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顺藤摸瓜

    南崖城外一处断崖边上。

    陆五身体加速, 朝百丈悬崖疾掠而去。

    狂风在他耳边呼啸，他的瞳孔泛起血光，仇恨在血肉中滋长, 令他整个人透出凶残暴虐的气息。

    山林在飞速倒退，模糊成虚影，他的意识也渐渐模糊成一片。

    这是修炼尸傀之术的代价——他操纵尸傀获得无与伦比的力量, 而自己也会逐渐失控。

    忽然, 陆五的瞳孔急剧收缩，他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嶙峋断崖。

    一步、两步……眼看再有一步就要踏入深渊, 陆五陡然拔剑, 朝自己手臂挥去。

    漫天的血珠飞入空中，剧痛令他的神志骤然一清。

    脑中颠倒混乱的世界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陆五半跪在崖边, 低头朝山下望去。

    山下是连绵村庄，此刻灯火点点，连成一片光海。

    陆五没有久留，站起身便又朝树林中走去。

    他又一次朝悬崖狂奔, 这一次他半只脚都踏入深渊之中，倾力一握，才抓住了崖边一处凸起的岩石。

    他大口喘息着，放任自己半悬在深渊之上。

    陆五察觉到自己在失控。

    可他只想报仇, 并不想让无辜的凡人受伤, 否则, 他与当年灭村的陆家人又什么区别？

    陆五深吸一口气, 翻身跃上悬崖, 继续先前的动作。

    他在依靠这样生死一线的压迫, 逼自己清醒。

    又一次停在了悬崖边上之后, 陆五取出了腰间的传音玉石。

    “家主。”陆五恭敬开口，汇报起今日操纵尸傀，伪装魔修攻击正道修士的经过。

    在得知一个普通凡人被炼化为尸傀后，竟能与一位筑基后期的修士抗衡，陆天石露出畅快的笑声。

    魔界封印即将开启，各大势力将重新洗牌。

    无数天灵地宝将重现世间。

    光是想想陆天石便热血激昂。

    陆天石将陆五夸赞一番，忽然说道：“今日，是月圆之夜吧。”

    陆五握着传音玉的手微微一紧，没有出声。

    “功法上说，月圆之夜尸傀会有异变，我会前往南崖城坐镇。若这批尸傀真有异动，便出镇压。”

    得知陆天石会来，陆五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恭敬道：“恭候家主。”

    放下传音玉石，陆五面上的恭敬之色渐渐褪去。

    自打上次黑气摆脱白骨逃逸出去，陆五便在据点中散播尸傀反噬的消息。

    许多操纵之人都慌了，想要明哲保身。

    陆五便趁机提出要替那些人去操纵尸傀。他悄悄找上心思浮动的人，说自己本来就是死士，又没有家人，自然没有牵挂。

    许多人都感激涕零地将尸傀印转给陆五，不知不觉他就已经控制了四分之三的尸傀。

    雨更大了。

    乌云厚重得化不开，令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风吹开陆五额前的发丝，露出了一道浓稠如墨的黑色印记。

    陆天石说得不错，月圆之夜，尸傀的实力会大幅提升。

    这是他复仇的最好时机。

    ——

    长风巷内。

    陆临风倚靠在墙角，周围还坐着十几个修士。

    他们衣衫破落，沾满血迹，一看便知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多亏了陆道友，大家才能全身而退。”一人感激地朝陆临风抱拳，其余修士也纷纷开口道：“是啊！陆道友孤身拦住尸傀、掩护大家逃走，此等大义之举实在是……”

    “多谢陆道友救命之恩。今后若有需要吴某之处……万死不辞！”

    陆临风摆摆手，说道：“同为正道修士，自然要同心一致对抗魔族。”

    他说得云淡风轻，在场修士却更感动了。

    余光瞥见众人神色，陆临风不由得心底冷笑。

    一群傻子。

    今日这些尸傀，全是陆家刻意放出来的。为的是在封印打开前，验证尸傀的实力，同时也借机削弱其他正道势力的力量。

    千年以前的正魔大战，无数天材地宝降世，天机阁说这是天道在反哺人间，以免人间陷入祸乱之中。

    如今，封印即将开启，谁拥有无上的力量，谁就能支配这些宝贝。

    “你们在此地修整，我再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修士需要帮忙。”陆临风淡淡开口，瞬间又收获无数钦佩的目光。

