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护城河边, 废弃的乌篷船漏着几缕月光,岸柳婆娑,远处打更的梆子声时隐时现。
一抹身影掠过清夜檐角, 轻飘如烟, 停在柳梢之上。
月华为她镀上一层清冷光晕,几缕青丝随风轻舞, 黯紫瞳仁流光,星辰宛若映在她眼眸。
此刻微微沉敛, 柳梢轻摆, 她整个人却似定在游风中。
这里离平安镇四百里,过去是很轻易的事,只是有一点。
她的生意是下家找上家, 上家为她牵线, 为她解决一切后顾之忧。
然而如今她的上家是李九涯。
发生在皇宫, 与江湖相去甚远, 有心人就算想探, 也不一定能想到皇宫里去, 而李九涯与七公主那边还不知是何情况, 就算有人找上门,也不知李九涯有没有功夫理会。
如果在京城时能探一探,便不会似如今全都抓瞎。
长睫微微垂下,遮住眸色。
只是她不敢停留。
夜风又起,衣袖飘飘, 柳梢摇摆。
现在, 还是先去平安镇看看吧。
夜色渐褪, 天边星辰渐隐, 茅草小屋前, 一条小黄狗趴在地上,睡得正香。
五步之外,笼中的鸡也趴在窝里睡觉,还没到打鸣的时候。
远处依稀可见蒙蒙八角亭影。
青影转瞬即逝,如烟消散,照旧到了对面半山腰,正要倾身而下,却不经意注意到栖霞山脚林下,仿佛有一些异样。
离得太远,凝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她顿了顿,悄无声息下了山,而后绕到栖霞山上,轻飘飘落到枝头,向下看。
竟是一波暗暗窥探的人,他们穿着简练,窄袖护腕,看着像是训练有素,有些像武林世家的护院,或者一些富贵人家的府兵。
凝白不确定他们是来自哪里,但是从前守在这里的人很多,都是少年少女,想一睹“圣女”真容,过了这些年,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人在等了,毫无疑问,这些人不是慕名而来,而是有备而来。
心下一凝,难道是藏剑山庄的人?又或者是花叶楼的人?
凝白又回到对面半山腰,他们目光紧紧锁定八角亭,凝白就暗中紧紧盯着他们。
天光乍破,一声鸡鸣若有似无传来,那林下微动,想来是换班。
凝白看准时机,一越而下,隐至亭梁。
风吹铃响,凝白仔细分辨,没有一个哑声。
这个结果算在意料之中,凝白紧紧勾着亭梁,直到天色又暗下来,暮色四合,厚厚的云挡住月亮,地上一丝清光都没有。
她再次看准时机,借着夜色遮蔽,消失得无影无踪。
离了平安镇,月上中天,凝白落在一家客栈屋顶。
一切陷入沉睡,只有凝白同满月醒着。
现在自己算无家可归,前路渺茫,甚至不知能做什么。
若要救活师父,如今却没生意做,要做生意,就要想办法联系李九涯。
可李九涯在七公主身边。
在京城,在皇宫。
怀中的长命锁那么小一点,却似隐隐灼痛,直至心尖。
若是不管师父,江湖茫茫,她是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只是她不觉得自在,也不觉得逍遥了。
就如无根浮萍,没有人会艳羡无根浮萍的日子。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客栈后院的猫儿狗儿醒了,人声响动,凝白轻点脚尖,离开了这里。
她到了山谷外十里,试探着近了近,没有反应。
点穴不比下毒,她下手再没有轻重,这么些天过去,圣女早该冲破穴.道,甚至她逃后的下一刻,就该已经冲破。
圣女必然勃然大怒,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紧追出谷,更不知道若是没有追上她后,圣女有没有再回来。
凝白又试着近了一里,仍旧没有反应。
难道圣女真的出了谷,欲杀她而后快?
如果没用出谷的话,圣女觉得师父的遗体在这里,她迟早要回来,所以,守株待兔?
