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情毒（三）

    纤细的身影从屋顶一跃而出， 窸窸窣窣的枝叶颤动，伴随着极轻的衣物摩擦声。

    宗悟立于枝头，朝四野远望， 月光黯淡，周围起了雾气，场景变得模糊，他却并未寻到那东西的踪影。

    简单掐诀， 追寻而去， 数息过去，依旧没有回应。

    这时， 一阵奇异的骚臭味从某处传来。

    宗悟吸了吸鼻子， 他隐隐觉得那气味很熟悉。

    思忖片刻，脑海中灵光闪现，一段记忆闪过， 宗悟忆起那味道的来源，孔雀的骚臭味。

    那是小徒弟渡劫的最后一世，转生成名为「叶七」的少年，而他， 私自下凡， 暗中保护， 成了小徒弟口中的「大美人哥哥」。

    原本一切都正常， 按理来说，这一世戚无深可以复归九重天。

    可是， 一夕之间，变故丛生。

    ——不知从何而来的孔雀妖屠了整个村子的人， 包括叶七的父母、亲人和朋友。

    一个一个地虐杀， 却独独不杀他， 还用下作的方法「作弄式地」挑衅少年去妖界报仇。

    “不许去。”绯红衣衫的神君举剑拦住少年，清冷眉目之间隐着几分焦愁。

    他不知那群孔雀妖是何心思，只知道少年若是怀着怨恨死去，渡劫定然无法成功。

    手中的剑拦在二人之间，宗悟沉声道：“冷静一下，你根本没有能力自保，若是去了，非但不能报仇，还会白白牺牲性命。”

    他一边劝，一边缓缓落下剑，走近红着眼的少年。

    宗悟用他能用最软的声音，轻声安抚，试图平息少年眼中的恨意与愤怒。然而，他也清楚这安抚的无力。

    村里的水井被染红，那些茅草房也都沾染了血色，此时此刻，他们脚下和身后都是尸体。人压人、人挤人，他们绝望地伸出手拼命呼救，奋力地向外爬，想离开这人间地狱，生命却最终定格在极致的恐惧。

    “冷静？我怎么冷静？！”少年红着眼，满身鲜血，发丝散乱，破旧的衣衫上全是破洞，线头凌乱，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完整的布料。

    “那些怪物杀了我的父母，屠了全村，我身后，整整一百三十七人，他们就这么被那群怪物活活折磨，叫我怎么冷静？”

    叶七深吸一口气，面前的人，是他所珍视的大美人哥哥。

    他不愿意吓到对方，然而，微微垂眸，视线的余光又瞥到了脚下，那里躺着一个五六多岁的孩童，被种田用的耙子贯穿身体，肝肠外溢，眼睛大大地睁着，死不瞑目。

    强装的理智顷刻崩塌，少年的情绪再次激动，不仅是那小孩，周围密密麻麻的尸体，脸上的表情无一不是痛苦至极。

    他掩面而泣，无力地倒于血泊之中。

    “凌、迟、强、暴、屠杀，当着我的面，整整一百三十七人，就这么死在我的面前，而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饶是最缺情少爱的人，看见眼前的场景也为之动容。

    宗悟也看向叶七的脚下，那个孩童，他虽然不记得名字，但他清楚地记得，那孩子笑着问他吃不吃糖的场景。

    曾经那么鲜活的生命，现在却只是一具冷冰冰的尸身。

    宗悟他不知道说什么，无情似他亦有酸涩。

    叶七的父母、玩伴、乃至整个村的村民，一夕之间，少年失去了一切。

    “我拦不住你。”宗悟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是私自下凡，没有牒文玉笏，使用不了仙法，更何况他也没有立场去拦。

    ——那些孔雀妖确实该死。

    只是……

    宗悟自然清楚这些，他顿了顿却又道：“但是我必须拦你。”

    “为什么？”少年缓缓站起身。

    仇恨灼烧了全部理智，那份仇恨从突如其来的妖物，蔓延到眼前阻拦他报仇的人身上。

    他拔出直插在孩童身体里耙子，摆出攻击姿势。他要复仇，拦着他复仇的便是敌人。

    若是寻常妖邪伤人，大可交由九重天处理，宗悟可以劝「叶七」相信上天。但神仙渡劫路上所遇之事，皆为「天道」所控。

    换句话说，经历这些都是小徒弟的命，就算有妖邪牵扯，也是道法自然，亦无人会为他伸张正义，甚至除了他、根本无人在意。

    此时此刻，宗悟终于知道，小徒弟将近三百年都没有渡劫成功，究竟是什么原因了。所谓的渡劫，再历其平生之痛，经其考验而不毁道堕魔，方为成功。

    就是说，所有没彻底放下的痛苦，小徒弟都要经历一遍。

    刚飞升之时，小徒弟险些走火入魔，却被他救回走出心魔。那时，他以为飞升前的不平，少年已然放下，但现在看来，却是他错了。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宗悟都无法解释。