    直到陆临风的身影消失不见，几人才怔怔回神。

    “真是惭愧，我不过才击杀了五六个尸傀，便体力不支。陆道友冲在最前面，却连休息都不用。”

    “不愧是陆家人……”

    陆临风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眼神一凝。

    他看到了莫离玉，此刻莫离玉正在尽心尽力地救治一个凡人。

    陆临风微微皱眉，莫离玉医术出众，用在这人身上简直是浪费。

    倒不如跟在他身边，随时保护他。

    “莫离玉！”陆临风大喊一声。

    听到这中气十足的声音，莫离玉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陆临风。

    能这样大声说话，陆临风想必没受什么重伤，反倒是他现在正在救的这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莫离玉收回心神，继续努力救人。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做什么，或许是赎罪……或许是为了在将来莫家暴露之时，他能靠救人，换来几分旁人的怜惜。

    又或者，他只是不想辜负叶修寒的信任，想要试着做个好人。

    莫离玉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他很清楚，他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了。

    莫离玉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

    见莫离玉不理会自己，陆临风心中恼怒极了。他想要走过去，视线却僵住了，死死盯着莫离玉身边的白色小球。

    只见莫离玉从衣袖内取出小球，又将小球放在了那个凡人的身上。

    表面，却装作行针的模样。

    白色小球上浮出莹莹的亮光，光落在凡人的身上，顷刻间就至于了可怖的伤口。

    陆临风心神一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这世上是有许多特殊的法器，不为人所知。可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说过，有法器可以直接治愈伤势。

    陆临风来不及多想，就掏出随身携带的观影玉石，悄悄记录下莫离玉救人的场景。

    不久，他掏出一件随身法器，将观影玉石放了上去。

    这是陆家特有的传送法器，可以传送巴掌大小体积的东西。

    传送需要些时间，陆临风便继续回到先前的地方，继续盯着莫离玉。

    此刻，莫离玉看到面前的凡人即将醒来，赶紧将小球收回了衣袖里面。

    他本不该使用小球的力量，可这个人本就生了病，又被黑气侵体，寻常的丹药与针法根本无法救治。

    莫家正是利用给重病之人服食错误的丹药，来获取源源不断的尸傀。

    因此，莫离玉下意识就想把这个人给救活。

    莫离玉正要将小球收起来，忽然察觉到陆临风的眼神，正跟随着小球移动。

    冷汗瞬间布满了莫离玉的额头。

    他也不知道这小球从何而来，但一直以来，似乎只有他可以看见小球。

    所以他才大着胆子用小球来救人，博取别人的好感。

    而一开始，他也确实用这个小球救过陆临风，那时的陆临风并无察觉，如今却死死地盯着小球。

    他……能看见？

    莫离玉来不及多，转身就朝另一条街道走去。

    走到无人之地，莫离玉拿出小球努力的想要将它收进储物袋里。可是小球却仍然虚浮在他的身边。

    他除了能用衣袖遮挡一二以外，根本没办法将它收起来。

    莫离玉又尝试着，用东西压住小球，自己走远。

    可无论他走多远，那小球都会跟着他。

    曾经他引以为傲的力量，如今却成了一块烫手山芋。莫离玉越想越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隐秘之地。

    他这才有些慌了。

    此地荒僻无人，若是……有尸傀骤然出现，他该如何是好？

    一阵极重的喘息声，忽然在莫离玉的背后响了起来。

    莫离玉慌乱地躲开，身后的木板却骤然被一双焦黑的手推开。

    这里真的躲了一个尸傀！

    莫离玉急速地喘息着，他袖袍一挥，一双银环环便出现在他的手中。

    这环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束缚法器，只要抛出去。就能困住别人的双腿。

    莫离玉没有立刻动手，他冷静地朝四周看去，终于找到了自己来时的路——就在那个尸傀的背后！

    只要他困住这个尸傀，然后立即朝来时的路跑去，便能回到那些修士的身边。

    莫离玉紧紧盯着面前的尸傀，他的机会只有一次，绝不能失败。

    终于，他看到那个尸傀主动朝自己走了过来。

    莫离玉毫不犹豫地抛出银环，那尸傀瞬间跌倒在瓦砾之上。

    跑。

    莫离玉的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可他才跑了几步，被银环困住的尸傀陡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吼叫。