但凝白想了想,觉得不太可能。
圣女杀人从来不讲法则,一剑了事,是不会这样迂回忍耐的。
凝白又近了几里,一直没有反应。
她就在山谷跟前停下了。
现在进谷,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圣女在,她死定了,要么圣女不在,她捡回条命。
凝白决定赌一把。
青影从山林掠出,轻点溪水,而后落到门前阶上。
凝白定了心神,一把推开门。
然后就与淡淡看来的圣女大人四目相对。
凝白心头一凉,干脆利落踏了进去,直到圣女三步之外才停下,扬起脖颈,没有废话,“圣女动手吧。”
“动什么手。”
凝白一愣,楚碧水将剑一丢,转身回房,“我要吃小汤圆。”
这、这对吗???
凝白完全懵了,甚至没有捡回条命的劫后余生之感,抱着剑小跑到她面前,“不是,等等,圣女你、你不生气吗??”
楚碧水露出了思索的表情,而后低眸看了看她的手,说:“贺西楼,不行。”
凝白:???
现在重要的是师父教她的点穴功夫吗??
她被她偷袭了呀!她怎么完全不当一回事?!
难道不该向上次一样,直接一剑过来??甚至没有让她拔剑自裁,连“再有下次”的警告都没有??
“小汤圆。”甚至说得十分清晰!
眼看楚碧水又绕过她要回房中,凝白一把将门挡住了,百思不得其解,“圣女,你为什么不生气???”
楚碧水看了她一眼,跟看凤凰木看山桃花没什么两样,凝白更摸不着头脑了,只是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她收回手臂,抱着剑小声问:“圣女是因为我的孩儿……才如此宽容吗?”
被看出来,楚碧水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竟淡淡反问:“你为什么回来。”
凝白一僵。
她懂她的言下之意。
既然逃了出去,为什么不与自己的孩儿长久团圆,从此不分离。
或许在察觉到她回来的那一刻,楚碧水心中就在想这个问题。
因为她与她的女儿骨肉分离,二十多年生死茫茫,而凝白明明可以母子团聚,却为什么不珍惜。
喉头酸涩,凝白垂下眸,声音微微颤抖:“因为是我抛夫弃子。”
太子也好,团子也好,都是被她抛弃的。
她要如何厚颜无耻去团聚。
话音落下,周遭骤然一变,杀意凌厉。
“男人抛便抛了,你的亲生骨肉,竟舍得下。”
楚碧水冷冷看着她,“看不出来,你如此心狠。”
密密睫羽湿润,点点头,嗓音平静,“我就是如此心狠。”
“我可是多情客贺西楼的徒弟,青出于蓝胜于蓝,什么都没学会,唯有薄情学得好。”
楚碧水眸中杀意更重,甚至都没有抽剑,瞬间抬手凝气,可面前的人,却刹那闭上了眼。
楚碧水竟生生止住了。
如果当真心狠薄情抛弃骨肉,又如何会决然赴死。
“为什么不要他。”楚碧水收回手,冷冷看着凝白。
便看着泪水陡然滑下。
她睁开眼睛,满目含泪,哭得无法自抑,“因为我是个骗子!我骗别人真心,结果把自己也搭进去,抛夫弃子,都是报应不爽!”
楚碧水看着她愈哭愈厉害,心中一滞,良久,问:“为何不带走骨肉。”
她似乎已经平静下来,眼圈儿红红的,说:“我带走,然后呢?带着他从此东躲西藏?”