    说什么渡劫、天道，叶七无法理解，他知道并且清楚的全部事情就是：此时此地此刻，那群东西屠杀了他的亲人朋友，他要报仇。

    “没有为什么。”宗悟彻底放下半举着的剑。

    他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说出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要报仇可以，但是不许动手。”

    手不染尘的神君拉住少年，坚定道：“我帮你杀。”

    叶七不能仇恨这个世界，不能毁道背心。

    但他愿意手染鲜血，只为他平安无虞。

    ——

    宗悟揉揉眉心，让那些恼人的回忆从脑海中清除。

    这时，鸟鸣声从地面响起。

    他向下俯瞰，宅子的某处，一簇绿色小点儿正在闪动，那些光点从高处向下看去，就像是无数双绿莹莹的眼睛。

    宗悟微微蹙眉，纵身一跃，从枝头回到地面。

    他循着方才看见的方向，朝那处走去。

    夜里，雾气好像又重了一些。

    抬头望望头顶残月。

    ——朔月将至，阴气加重再正常不过，只是……对方究竟是故意掐着这个时间点动手，还是……巧合？

    雾气好像又加重了，宗悟踏出脚，忽而觉得脚下踩中了什么，是柔软的触感。

    他低下头，正在这时，声音从耳边响起。

    “宗悟，万雀岭……你、要去万雀岭找我……找我……”

    与此同时，宗悟看清脚下的东西。

    ——修长的脖颈无力地垂下，明艳的尾羽被血污染脏，头顶的翠绿羽冠耷拉着，并且扭成奇怪的方向。

    ……尸体……全是尸体……

    他脚下踩着一具，血水从那处蔓延，而后是堆积成山的孔雀尸体，青蓝色的羽毛，在惨淡月色下反射出微光。

    本就是极度美艳的生物，就连死状也是凄美异常。

    宗悟：“……”

    他终于知道那个光球去哪里了。

    那东西能读取他的记忆，只是……很明显，加入了自己的异想。

    因为，他根本就不可能采取，这种明显带着「虐杀」味道的处决方式。

    宗悟指尖金光闪现，化作短刃划向手腕位置，正在这时——

    “师尊，您在看什么？”身后，清亮的少年嗓音响起。

    宗悟收起指尖灵力，回头看向小徒弟，眼中迷雾迅速散去。

    再看他所在之处，还是下榻的庭院。

    此时此刻，他正站在院落中那盆造型奇特的盆栽前。

    “没事。”宗悟摇摇头，单手掐诀彻底驱散幻觉。

    又朝小徒弟道，“卜算占星而已。”

    戚无深：“……”

    他确认似地抬头看看天，今夜星月黯淡，还有层云掩映，更何况……师尊刚刚分明是平视的！

    这谎言也实在太拙劣了吧？

    “先进屋吧。”宗悟指了指少年手中饭菜，浅声说道。

    ——

    二人进了屋，戚无深将热好的饭菜，摆在桌上。

    菜色不算复杂，三菜一汤，而且都是素菜。他怕师尊吃不饱，又拿了些下饭的小菜，以及从隔壁岱醉村村民自制的农家酱摆在面前。

    宗悟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一切，时不时地上手帮忙，二人坐定。

    戚无深夹一筷子菜，放进师尊碗里，又分了一碗汤放在宗悟面前。

    “不用管我。”宗悟浅声道。

    他注意到那些饭菜都被堆在距离他近的这一边，按理来说，小徒弟应该是知道他可以辟谷不食的，现在怎么像逼着他吃饭一样？

    “你也吃。”宗悟恹恹地将菜肴推向离小徒弟近的那一边。真的不是他不想吃，实在是吃不下。

    随着胎儿长大，这段时间孕吐的反应虽然稍稍好转了，但吃太多东西还是会觉得肠胃不适。

    看见那些卖相还算不错的菜式，他只感觉油腻得很，难以下咽。

    “师尊，是不想吃？还是不饿？”戚无深问道，他尝了一筷子菜，味道虽然不如他做的好吃，却也还凑合，是可以下咽的程度。

    宗悟摇摇头，指尖轻抚在肚子上，虽说这宅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怀崽了，他也清楚这些人都知道，但是他就是没办法谈及这个孩子。尤其是在小徒弟面前。