    他身上残留的衣物尽数碎裂，身形也暴涨了起来，瞬间就撑破了那对银环。

    看起来像是狂暴了。

    莫离玉朝后退了一步。

    他不想死。

    可是他身上保命的法器大部分都送给了其他的医修。

    莫离雨忍不住自嘲一笑，要不怎么说好人不长命呢，他也真是昏了头。

    忽然，莫离玉的目光落在了衣袖内的白色小球上。

    他来不及多想，就将小球朝尸傀抛去。

    光芒划破漆黑天幕，与此同时，一道剑光也疾掠而来。

    剑气震碎了风雨，在尸傀的身上交错纵横，只差一点，就会将其完全绞碎。

    是沈重光。

    莫离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知道自己逃出一劫。

    既然沈重光来了，那么叶修寒也必定在附近。

    莫离玉下意识去寻叶修寒的身影。自打上次叶修寒被炼丹炉烫伤，他就再没见叶修寒来过炼丹房。

    忽然，莫离玉眼神一凝，他看到了不远处半倚在墙上休息的叶修寒。几日不见，叶修寒看上去神色倦倦，整个人都无比虚弱。

    “等等！”叶修寒忽然开口，看向沈重光：“先、先别杀这个尸傀。”

    布满杀机的剑气瞬间一滞。

    沈重光没有多想，就屈指一指，长剑瞬间悬停在尸傀头上，隐而不发。

    “怎么了？”沈重光看向叶修寒。

    叶修寒指了指尸傀，轻声道：“他好像……正在恢复正常。”

    此刻，小球的白色光芒渐渐黯淡下来，那尸魁身上那些可怕的尸斑尽数消失。残损的血肉也一点点的修补好，变回了刚刚死去的模样。

    尸傀失去气息，他真正的死了，却也摆脱了浑浑噩噩被操纵的命运。

    莫离玉深吸了一口气，将小球尽力地藏进袖子里。

    方才叶修寒分明是……看到了什么。

    可他除了装傻，什么也做不了。

    沈重光看到莫离玉努力隐藏小球的动作，心思微微一动。

    系统先前就说过，这个世界的人都在觉醒，莫离玉恐怕已经察觉到旁人可以看到小球。

    叶修寒则还沉浸在方才的画面中，无法回神。

    他本是想来见见莫离玉，决定是否回收金手指，却意外发现，小球似乎可以对尸傀产生影响。

    而尸傀也从狂暴状态中恢复了。

    原来……除了攻击，还有其他方法可以解决尸傀。

    “宿主。”818骤然开口，语气严肃地说道：“先前你昏过去了，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因为这个世界里的人渐渐觉醒了自己的意识，他们有可能看见系统的力量。”

    “就像你刚刚看见的白色光芒一样。”

    叶修寒微微愣住，下一秒，他的手陡然被沈重光握住了。

    沈重光眼中透出紧张之色，紧紧地盯着他。

    在来的路上，叶修寒简单地和沈重光说了任务的事情，也说了莫离玉身上的小球。

    他无法解释小球是什么，只说这是属于他们这样外来之人的独特力量。

    沈重光一定是担心他，会一时冲动地当着无数人的面，去用这股力量。

    叶修寒轻轻捏了捏沈重光的手，晃了晃。

    他并非冲动之人，知道非我族人，其心必异的道理。

    否则，他也不会拼着神魂受伤，也要留在「白月光」的身体里。

    叶修寒又朝莫离玉看去。

    几日不见，莫离玉已经和初见时完全不同了。

    他素来洁净平整的医袍沾满了脏污，发丝也乱糟糟的。

    “叶修寒。”莫离玉叫着他的名字，快步走过来。

    【金手指回收任务进行中。】

    【请宿主做出选择：是否将修复BUG后的金手指赠予莫离玉。】

    叶修寒微微愣住。

    叶修寒相信莫离玉会继续救人。他知道人都是会变的。只要不是极恶之人，总还有选择善的权利。

    但是，系统说过金手指有具象化的可能，留在莫离玉身上，反而会害了他。

    “我选择——不将金手指赠予莫离玉。”

    话音落下，叶修寒就听见了系统提示。

    【金手指回收任务已完成，恭喜您获得经验值……奖励道具：医者之心。道具属性：未知。提示：最大的力量就在你的心里。】

    叶修寒得到了一个全新的医修道具。他有些茫然，一时搞不清楚，这个道具有什么作用。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离得近了，莫离玉才注意到叶修寒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痕。他又颤抖地抬起手，轻轻碰上叶修寒的脉搏。