“为何要东躲西藏。”
她已经近乎木然,“他的父亲是当朝太子,皇室不会允许血脉流落民间。”
楚碧水不知道太子与皇室是什么东西,但是她已经说得很清楚。
如果带走,那从此不会有安生日子,除非回到这里,隐于世间。
可是这对那个孩子来说太不公平。
他本来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不必终此一生困在这方天地。
即使是爹娘,也不能理所当然代为决定婴孩的一生。
就像魔教圣女,生来便被决定了命运,别无选择。
楚碧水沉默许久。
“你可以回去。”
就算做的是始乱终弃的生意,已经把那孩子父亲狠狠抛弃,可世间情字,只要开始,从来缠绵无止休。
她轻轻笑了,眼底却湿润,“天之骄子,已经被折辱一次,断不会再回头。”
院中一片寂然,唯有风声。
楚碧水再次看了看她,她抱着剑,静静的,一语不发。
她真的是觉得不能带走骨肉,还是觉得,她不配带走。
听她所言,在那之前,她已取得孩子父亲的真心。
便是夫妻恩爱。
如果她不是个骗子,那个孩子便拥有一双恩爱爹娘,就像从前隔壁婶子家一样,虽然吵吵闹闹,但除夕夜时一家美满在一起,已经胜却无数。
那个孩子本可以有这样的日子。
但她是个骗子,恩爱与美满,皆由她亲手打破。
楚碧水移开眸,或许,她是两者皆有。
不能自私带走是真的,愧疚不配带走也是真的。
“你不该做骗子。”
不然,何至于骨肉生离,夫妻决裂。
“你为什么做骗子。”楚碧水又移回眸。
凝白默然,而后道:“为了救活师父。”
“他把我从雪地里捡回来,我欠他一条命。”
竟是为了贺西楼。
楚碧水转身看向院中玉棺,冷冷的。
死了还要坏事。
“他不配。”
凝白无话,良久,才低声说:“原本已经救活了,我与师父也没那样多师徒情,一命偿一命,从此恩情勾销。”
谁料到,那日楚碧水恰巧出关,一出门,就听到贺西楼的声音,恨上心头,一剑了结。
楚碧水眸色更冷,“他该死。”
红叶飘摇而下,落到玉棺之上。
凝白抿抿唇,低低问:“因为师父抛妻弃女吗。”
这是她第一次问出来。
没有从前想象的陡然变色,也许是此刻楚碧水心生慈悲。
“不是。”
凝白微愣,不是?
楚碧水冷冷道:“他离开时,我不知道我怀了孩子。”
这话是……
师父他只是如每一次薄情一样,辜负了圣女?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曾有过一个女儿?
魔教圣女,命运便是孕育魔教的下一代,生来圈养在魔教,世事不知,只需要练习魔教心法,待到心法有所成,便要被当作容器,生下的孩子天生汲取母体武功。
只是楚碧水不知道她的命运。
所以,在心法未有所成时,她懵懵懂懂与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年互生爱慕,青涩欢愉,没多久,却被人发现。
于是那少年死了,楚碧水被锁在了崖下惩罚。
贺西楼便是在那时出现。
美人受难,却只是她命途里的第一难。
贺西楼年少轻狂,不忿于此等悲惨命运,说什么也要把楚碧水救出来,甚至是逃离魔教。
只是却失败了,被人围杀押下。
楚碧水那一刹那意识到,又有个人要因她而死。
素昧平生,这个人可怜她,拯救她,马上要死了。
甚至,死不曾悔。
楚碧水想,他不能死。
她第一次生出了忤逆之心,没有由着他们把他处死。
他被关在地牢,楚碧水也重新被锁了起来,什么时候心法得成,什么时候放了他。
楚碧水心法还没有成,他就逃了出来,满身满脸的血,不成样子,他自己却好像不知道,眼睛亮得吓人,一边打开镣铐,一边得意地说区区镣铐而已,怎么挡得住他自学成才。
他带着她跑了,从西域,一路跑到中原,到江南。
在江南落下第一场轻飘飘的雨,他撑伞回家,笑着收起伞而举出未湿半点的绣鞋时,楚碧水看着他俯身为她换上,突然意识到,她好像爱上这个人了。
只是一年后,这个人的桃花眼里隐隐抱歉,跟她说他要走了。
