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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小楼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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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座……

    这世上, 除了那位,还有谁能被称之为上座?

    这下不止是在场的云城百姓呆立当场,就连原本始终骄矜、高傲、不可一世的众修士, 眼下都一脸愣怔,傻傻的看向人群正中的女子。

    相凝霜也有些发怔。

    事情发生得实在突然,她一时尚不知作何反应, 眼见着面前的净尘依然微笑注视着她,她只好暂且伸了手,将东西接过来。

    “…多谢大师。”

    她这样低声道谢,心中却有些疑惑, 这会明明还日头正好, 哪里来的天将寒的话。

    指尖堪堪触上托盘中的衣物, 尚未拿起, 便察觉到布料流水轻烟一般轻轻滑过她手指, 她因这不似凡俗的触感微怔,尚未来得及仔细看,天边忽然响起一声闷雷。

    下意识一抬头,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际已然黑压压一片乌云, 遮天蔽日, 忽起的西风吹乱河岸柳丝飞燕, 不过片刻,竟然已经飘起雨丝来。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

    南地夏秋之交多有急雨, 当地百姓早已习惯,人人备着雨具, 此刻俱都麻利的穿起蓑衣撑起竹伞, 更多的则是撑着伞上前为净尘挡雨。倒是一群修士反而狼狈, 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此时才纷纷乱七八糟捏起诀。

    净尘微微一摇头,拒绝了人们递上来的雨具,只是依然看着相凝霜,微笑不语。

    相凝霜连忙接过,轻轻展开。

    是一件斗篷。

    浅浅的藤萝紫色,一抖便烟云一般展开,越往下颜色越深,氤氲逶迤在骤雨冷风中宛如春夜颜色。

    明明雨势不小,这件斗篷却仍不沾一点风雨,水色落于其上,皆如晨霜般无声无息化去。

    她轻轻一弯唇,披上斗篷,下意识朝那座临江楼的方向望去。

    ……送件衣服送得这么大张旗鼓,怎么连面都不露。

    小孔雀的心思真是复杂。

    这就像是那种,已经告诉过全世界他最喜欢你的小狗,单独相处时却还是装作很酷,连肚皮都不愿意露给你,别别扭扭的,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相凝霜又忍不住浅浅一笑,收回视线,又低声朝净尘道一句谢,便准备离开此地。

    被一群人目光灼灼盯着的感觉实在不好,还是先走吧。

    她方迈出一步,投壶的那名摊主竟然慌慌张张追了上来,双手捧了什么东西极其恭敬的递了上来:“仙人,您的玉佩。”

    哦,是那枚雀羽形状的玉佩。

    她下意识摇摇头:“不用了……”

    话未说完,摊主已经更深的俯下身,笑呵呵的说道:“仙人已经连中七次,本就该得的,若是不喜,您弃了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相凝霜只好接过,想起什么一般回头,便看到楚白还立在原地,并未撑伞,漫天的烟水茫茫中更生出些苍白的美艳,恹恹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注意到她看过来才抬起眼,浅浅一笑。

    那笑也苍白,像快要被雨吹散的云。

    …小可怜。

    相凝霜犯了心软的老毛病,一时有些踌躇是否应该开口说点什么。

    还没等她踌躇出个所以然来,便察觉到身上浅紫斗篷衣角忽而无风自摇,猫儿尾巴一般轻轻勾了勾她的小腿。

    随即是一声轻而温柔的话语,低低如气音一般响在她耳边,仿佛有清冷而高远的香气拂过耳廓,若有若无的痒,一路痒到心头。

    “……青白玉成色甚好。”

    是洛长鹤的声音。

    他用了传音的法术,说得很慢,仿佛含笑,又仿佛没有,明明是在赞玉,却听得相凝霜轻轻一颤。

    “——可以送给我吗?”

    相凝霜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孔雀竟然会问她要东西?

    她觉得新奇,加之本身就是想送给他,便不假思索点点头。

    点完了头才意识到他可能看不到,又在心中也用了传音:“当然可以。”

    也因此,她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楚白看到她点头的那一瞬时,倏然变了的脸色。

    而临江楼上,檀香细细燃出淡白烟气,冷风吹动珠帘玉幕,玉白生绢屏风上映出一段惊人美妙的侧颜轮廓,于是这满云城被疾风骤雨吹走的姝色,全部汇集于此。

    人间天上,风姿卓绝。

    洛长鹤放下手中白瓷茶盏,轻声念了一句佛号。

    犯了嗔戒,实在不好。

    他方才传音时,使了手段,故意让阿霜身边的那位少年也能听到。

    他活的年岁不算短,又年少多磨难,因此虽然从来云淡风轻、超脱世外,却不代表不会用这样有些卑劣的手段,

    端看在不在意而已。

    毕竟,他所在意的,从来也就只有一个人。

    至此,方才见着阿霜被奇奇怪怪的人所靠近而生出的郁气终于散了些。洛长鹤挽起素白衣袖,仔仔细细的往精心挑选出来的另一只白瓷茶盏中斟满了茶,复又偏过头,凭窗远远下视,隔着渺茫烟云,看向人群之中的女子。

    阿霜竟然愿意将辛苦迎来的玉佩送给他,她果然还是…在意他的吧?

