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第七家酒店

    “也是, 你怎么会知道呢……”

    梅清娘眼眸深处静得像一滩死水。

    “你也不知道那一世，是我唯一能成为人去遇上你的日子，我牺牲了多少, 才能在那时候遇上你……”

    “你什么都不知道，一如现在的你，单纯无知, 将一切相遇都看作是理所当然。”

    梅清娘纯欲绝美的面容爬上能令小儿啼哭的烧痕, 洁净的眼睛被烧得眼球皱缩, 平整丝滑的脸生出大块大块的暗红肉皮, 干巴巴, 像缺了水的红纸。

    她的身下突然冒出九条硕大的白色尾巴，可惜每一条尾巴都被烧毁了半截，伤口溃烂不一, 泛着浑浊的黑气。

    原来天火一直在焚烧着她的身体。

    其中一根狠狠甩击在即将跌落过来的火人身上, 在梅清娘身上长出的天火毁灭力更加霸道强盛, 火人才沾上一点, 立即就被烧成灰烬。

    微量的灰色尘埃飘飘浮浮, 围绕在沈之流和梅清娘身边。

    梅清娘挣开他的怀抱，推开他, 仰头厉声说：“沈之流, 你看着我！”

    沈之流被喊回来一些理智, 他视线落在面容可怖得犹如十世恶鬼的梅清娘。

    瞳孔一缩。

    “清娘……”

    他呐呐地说，可眼中没有恐惧, 只有悲痛。

    梅清娘将一根烧到只剩下三分之一长度的断尾扬起，焦黑的伤口高举, 对准沈之流的脸。

    她咬牙切齿地说：“沈之流, 你就陪我留在这里赎罪吧！”

    炙热的火焰直冲而下, 朝着沈之流的面门而去。

    突然，一道轻柔的女声出现在梅清娘的身后。

    “清娘。”

    梅清娘一顿，九根丑陋的尾巴颤抖，她就像是找到可以倾诉委屈的亲人，眼睛一酸，泪水滑下的地方迅速被修复成原貌。

    她不敢让小芽芽看见这般丑陋的自己。

    在向芽眼里，她一直是善良聪慧的妖狐，梅清娘不敢让芽芽看到这般懦弱歹毒的自己。

    她控制尾巴，扬得更高，努力不让它们伤害到向芽。

    方一转身，只见周遭天火遍布，泥浆地被烧得大片焦黑，远处的黄烟缓缓散开，显露出荒墟之中一具盖好的棺材，和旁边还在守护棺材的易艽。

    而向芽离开她的同伴们，独自一人来到梅清娘的跟前。

    大地之上，理应被天火焚烧的鬼妖们，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消失了。

    这种消失不是属于被天火吞噬的消失，那种消失感是寂灭压抑的，因为天火会毁灭一切因果。

    而此刻梦境空间越来越清静，弥漫着一种像被水清洗过每一处角落的干净。

    这种干净感，梅清娘曾经看见过——每次向芽的灵魂要离开如梦客栈，奔赴下一世时，她离开的背影都会在月光下被拉长。

    柔和皎洁的月芒斜斜落下，从一侧穿过向芽的另一侧，她的身体就像一个筛子，穿过的另一侧会被拉出无数细芒。

    这些梦幻得不似真实的细芒中，都包裹着好不容易挂上身上的因果线。

    每走一步，因果就消失一些，到了下山的时候，向芽灵魂上因果被清理得几乎没有。

    ……

    世上除却使用天火能让因果消失，还有一种方法。

    就是利用向芽这种的特殊体质，将这些因果借此“清洗”，这样的“清洗”甚至能令无序的因果变回再不相交的线。

    天火导致的消失，代表的是毁灭；而“气”导致的消失，代表的是清洗。

    梅清娘的瞳孔不停颤动，她惶恐地对向芽说：“不要！芽芽你不能这么做，不要让它们的因果穿过你的身上！ 你想借用死亡清洗它们的因果线，对不对？！”

    这种温和的清洗方法，不是十全十美——必须是向芽在生前接触过的因果，在她死后才能被清洗。

    这是一场所有生灵都能重获来生，唯独向芽走向死亡的结局。

    梅清娘不是不知道，她从发现鬼妖消失得干净，就明白向芽已经使用了这个方法。

    向芽努力勾起嘴唇，凝望对面失声痛哭的梅清娘。

    神情温柔地摇头，“消失已经开始了。”

    向芽的灵魂慢慢朝她而去，单薄的灵魂走向梅清娘的怀里，环抱着她。

    “清娘不要哭，你哭芽芽也会哭。”向芽轻轻地说。

    “你是芽芽的亲人，是像姐姐一般的存在，我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

    她盯着梅清娘尾巴上的天火，当她拥抱时，那天火像被水一样淋下，快速熄灭。

    向芽松了口气。

    但梅清娘不知道缠绕她百年已久的火焰，已经被人浇灭。

    她还在内疚自责，如果不是自己这么胆大包天地玩弄因果循环，向芽这一世就能远离她和如梦客栈，活得好好的。

    是她太想将一切都紧抓在手中，才会将一个个珍视的东西给弄碎。

    小芽芽是这样、何娘子他们是这样，甚至沈之流也是这样……

    “芽芽，你不要这样做，快逃，我现在就毁掉梦境，你去浮生梦，我给你搭建好了世界，你能在那里生活，不要回到现实，要不然你会死的……”