不是会友,不是出远门,是他突然间不想再与她留在这里,或许说,他不再爱她。
原来情爱不是永远的,楚碧水才知道。
贺西楼走后的第五个月,隔壁婶子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很久,最后请了大夫来。
不是吃胖了,是有孕了。
是个成型的女婴。
劝楚碧水打掉,楚碧水摇头。
她的孩子生在江南,不在魔教,会好好的长大,她会保护好她的女儿的。
可是她终究没有保护好。
魔教的人追到了江南,把她的女儿偷走了。
楚碧水追回西域,满剑滴血,抢回了她的宝贝。
她东躲西藏,稍稍得有喘息,女儿就再次被掳走。
这一次,却没能找到她的宝贝。
他们把她丢了,荒郊野岭,天寒地冻,一夜就会死掉。
楚碧水一把火烧了魔教。
找了六年,终于肯相信,她的宝贝再也不能好好长大了。
楚碧水一一找到当初为魔教那些人指路的人,全都杀了,最后一个,是贺西楼。
如果他没有走,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凝白久久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竟只能说:“……我去给圣女做小汤圆。”
圣女这前半生,本就命中多难,慰籍寥寥,最后又痛失爱女,凝白多少能理解她的心情,迁怒师父,也实在不可避免。
只是于凝白而言,恩情还了等于没有还,凝白就还是要救的。
但在那之前,她得劝服圣女别再痛下第三次杀手。
只是凝白一劝,圣女就冷冷说,要是她的女儿能活过来,她就允许贺西楼活过来。
这不为难凝白吗。
凝白就只能试探着说,也许那女婴没有死,侥幸被人救了呢。
圣女就变成冷冷看着她了。
凝白就知道,她要是再敢多说一句,那就去见阎王。
可是是圣女亲口说了允许师父活过来的条件,凝白怎么能放弃。
她锲而不舍,有时提起自己也有点朋友,可以帮忙找找,有时又说就算荒郊野岭,保不齐就有人经过呢?
劝来劝去,总归是劝圣女重燃希望。
圣女问她就这么想让贺西楼活过来。
凝白诚实说也不是,只是救命之恩,不得不还。
又说也许圣女的女儿同她一样被救起来,被好好养大,说不准,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圣女就看了她一眼。
这下轮到凝白不说话了。
过了几天,才开始继续劝。
这回换了个方向。
她知道师父活过来会让圣女不痛快,但是,可以想办法让圣女痛快嘛。
比如,“师父活过来后,卖身给圣女,让往东不往西,让杀人不放火,您想怎么使唤怎么使唤,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好不好?”
她把拟好的契约拿出来,一式两份。
“圣女如果不屑要的话,那也不打紧,我觉得师父活过来后,若是知道骨肉生死不明,是一定会竭尽全力找寻的。”凝白尽力展出最真诚的模样,“师父虽薄情,但那也许是师父唯一的孩子呀,亲生骨肉,血浓于水呀!”
她想了想,又道:“而且师父朋友很多,二十多年过去,那些人也有子女徒弟,大家一起找,人多力量大嘛!”
楚碧水看着她,她乖巧真挚地将契约往前推了推。
总算成功把师父给卖了,获得了救活他的准许,凝白长舒一口气,就殷殷请示:“那我现在就走了?”
楚碧水没有理会她,取过她提着的剑就走了。
果然,师父卖身一文不值,圣女的女儿,才是圣女心头死穴。
楚碧水走了,凝白过去看看师父,良心一点都不痛,碎碎念着:“师父别怪徒儿自作主张,徒儿也是没法子的法子,您多体谅啊……”
她就也走了。
赶到平安镇,是在立冬那日。
平安镇是小镇,前些年却总有侠士侠女络绎不绝造访,据说是慕名来寻什么“圣女”。
平安镇的百姓很莫名其妙,他们这里从来没什么圣女,也从来没人见过什么圣女,这“圣女”的行踪,究竟是什么传出来的?