    戚无深心领神会，懂得师尊这是孕期反应。

    只不过，孕吐之类的反应比较明显，他可以清楚察觉。但像恶心反胃这种情况，只有师尊自己知道，若是师尊不说，他也只能靠猜。

    “那师尊有什么喜欢吃的或者想吃的吗？您现在怀着孩子，将来孩子长大了，会从您身上汲取养分，就算是为了孩子，您也得……多吃点。”

    比起宗悟的说不出口，戚无深明显淡定多了，虽说提及后面句为了「孩子」的时候，有微微的异样感，但能让师尊多吃点，养好身体，这比什么都重要。

    宗悟却有些无法开口，他发现了，小徒弟现在是真的拿他肚子里的孩子当成弟弟照顾了。

    若是如此的话……他怎么感觉明天朔日要做的事情，难度又增加了呢？

    宗悟揉揉眉心，刚刚他发现那个光球跑到他身体里去了，现在反而觉得心下放松。

    按照九重天的效率，下来找到他们应该还要不短的一段时间，现在看来，对付那个东西可以暂时放到第二位，对于他来说，最关键的就是要应对明日情毒发作的事情。

    宗悟如此想到，忽而心生一计。

    “你喂我吧。”他浅声道。

    正是之前勾引小徒弟的大计。

    戚无深手中的碗筷一抖，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听错了……或者眼前这个师尊，又是白白化成的，故意来耍他玩的。

    宗悟眼疾手快，按住戚无深的手，及时保护了险些掉下去的碗筷，又道：“最近容易累，没什么力气。”

    戚无深：“……”他感觉师尊刚才按着他手的时候，还挺有力气的啊。

    话虽如此，他还是拿起碗筷，夹了一片菜叶，又沾了些酱，喂进宗悟嘴里。

    饭菜入口，口感温热，不大不小，刚好够一口包裹。饶是如此，因为孕期反应，宗悟还是觉得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他只得强迫自己咽下，同时警醒自己：他不是在吃饭，他是在「勾引」小徒弟，为了明天的事儿。

    宗悟咽下一口汤，一块青椒卡在喉咙里，辣得他一下咳出声来。

    戚无深连连道歉，他舀汤的时候，没太注意，应该是鸡蛋包裹着青椒，这才没看见。

    “师尊，不好意思啊。”少年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巾帕，在宗悟唇间轻拭。

    宗悟摇摇头，表示并不在意。

    虽说是勾引，但他也不知道他这勾引人的法子有没有用，毕竟他没有经验。

    他从「白白」叼来的闲书中看见，那些恋爱中的男男女女，总是喜欢做什么事情都靠在一起，要不然就是，明明可以自己做的事情，非要对方帮忙。

    虽然不理解，他却还是做了。

    只是……他总觉得这勾引的法子，他好像是个残疾人一样，什么都需要人照顾。

    “还是我自己来吧。”宗悟最终还是没忍住，他接过勺子，又让了让手，朝戚无深道：“你也快吃。”

    “嗯。”少年点点头，下筷的速度却很「矜持」。

    小竹和嵇盛已经吃完了，原本只准备了三个人的菜，现在却要四个人吃，分量其实不太够。他稍微饿一饿，可以再自己给自己开小灶，但师尊肯定不能，如此想到，方才放慢速度。

    宗悟也注意到小徒弟下筷的速度不是很快，他却不知其中原因，只以为是饭菜不合小徒弟的胃口。

    “你喜欢吃什么？”

    继续勾引大计的时候，他还没忘记再稍微多了解了解小徒弟，避免把小徒弟彻彻底底当成工具人的尴尬。

    “吃的东西吗？”戚无深抓抓脑袋，似乎在回忆，他想了片刻，才道：“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小时候，我父亲管得严，若是被他发现我不吃什么东西，就会专挑那个东西喂给我吃，一直吃一直吃，吃到我不再讨厌为止。”

    戚无深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丝毫没有对父亲的怨恨，只是陈述着事实，语气之中还有几分难以察觉的「怀念」。

    宗悟垂眸，落下筷子，许久才重新抬起。

    “你父亲是个好人。”他一字一顿说道。

    “嗯……”