    梅清娘说话说得颠三倒四，她内心现在很慌乱。

    她想起自己曾听到过向芽和何娘子的对话，知道小芽芽这一世暂时回不来的原因，是因为向芽终于摸索到摆脱死亡的路径。

    天火在那个浮生梦出现，梅清娘却来不及救向芽和何娘子，她那时以为向芽也被天火烧死了，神智才会刺激得越发失常。

    但向芽没有死，还来到她真正的梦境中。

    梅清娘还没来得及庆幸，然而，现在却是小芽芽承担她造就的恶果。

    向芽要是因梅清娘而死在这里，加上如梦客栈被毁灭，向芽立下的誓言，因为条件破除，她或许再也没有开启下一世的机会。

    梅清娘此刻十分恐慌，她宁愿被死去的是自己，宁愿没有来世的是自己……

    体内长期浸泡着因果线，梅清娘清醒的时刻越发少了，各种片段不停划过她的脑海。

    许多痛苦的记忆接踵而至，梅清娘身后的沈之流被动地接受着二人共同的记忆——

    “之流，人和妖不能相爱，我们注定不得善终……”

    “第一世的相遇就是错的，以后的每一世都是煎熬，我们该怎么走下去？”

    梅清娘不舍地看着脸庞俊秀的小公子，轻缓地擦开沈之流嘴角上的鲜血。

    “老天爷让我们相遇肯定有原因，这世的结局看不见，也许落在下世会有好的结局。”

    “沈之流”在断气之前，尚且天真地认为人定胜天，笑着抱紧梅清娘鼓励道。

    “沈郎，我好疼，好疼……”

    “清娘再忍忍，双眼闭上很快就到下一辈子，你等等我，我很快就追上。”

    下一世他换了一身打扮，满身是血地拼命伸手触碰疼痛难分的她。

    梅清娘死前也艰难地勾上了“沈之流”的手。

    “妖和人的因果不一样，这是我们生生世世受难的根源，沈郎，我该怎么做才好……”

    “离开我，因果就会断掉，清娘，算我求你了，我们就不要有相遇的下一世！”

    “为什么？沈郎，你是恨我么？”

    瘦弱的“沈之流”摇头，“不，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们不要再相遇了。”

    他用力关闭屋门，不管梅清娘在屋外拍得多用力。

    再一世，沈之流回首破败的家，双亲病亡，梅清娘被他用力地推出家门，他咳出污血瘫坐在门后，用身体挡住不停震动的门，虚弱地闭上了眼。

    鳏、寡、孤、独、病痛、穷困……每一世在遇见梅清娘后，沈之流的结局无一例外落到万般凄惨的田地。

    但要是问是否有后悔，赶梅清娘离开的沈之流从来没有后悔自己遇上她。

    他只是看不得梅清娘为了他痛苦的模样，他有一世又一世的因果可以轮转，但梅清娘作为妖，却是没有轮回转世之说。

    每一次二人死亡的记忆都镌刻在她脑海里，到了相遇的时机，她的记忆都会率先恢复。

    痛苦从来都是先加倍在梅清娘身上。

    所以如果还有下一世，他要躲清娘远远的。

    ……

    “这位娘子，你也被这黑心客栈拦住了？有没有受伤，我家就在泉安镇上开药铺的，我让伙计给你看看……”

    “梅清诗，真是个好名字，我姓沈，名之流，是今年准备赴京赶考的学子之一。”

    “说来有些唐突，小生总感觉和你相遇过无数次……”

    “那公子，你相信我这一世专门为你而来的吗？”

    ……

    “清娘，明日子时，我在镇上榕树底下等你，我也想和你去如梦客栈生活。”

    “好，沈郎，明日子时，我们不见不散。”

    ……

    向芽用力抱着身体不停在颤抖，力量随时暴走的梅清娘。

    这个拥抱既是安慰，又是禁锢。

    更是能让向芽感受到梅清娘的记忆。

    她知道对方所有记忆都在回归，离梅清娘成为厉鬼的真相还差最后一步了。

    之前向芽疑惑，为什么一只妖能成为只能由人死后化成的厉鬼，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想通。

    梅清娘死亡之前的确是作为人而死去的。

    因为她用了和向芽类似的方法，舍弃妖的身份，令自己变成了人。

    因为牺牲了众多东西，满心欢喜以为能迎来喜乐的一世，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被烈火焚烧，爱人背叛的下场。

    不甘心、不舍得的怨愤最终促使梅清娘成为厉鬼。

    向芽松开怀抱，让梅清娘转身面对轮回多世的恋人。

    沈之流捂住剧疼的胸口，太阳穴的青筋疼得突起，但依然艰难地朝梅清娘而去。

    “清娘……不是这样的……”

    他的记忆也在回归。

    作者有话说：

    某种意义上说，清娘死后真的做了挺多恶，但芽芽恢复记忆后，也是真的很心疼这个视若姐姐的灵魂

    唔，所以芽芽真的会死嘛？（连作者本人也挑起疑惑的小眉毛）

    （不过，贴心的我留这章现在发，因为下一章二更过会儿就发出来，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