纳闷了几年,渐渐又没什么人来了,平安镇复归平静,想来,是那些人终于意识到平安镇压根没什么圣女。
日子安生下来,这日见到宽阔的马车,就都纷纷窃窃私语,即使这马车其实十分低调,甚至没有什么多余的雕花装饰。
都觉得是那些江湖人士卷土重来了,谁知人一下来,竟是一名青年男子,带着一个孩子。
那青年男子样貌极为出众,出众到了好些人都回不过来神,再回神,人家牵着小孩儿进去了,只能看到片暗纹流光的衣角。
一时间,又都窃窃私语,看来不是什么江湖人,而是什么恰好路过平安镇的富贵人物。
便也没注意,现下刚过午时,是赶路的好时段,恰好路过,何至于停下了呢?
而客栈内,小团子兴奋极了,因为爹爹告诉他,从前有人在这里看到过娘亲!娘亲的家,很有可能就在这里!
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看,可是,看了好一会儿,小团子才突然意识到,团子不知道娘亲长什么样子呀!
小团子立刻就急了,扯扯爹爹袖摆,爹爹却将自己抱了起来??
“不是、不是、团子没有累!”
小团子可认真了,白嫩嫩小脸很严肃,“爹爹,娘亲长什么样子啊?”
爹爹一顿,而后抱着小团子上了楼,小团子以为爹爹没听清,又问了一遍:“爹爹,娘亲长什么样子啊?”
赵潜把团子放下,团子立刻揪住他衣摆,仰着头眨着大眼睛,只等着他的回答。
那眉眼与他娘亲相似到了极点,几乎如出一辙。
接下来再不理,就要撒娇了。
凤眸轻抬,窗是打开,能看到远处的青山。
是栖霞山。
即使一遍遍收到她从未出现过的消息,可是如今到了这里,目之所及,就是她会出现的地方,心头便是止不住的一窒,好像下一刻,她就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与他遥遥对望。
赵潜低下眸,平静地说:“忘了。”
小团子懵了,爹爹说什么?爹爹忘了?
爹爹竟然忘了娘亲长什么样子?
小团子瘪起小嘴巴,不知为何,就是很委屈。
爹爹怎么可以忘记娘亲呢?
小手手摇起爹爹袖摆,“爹爹没忘、没忘……”
可是爹爹很平静,“忘了。”
小团子备受打击,一下就蔫了,爹爹忘了,那怎么办嘛?
可是,大眼睛注意到墙上挂的画,小团子一下又精神了起来,“那爹爹一定有娘亲的画像吧!”
爹爹有的!就在家里!爹爹与小团子一起来找娘亲,爹爹一定带了画像来的!
可是没想到爹爹竟然说:“没有。”
小团子急了,“爹爹、爹爹没有带来吗?”
赵潜容色冷淡,“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爹爹都忘了娘亲的模样,应该带上画了呀?
“很多花花的,娘亲下凡的,爹爹一定带了的!”奶声糯糯,急坏了。
提示到这个地步,再说没有,小团子就要委屈不高兴了。
赵潜不知团子何时看了那幅画。
“没有。”他说,“那不是娘亲。”
小团子睁大了眼睛,完全懵了,怎么会不是娘亲呢!
“娘亲是神仙!娘亲长得同神仙像!娘亲是花神呀!”
长得像,一定是华绮说的。
“不是。”
小团子都不知道爹爹说的不是是什么不是了,那幅画不是娘亲?娘亲不是花神?
“那、那爹爹真的没有带吗?”
“没有。”
小团子沮丧极了,“那团子见到娘亲,不认得娘亲怎么办呀?”
赵潜微滞。
良久,缓缓摸摸团子的小脑袋,目光远远落到青山上,“如果遇到,她会认得你的。”
团子同她那样像,她一眼就会认出来。
小团子勉强得到了安慰,爹爹说娘亲会认得团子!
只是没多久,小团子想到爹爹忘了娘亲长什么样子,紧张极了,“那爹爹呢?”