    戚无深并不觉得他爹是好还是坏。

    毕竟严格也好，强迫他做不喜欢的事情也好，那些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他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可能师尊不提，再过个几百年，他便再也不会忆起。

    少年抽了一下鼻子，脸上扯出并不好看的笑容。

    “这些都是我很小很小时候的事儿了，后来，他卸了职，不搞那些舞刀弄枪的把戏，书读得多了，性子也收敛很多，对人对事儿，不像以前那样强求，我们一大家子日子都宽松了许多。”

    “嗯。”宗悟点点头，这些他也都是「看见」过的。

    因为提到些往事，房间内的氛围稍稍沉静下来，两个人都举着筷子，低垂眼眸，没人吃菜，甚至没人说话。

    又沉默了良久，宗悟先开口说话。

    “喝点儿吗？”他问。

    戚无深以为师尊是想喝汤，用汤勺将自己碗里的汤盛去一下给师尊，宗悟却摆摆手。

    “不是这个，我说喝酒。”

    戚无深：“……”

    他确实买酒了，不过是背着嵇盛买的，只有几小壶，都是烈酒，被他偷偷埋在院子里那几个废弃的花盆中。

    九重天上，虽然可以饮酒，但过量饮酒会让人意识散乱，心智不坚，被认为是毁道造业的开始，所以那些高门大家都是有禁止饮酒的规定的。

    这也是戚无深背着嵇盛的原因之一，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好东西当然要……自己享用。据他所知，嵇盛也是背着他买了不少小玩意儿的。

    戚无深有些不确定，师尊是真的想喝酒，还是在诈他。

    踌躇片刻，他忽而想起，师尊好像从来没明着提过「禁止饮酒」的要求。

    其实并不仅仅是禁止饮酒，师尊沉默寡言，连要求都提得很少。

    大多数时候，戚无深都是按照别人家师尊的要求，以及师尊「守礼」的印象，去「揣度」宗悟的意思的。

    难道……是他错了？

    “师尊，怎么突然想喝酒了？”戚无深还是决定先按兵不动，试探一下，他不能轻易把自己的底线交出去。

    ——他再敬师尊、爱师尊，摸鱼划水吃喝玩乐的底线还是要站住的。

    “没事，就是想喝了。”宗悟又道，“前些日子翻书，看见尘域有「借酒消愁」的说法，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他没说实话。

    其实他是看小徒弟心情好像不太好，又不知道怎么安慰，这才提出要不要喝酒的。

    当然，除此之外宗悟还有另一重考量。

    那就是，那些话本里面好像经常有「喝酒助兴」之类的桥段。

    戚无深没提酒的事情，转而抓住了他以为的重点。

    “师尊有愁的事情？”少年如此问道。

    师尊缺情少爱，从之前听到师尊累，到现在发现师尊可能愁，戚无深只觉得他以前真的是太不了解师尊了。

    莫名地感觉亏欠，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这似乎是一件好事。

    能发现过去的不了解，就意味着可以补救，眼前的情况不是也意味着他们师徒间的关系，又要更亲近一步了呢。

    宗悟摇摇头。

    他根本不知道愁是什么感觉。

    发现小徒弟渡劫可能遇见问题的时候，他没愁过就直接偷跑下去，查看情况了。

    发现自己怀孕、被关到天阙寒冰域的时候，他也没愁过，反正怀了就怀了，他也没有过打掉的想法。

    宗悟的感情向来就不多，唯一的感情，诸如不忍啊、怜惜啊、或者是反感啊，全都用在小徒弟身上了，别人也不配。

    戚无深却有些纳闷，师尊刚说想试试「借酒消愁」是不是真的，可是等他问师尊有什么「愁」的时候，师尊又摇头了。

    少年有些茫然，他刚想继续问下去，却见宗悟单手扶着肚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宗悟抬起头看向他。

    转而道：“是啊，有愁事。”

    戚无深：“……”

    他哪里知道师尊之所以点头，是因为宗悟发现，摇头的话，还得解释为什么要喝酒。好像算来算去，说自己有愁的事情，更轻松一点儿。

    只是，宗悟这样出口而后修改的模样，看在戚无深眼里却成了师尊有顾虑！不仅如此，还是跟腹中孩子有关的顾虑。

    看着自己向来「守礼」且「一心修道」的师尊为了这个孩子而惆怅，戚无深悟了。

    他脑海中只有七个大字。

    ——孩子他爹，不得好死。

    “师尊，您能给我讲讲孩子的事吗？”

    戚无深本是不敢问的，但现在是为师尊排忧解难，他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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