    应该是十分在意他,心中有他。

    小孔雀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却依然强制矜持,乖乖坐在位子上。

    他方才已经暗示了自己的位置,阿霜等会便会来找他的吧。

    洛长鹤又收回眼,仔细打量过一遍室内布置,将那白瓷茶盏又摆的正了些。

    而楼下远处,相凝霜正在与净尘道别。

    她在人群中找了一圈,没能找到方才那个长留弟子的人影,心中也觉得没意思,便不打算在这里耽搁了。

    短短与净尘寒暄几句,她眼看着净尘略一施礼后后转身离去,突然想到什么,连忙脱口而出道:“等等!”

    她这一句声音不小,不仅喊住了净尘,连江楼之上的洛长鹤都立即低眼看了过来。

    相凝霜摘下了斗篷的帽子,雨势甚大,不过片刻,细细密密雨珠已经沾湿她眉睫,如画面容因此更为光艳,仿若雨后枝头海棠,连眸光都清亮剔透,揽这一片天地无边颜色。

    她抬起头,仰着脸含笑请求道:“净尘大师,我心有惑,可否与您一叙?”

    正翘首以待的洛长鹤:……

    净尘也微微一顿,半晌点点头道:“请施主随我来。”

    相凝霜连忙提起裙角,跟了上去。

    只留某只小孔雀在原地不可置信。

    ……

    净尘将她领至了一处别院内。

    虽说净尘已是方外人,但似乎还是个挺有个性的方外人,生活作风还保留着世家子弟的习气,连这处宅院也布置的极为风雅,青柳依依繁花簇簇,院内梧桐树上栖着白鹤,见到净尘入内,便长身而起,飞落在他脚边依偎。

    相凝霜看着净尘执了玉碗喂食白鹤,心里不禁感叹,同样富贵风流的做派,素玄就让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位大师却是一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气质,果然人和人还是不能比。

    良久,净尘才回过眼来,微笑一揖道:“劳施主久候。”

    “不敢。”她连忙回道,“还要谢过大师肯允我与您对坐。”

    “相逢即是缘法,施主在为何事烦忧?”

    相凝霜静了片刻。

    净尘也不着急,只是含笑看着她,慢悠悠斟茶。

    她沉吟了片刻,不甚确定的慢慢开口道:“我不知该如何描述……比如这只白鹤,若有一日白鹤性情大变,不栖梧桐,不识旧人,它还是您的鹤吗?”

    话音刚落,她自己都觉得弯弯绕绕。

    她想问的,其实是关于洛长鹤的事情。

    更准确地说,是洛长鹤与南客的事。

    她不是蠢人,之前未曾深思,是因为深陷一人不可能连修为都有两套的思维定势之中,一旦跳出来回头再看,立刻便发现了古怪之处,比如两人从未同时同地出现过,比如洛长鹤多次都能那么巧的出现,再比如……她试探出的一个结果。

    那枚随在信中的耳珰,并非她无意中落下,而是有意为之。

    她那时候有了点怀疑,便在那枚耳珰中附了一丝神识……该说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呢,她感应到了一缕魔气。

    很熟悉的魔气。

    除非洛长鹤和南客俩人其实是好朋友而且还能互相分享私人信件,不然事实显而易见了。

    她真的很惆怅。

    这也是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搞佛子的原因,毕竟…这就算对于妖女来说也有点过于刺激了对吧,这两个人到底算不算同一个人呢?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呢?要是以后真的那什么,她该怎么……总不能…对吧?

    她越想越偏,又联想到两人的修为,还有南客的血……

    不行,会死的,真的会死人的,她一定得把这事搞清楚。

    相凝霜殷切的看向净尘,希望他能说点有建设性的意见,不要说一堆玄之又玄的佛法,顺便再给她普及一通佛家对于灵魂的认识。

    佛家其实是不承认灵魂的。

    佛说缘起缘灭,一切事物都生灭无常,生生,死死,变变,化化,无穷尽也,又怎么可能有永恒不变的灵魂呢?

    她也算是了解过佛法,但却仍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所幸净尘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他微笑着开口,并没有说什么晦涩难懂的佛理机锋,很直白说道:“我若仍爱这鹤,它便是我的,它便还是它。”

    相凝霜愣住了。

    佛说,人有八识,第六识为意识,喜爱的则贪恋,厌恶的则嗔恨,求得则乐,求不得则苦,芸芸众生在苦与乐中轮回,因此有第七识,末那识。

    她沉默了很久。

    日头西沉,雨势渐歇,暮色深深,她终于抬起头,纵使仍然有疑问未解,她还是交叠手掌,置于额前,深深俯下去。

    “…谢您指点。”

    似乎是因为下过了雨,这一晚月色极好,夜明如洗,天河如泄,映得庭院地面白亮如薄雪。

    而芙蓉亭台,小楼熏被,有人凭栏推开后窗,迎一扇月色入户。

    是相凝霜。

    说来好笑,负责安排她住处的弦月楼弟子知晓了她的身份,脸色古怪得跟吃了毒蘑菇一样,估计是生怕有人上门找她寻仇,又或是因为她打起来,还专程请示了一遍,把她安排在了一处位置偏僻清幽的小楼中。

    位置虽偏,布置却极精致意趣,相凝霜很满意,沐浴完毕后散着半干的发歪倒在榻上,抱着膝盖给自己染甲。

    染液是她今日在街上买来的,极清透的水红色,衬着洁白脚背仿若片片落花,脚尖一挑,艳得晃人眼。

    她试着涂了一下,满意的端详片刻,又懒洋洋倒回软榻上。湿润发尾被缠在指尖,她似乎是半阖了眼眸休息,半晌忽而开口,笑意清浅。

    “……怎么不进来帮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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