爹爹好久没有说话,就在团子以为爹爹也不知道的时候,爹爹静静说:“她不认得我。”
果然,娘亲也忘记爹爹的模样了吗……
小团子忧愁极了,爹爹忘了娘亲的样子,娘亲也不认得爹爹,那爹爹与娘亲,岂不是都只认得团子?!
小团子担负的责任实在是太重大了!
入了夜,小团子很快就睡了。
赵潜久久看着他,而后起身,将灯吹灭,一室黑暗。
半个时辰后,颀长修拔的身影宛若钉在了八角亭下。
他静静看着这座亭子,檐角铃铛被风吹得一直在响,回荡在山间,带出一股空寂阴森来。
她就是在这里,定好来骗他。
容色愈来愈冷,眸底激烈翻涌,爱与恨甚至都无法分明。
许久,他才回去,小团子睡得正香。
他坐在一边,窗前隐约映着蒙蒙青山。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房中灰蒙蒙一片,墙壁上别人留下的题诗隐约可见。
——相去万馀里,明月两地愁。
冷冽嗓音若有似无,“明月两地愁……”
凤眸轻嘲,她可曾愁?
恐怕没有吧。
凝白一出来,才发现她已经与圣女掰扯了几个月,外面已经是冬天了。
寒风刺骨,凝白没有内力护体,实在冻得受不了,又先回去,多穿了几层,再出来,仍旧是冷得直打颤。
忍一忍便罢了,她去栖霞山下看看消息就回来。
栖霞山下仍有人守着,凝白照旧躲过,仔细查看,依旧是没有。
凝白就颤了一路,回了山谷,人才算活过来,脑子得以转动。
酒香也怕巷子深,这么久没有消息,恐怕是实在不知找李九涯。
凝白就写了封信,想了想,又写了两封。
写完了,也没有干等着,做起了厚衣裳,十几天后,凝白再次出谷,果然好了许多。
她就一路到了藏剑山庄,听墙角,沈少庄主已经回来了。
凝白就把信悄无声息投到了她房里。
这封信送完了,凝白又送第二封,到了燕子神偷巢穴,柳莺娘也不在家。
她就只好把信搁下,人先走了。
李九涯名副其实天下第一,江湖上不少相识,凝白一一打探,俱是没有消息。
那就说明,李九涯可能还在皇宫里。
凝白自己去不了皇宫,但是可以寻人去找。
她就又去了花叶楼,与花叶楼师姐叙了旧。
最后回到平安镇时,已经到了春天,八角亭中依旧没有消息。
按时间来算,师姐派出去的人可能才出发没多久,从花叶楼到皇宫,距离很远,轻功一般的话,少说也要半个月。
凝白在平安镇等了一个月,等到了消息。
李九涯不在宫中。
或者说,是七公主不在宫中。
七公主构陷六皇子败露,早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毫无疑问,是被李九涯带走。
凝白知道了这则消息,久久沉默,许久后,释然一笑。
七公主既然败露,那从前做的也一定都被查了个底朝天。
换句话说,她露馅了。
太子也许早已知道,她是个江湖骗子。
这样也很好,真心被辜负,与其实是被骗子骗,差了很多。
太子向来高傲,被她当众折辱一回,身份败露,于他算是被羞辱第二回 ,当是恨之入骨。
便更不会伤心颓废了。
这样就很好,他可以彻底放下,他也没有迁怒团子。
七公主既然是败露后逃之夭夭,那就是畏罪潜逃,断然不能被官兵发现,难怪到处都没有李九涯的行踪。
想要下一桩生意,就只能等。
凝白等了几日,也不干等了,又出了谷,往天南海北寻去,见人就问附近有没有人二十来年前曾捡过一个女婴。
虽然不知女婴容貌特征,但有一点,很好认。
那就是生来便有武功内力。单这一点,便很好排查。
查一段时间,凝白便回平安镇,看看有没有生意。
第二次回去的时候,凝白收到了沈少庄主的回信,称已帮她四处去寻二十多年前的女婴,目前来说还没有结果,让她别抱太大希望,毕竟冬日弃婴不是每一个都有她这样好运被师父捡,最后又问这女婴是她什么人,莫非是妹妹?
