不已,将那十份撕了糊名的卷子递到两人眼前:“这个结果,让我如何报给皇爷。”
冯掌院皱着眉头,将这些卷子一一看过:“这排名很是公允,呈给皇爷看,他老人家也会认可。”
这冯掌院醉心学问,是当世大儒,周尚书也做好了他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心里准备,将视线转至李祭酒。
果然,李祭酒没有辜负他的期待,摸着花白的胡须,也陷入了沉思。
“你们俩在打什么哑谜?”冯掌院皱眉,看着周尚书,又看向李祭酒。
李祭酒长长叹息一声:“从文章水平上来说,这样排确实没有问题。”
犹豫片刻,接着说道:“但...”
凡是就怕这个但字。
冯掌院皱着眉头,等着李祭酒的但。
“但是,冯掌院您看这些考生的籍贯。”李祭酒隐晦补充。
冯掌院爱才,不论出身,即使已经撕了糊名,也并没有关注到举子的出生,被李祭酒点醒,这才将前十名的户籍地一一看去。
这...
看完后,就连冯掌院也皱起了眉头。
为何出生地造成如此大的困扰呢,无他,在前十的试卷里,唯有一名北地举子,其余全是南地考生。
这倒也不是考官偏心,别说评卷时看到的卷子都是誊抄过后的糊名卷,就算不糊名,也不能仅凭南北选拔人才。
实在是南地文风太盛,在江南能考上举人的读书人,都有着不俗的水平,而北地里由于种种原因,在读书上确实稍逊一筹,就拿那个赵澈的卷子来看,放在北地,已经是魁首的水平,但在南地举子中只能忝列第三,这就是两地的差异。
但是,皇帝却是全天下的皇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需要考虑的,是南北的平衡。
早些年朝堂初立,科举还没几次的时候,有一年科举,上榜的进士全是南方举子,无一北方人,北方举子怒其不公,当街拦轿告御状,当时的皇爷勃然大怒,将该科的所有考官全部拙落,并将此科废掉重开科考,后来更是分为南北两榜取士,这便是本朝最为著名的科举大案了。
后来时过境迁,北方的读书人日益增加,南北也不再分开,合为一榜,但是北方举子较之南人,还是差上一筹,这边需要主副考官进行斟酌衡量。
这次前十名里,只有一名北方考生,这名单报给皇爷,在座这几个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用再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冯掌院再不理俗世,对这些南北纷争也有所耳闻。
皱着眉沉默了半晌,冯掌院看着周尚书:“周大人,想必您已经有了两全之法?”
周尚书可惜地看向谢愈的卷子,捋着胡须说道:“我有一计,既然前十名的试卷里只有一份北地卷子,只能数量不够,质量来凑。”
李祭酒心领神会:“大人您的意思是?”
周尚书微微点头:“将北地那份卷子列为头名罢。”
说完,便伸手取下将最上面的谢愈卷子,塞进其余试卷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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