    叶修寒的脉象极弱，显然已是垂死之象。

    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莫离玉下意识地掏出小球想要给叶修寒医治，再也顾不上去想小球暴露的后果。

    然而……小球却不见了。是因为方才用来攻击尸傀，导致小球力量耗尽消失了吗？

    莫离玉脑子乱糟糟的。

    “我没事，歇一会儿就好。”

    叶修寒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他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想办法解决尸傀之术，因此他并没有在系统内停留太久，也就没有注意到系统内闪过一行红色的小字。

    【因宿主相信莫离玉会行医救人，系统将宿主得到的金手指「医者之心」附属版自动赠予莫离玉。】

    【道具功能，静待探索。】

    莫离玉听出叶修寒话中的安慰之意，双手无力地垂下来。

    他怎么忘了，叶修寒医术比他厉害的多，一定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十分清楚。

    连叶修寒都没有办法，而他没有了小球，他还能救叶修寒吗？若是他的医术没有退步该多好……

    莫离玉一时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但有一件事很清楚，那便是叶修寒需要休息。

    他不能再这样奔波了。

    然而叶修寒却忽然扶着墙站了起来，轻声说道：“我想……”

    “不，你不想！”莫离玉一把摁上叶修寒的肩头，快要触碰到时，力道陡然一轻，生怕弄疼了他。

    “叶修寒。”莫离玉第一次用强硬的语气和叶修寒说话：“你自己就是医修，能不能好好看看你的身体？你现在这样虚弱，根本无法行针，炼丹也会昏倒，除了好好休息，别的什么都帮不上忙。”

    “我知道你想救人。”

    “但是……也有很多人想救你。”

    叶修寒茫然地看着努力凶巴巴说话的莫离玉，迟疑着小声说道：“我、我应该帮得上忙的。”

    见莫离玉又要开口，叶修寒补充道：“不是救人。”

    莫离玉扭头看向沈重光，实在不理解他怎么会放任叶修寒胡来。

    他叹了口气，正要继续劝说，便听叶修寒认真说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正好可以试试扮作尸傀。”

    叶修寒看向沈重光。

    在来的路上，沈重光也将清水剑派传回的消息告诉了他——如今尸傀不知去向，真正地操纵者也毫无踪迹。

    若是他混进尸傀堆，顺藤摸瓜找过去，就能知道是谁在操纵。

    尸傀对活人气息极为敏感，一见到就会攻击。先前沈重光背着他，一路也击杀了不少尸傀。

    可若只是他一个人，说不定真的可以。

    沈重光看向叶修寒，嘴唇轻动，想到叶修寒身上还有小白骨和他的符箓，最终还是说道：“去吧。”

    叶修寒的眼睛微微亮起，他扶着墙缓了缓，慢慢地朝远处游荡的尸傀走去。

    沈重光捏紧了剑，死死盯着叶修寒的身影。

    莫离玉欲言又止，实在难以想象沈重光会放任叶修寒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可很快……他就看到叶修寒走到一个尸傀身边，与尸傀擦肩而过。

    尸傀恍若未绝，像是没有感应到他的气息。

    莫离玉拢在袖袍内的手微微捏紧，心里止不住地难受。

    他不知道该庆幸尸傀没能发现叶修寒，还是心痛叶修寒气息奄奄的身体。

    忽然，叶修寒的身体晃了晃，一条腿微微一软，像是要跌倒下来。

    “叶……”莫离玉险些惊叫出声，却见沈重光并无动作。

    再一细看，只见叶修寒调整了一下姿势，歪头朝身边尸傀看了看。

    然后努力学起了身边尸傀拖着腿走路的模样。

    他本就虚弱无力，满身死气，此刻和那尸傀站在一起……竟真让人分不出来了。

    莫离玉视线落在沈重光的手上。

    沈重光只是静静看着叶修寒，可他搁在剑上的手，却已被剑刃刺破，渗出血来。

    莫离玉又看向叶修寒。

    叶修寒像是察觉到什么，骤然扭头，朝着他们弯了弯眉眼，无声地说了句「没事」。

    然后，他和那尸傀一齐走入了黑暗之中。

    莫离玉的心像是被重重敲了一下。

    为了解决尸傀之术……许多人已经倾尽了一切。

    可他……

    “沈道友。”莫离玉看向沈重光，郑重说道别：“我要去找白鹤长老……”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将自己从莫连生口中探知的事情，全都告诉白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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