凝白就写了回信,辛苦沈少庄主。
待凝白再一次回来的时候,八角亭中放了封信,是柳莺娘的,不知何时回的信。
已经收到她的请求,这就帮忙找,不找到她不姓柳。
凝白觉得奇怪,柳莺娘不是整日想着扬名天下吗?怎么不琢磨偷盗官府,反而要不惜时间全身心帮忙的样子?
只是去到柳莺娘家里,没有人,想来是早已帮她寻人去了。
便留信谢过,也去寻了。
直到又一年开春,凝白在亭中发现了新的纸条。
“十日后,金陵秦淮河上,九死还魂草。”
凝白照旧提前去了,观察几日,待到第十日,月上中天,只见河上渐静,唯一艘画舫远远而来。
这一次是要骗江南武林之首,慕容世家的年轻家主。
凝白接了单,便留在金陵,这位年轻的慕容家主甚至都不用她问,已经是声名在外。
风流倜傥,浪荡多情。
凝白皱皱眉,但已很快想到这次要扮什么人物。
金陵城近日突然来了位美人,那美人容貌倾绝,偏偏性子柔善,又弱不禁风,是个娇娇哭包,什么事都做不了,只能怯怯楚楚请别人帮忙。
她孤身一人,动心思的人多了去了,那上不得台面的,便已被上得了台面的收拾了,上得了台面的互相看看,那就是各凭本事。
于是今儿送宝石明儿送美玉,邀着出门游湖又有邀着游园,一时间门庭若市,争相追捧,引得没见过的心里头纳闷儿,究竟是什么样的天仙,真就美到金陵儿郎不顾脸面当街打架??
一传十十传百,待那日两顶宝马雕车停在她巷前,不由得纷纷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她赏谁的脸。
等啊等,门终于开了,先看到的,却是长长帷帽。
那轻纱朦胧,连轮廓都看不太清,就只能看见美人身段若柳,当真弱不禁风,好像掐一把就能折断似的。
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偏偏美人莲步轻移,轻纱随风,端是如此,便令人失了神,更不必提窈窕风流的身姿了。
一时间俱是不自觉屏息,见那美人到了巷口两辆香车前,柔柔一礼。
这下,都恨不得美人面前是自己了!
可终究不是,美人拜过之后,帷帽轻纱似是哪里不对劲,便轻轻抬起手臂,纤美玉手出现在众人眼前,轻轻撩了下轻纱。
只是一只手,所有人都信了这美人倾绝无二!
撩过之后,帷帽便恢复了正常,于是又听到含娇带怯的声音柔柔说:“听闻城南园中开了朵罕见白绿并蒂莲,凝白从未见过……”
微微的低落简直令人晕乎乎想将心都掏给她,好哄她展颜!
只是有人晕乎乎过后,却是想起来白绿并蒂莲开在了谁的地界,一时间僵住。
那位的脾气,可不是让人随便带人去玩的啊!
美人面前的两位郎君,也正是犹豫这点。
美人却不知道他们的犹豫,楚楚怯怯:“只是又听闻……”
仿佛被听闻惊吓了一样,她低声道:“凝白觉得,城西的粉荷也很好……”
这要是换别人,也就顺坡下了,偏偏今日这两个是争强好胜的主儿,哪能容忍自己在美人面前丢份儿?
便抢着说有办法带美人去看,保准让美人看个够。
争着抢着要带去,美人那般柔弱,活似乱世中飘摇的娇花,命不由己。
争到最后,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场面就一发不可收拾,美人更是心焦如焚,偏偏靠近不得,不知怎的,便跌到了街上。
恰有一辆华贵富丽的红顶嵌宝石坠金穗儿马车过来,那马车宽阔极了,一下便将两辆香车衬托得无比局促,很跌份儿。
车夫见美人跌在路中央,同里面的人不知说了什么,马车便慢了下来,美人柔弱起身,站到路边,待马车经过时,风恰吹起轻纱一角,一双流转明眸,半点娇冶朱唇,令人直看呆了去。
而美人,却只看到了马车金穗帷帘晃动间,那惊鸿一现精致浪荡的脸。
自此算是一颗真心都搭了进去,非君不嫁。
这日慕容氏的马车又招摇过市,果然便被那美人拦住了。
说是美人拦住,其实不太准确,应当说是爱慕美人的一个郎君二话不说拦的。
这美人若单自己一个,哪儿拦得住,她什么也办不成,只会柔柔依靠别人罢了。
说起这依靠,真是没法说,只能说,美人现在的宅子,都是别人拱手相送,就没有哪样东西,是自己的。
活生生的菟丝子,偏偏还很坚强,被慕容家主谑笑着扫了那么多次颜面给了那么多次难堪,硬是痴心不改。
慕容氏在金陵,就算不是武学世家,那也略有耳闻,那郎君敢拦车,本也不敢做别的,可一见美人伤心垂泪,登时就顾不得了,“慕容家主竟如此吝于一见吗!”
不知是被什么小兔崽子都敢挑衅激怒了,还是今日心情好,有兴致作贱美人真心,总之他下了马车,漫不经心站定,还不紧不慢让马车赶到一旁去,不要堵了乡亲邻里的道,而后看向美人,饶有兴味地笑起来:“步姑娘要说什么?”
这等场面可不常见,一时间楼上的楼下的,纷纷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热闹。
凝白心中暗骂,这男人久经花丛,是个中老手,一般的把戏手段一眼就能看穿,拉扯更是不用想,弄得她束手束脚,还要时刻警惕不能扮崩了。
她现在就是个一片痴心的女郎,虽然她无意识利用别人,但是她真的无辜,虽然她事事依附别人,但她真的柔弱,她离了这仙人板板的慕容家主就活不了,不爱他?那不如杀了她,就是痴心到这种地步。
现在,又是她诉深情的大好机会。
凝白心中深吸口气,用以后狠狠报复回去来给自己舒缓心情,编好的词在嘴边,心里想着以后报复委实解不了现在的心情,不如还是这两日拆他马车狠狠摔他个断胳膊断腿儿再哭唧唧凑上前心疼得心都要碎了暨送温暖更合适。
她心里勉强舒畅了些,才微微红着脸,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极力忍住羞怯,又微微红着眼圈儿,大胆地怯怯说:“听闻家主有头疼旧疾,凝白翻阅古书,无意看到一枚方子,制来解头疼是最好……”
纤纤玉手捧上香囊,有眼尖的,一下就看到葱根似的水灵指尖红肿着,非但不丑,还十分惹人疼惜,起码那拦住马车的郎君,就没忍住,心疼得不得了:“怎么就弄成这样?”
凝白只望着对面仙人板板的慕容,又露出了那种与她这个菟丝子整个人都格格不入的坚强,怯怯说:“都是我心甘情愿,为家主做任何事,我都甘之如饴,只要家主不嫌弃,我……”
“呵。”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冷笑。
冰冷至极,熟悉至极。
凝白竟打了个哆嗦。
这一刹那,心下纷乱如麻,太子怎么会在这儿??他是来报复她的吗??
她早该想到,沈庄主与解楼主都锲而不舍在寻她,太子那样骄傲,又怎么可能会咽得下这口气??
凝白打定主意不回头,今日这戏是无论如何都要砸了,她得赶紧脚底抹油先溜!
凝白正要轻点脚尖跑路,一个小团子一手一串糖葫芦迎面跑来,软软糯糯喊:“爹爹,吃糖葫芦~”
凝白整个人僵在原地,这孩子的眉眼怎么这样像她?!
作者有话说:
女鹅,不用怀疑,小赵确实是带着你们的崽崽来追你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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