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杨巍快马加鞭赶回太辰宫, 手上赫然抱着一个半臂长的赭色木匣子。
“陛下,尸骨在此……”
裴衍之已经坐回到椅子上,他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手里的东西, 下颌紧绷着,一言不发。
崇林见状,主动走过去从杨巍手里接过匣子,而后双手捧着,转身往回走。“陛下……”
裴衍之脸色低沉地朝那匣子望去, 即便到了这一刻, 他心底仍是不信。
“打开。”他轻轻启唇,语气平静得反而让殿内侍人心下一颤。
崇林暗吸一口气低声应道, 继而缓缓将匣子打开。
裴衍之的视线紧随着他的动作, 大殿内一片死寂,唯独谁的心跳声愈渐清晰起来……
“停下!”
突然,一声轻喝从书案前响起, 似要阻止崇林的动作,然而崇林来不及反应, 匣子在下一瞬彻底打开。
崇林垂眸一瞥, 脸色刷白, “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
裴衍之面色铁青,避无可避之下目光死死地定在那根本辨不出是何物的东西上。
荒唐,仅凭这个便能断定是傅吟惜?
“你就拿这东西敷衍朕?”裴衍之嗓音低沉又带着隐隐的危险气息,“谁告诉你这是王妃的尸骨?”
“陛、陛下, 这是潜火军的……”
“啪——”
裴衍之一掌拍在案桌上,吓得殿上一圈人纷纷跪倒于地。
他冷眼看向杨巍, 语气冰寒:“这不是王妃, 给朕找, 继续找,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朕带回来!”
裴衍之不相信,那个说好要陪着他登及帝位的人会在他真正君临天下的这一天彻底消失在世间,只要没有看见全部的尸骨,他就绝不会承认她已死。
一时间,于燕京城中搜查的禁军身影不减反增,客栈庄子不论大小,几乎日日都会被搜寻一遍。
傅吟惜虽一次都未出门,可从顾卿允每次回来的神色看,却也知道外面情况并不算太好。
“姑娘,顾公子回来了。”
正出神,云珠突然开口。
傅吟惜顺势从窗边看出去,果真见到顾卿允脚步略显匆忙地走来。她难得见他如此,心下一紧,当即放下书走出了内室。
“允哥哥,外面情况如何?”
他一进屋,她便开口问道。
顾卿允温柔含笑的眼凝着些许沉默,顿了顿才道:“离京的事恐怕还得再往后延。”
“什么?”
“之前你二哥寻到了与你年纪相仿女子的被毁尸骨,也顺利放进王府中被潜火兵找到,按理来说,宫里那个人应该已经得到消息确认你身故,但从现在城中搜查行动看,他似乎仍旧没有放弃寻你。”
傅吟惜微怔,不安道:“莫不是他发现了尸骨是假的?若是如此,那他岂不是会顺势怀疑到潜火军以及禁军的人?”
顾卿允听出她话里的急切,安抚道:“我们不必自己吓自己,那尸骨连仵作都能蒙骗过去,宫里那个人又怎么可能这么快便认定它是假的。只是按照目前情况看,我们只能暂时留在此地,等你二哥多探听些情况后再考虑何时启程江南。”
“……也只好如此了。”
傅吟惜不解裴衍之在想什么,她拧着眉,心绪有些混乱。
“公子,公子,不好了!”
这时,一道焦急的呼声从屋外传来,几个人转头看去,便见看守大门的一名小厮面色慌乱地跑来。
顾卿允喊住他:“怎么回事?”
小厮擦着额前汗,道:“公子,书院那边来了一群官府的人搜查,看他们的样子,只怕过会儿就要往这边来了!”
“啊!”云珠一惊,下意识拉住傅吟惜的手,“姑娘,那些人定是来抓你的,现在该如何是好?”
傅吟惜无法回答,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她曾经满心满眼都是裴衍之,如今她想通了,终于放弃,可那个人却不放过她,明明他对自己从无信任也从无在意。
眼下,她只期望离开燕京,期望能去外面见一见不同的风景,可谁想,连这一点心愿,裴衍之也要将其扼杀。
他到底想做什么?!
傅吟惜很想,很想冲到他面前质问。
顾卿允感觉到身侧的人情绪起伏不定,仿佛即将烧开的水,尚且平静的表象下,内里心绪却不停翻滚,欲要冲破那名为“冷静”的外壳。
“小惜。”他一时情急,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一如小时候那样握住了她的手。
傅吟惜沉静在痛苦无解的思绪中,猛然听到声音,便像受惊的幼兽一样往后一退。
“小惜!”
“姑娘!”
傅吟惜退到云珠身上,被她扶住,这才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情绪有些不对。
“我,我怎么了?”
顾卿允脸色不大好,但还是温声道:“你在害怕,小惜。”
傅吟惜抿了抿唇,她知道她的反应似乎有些过大,但近一个月积累下的郁气总该有一个发泄的出口。
“我只是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小惜,眼下并非绝路,”顾卿允到底年长几岁,性子也沉稳,很快想到什么,说,“这间宅子虽没有什么密室藏身,但后院有一处地窖暂且能够容人,你和云珠在里面应该可以藏住。”
傅吟惜有些迟疑:“这些人在城中四处搜查,只怕经验老道,不会放过地窖这种地方。”
“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赌一把了。”
顾卿允说罢,转头吩咐小厮带着傅吟惜云珠二人去往后院。
“那你呢?”傅吟惜问道。
“我会去前院等他们,若是可以,我会尽可能避免他们到后院搜查。”
傅吟惜闻言,也知道此刻没有更好的办法,点点头,拉着云珠同小厮离开。
后院地窖原是宅子前主人储放米粮与瓜果之用,在顾卿允买下此处后一直空置,因此只要一打开窖井盖,里面的空荡便一览无余。
傅吟惜环视四周,却并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遮盖过地窖的存在。
“姑娘,快进去吧,外头的人不知何时会过来。”小厮有些紧张地提醒。
傅吟惜微微颔首,刚要扶着梯子下去,脑中却忽然闪过什么,她倏地一下顿住脚步,抬头望着地窖外站着的小厮。
“厨房里可有一些味道比较重的腌菜?”
“腌菜?”小厮一愣,挠挠头道,“应该有吧,但不清楚味道重不重,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吗?”
傅吟惜没有太多时间犹豫,立刻吩咐道:“这样,你速去厨房将所有能找到的腌菜搬到这地窖中,之后若是官府的人搜查到这边,你就这般应对……”
小厮仔细听完,应声后立刻朝着厨房跑去。
傅吟惜见他没了身影,这才同云珠一起躲到地下。
“姑娘,这法子能拦住搜查的人吗?”云珠扶着傅吟惜坐在角落里,语气多少有些担心。
“不管能不能,就像允哥哥说的,也只能赌一把了。”
云珠明白这个道理,她无奈地点点头,又忽然想到什么,说:“姑娘,你说王……不对,如今是陛下了,陛下他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找到你,是,是不是他其实心里有姑娘呢?”
傅吟惜听到这话一愣,继而轻笑出声:“心里有我?倘若他心里真的有我,为什么要隐瞒他与奚妃相识一事,他有无数次机会同我说清,可他都没有,甚至直到最后出兵进宫的计划,也是我无意听到的。如此,是叫心里有我吗,我还不至于这么自作多情。”
明明窖井盖还未合上,可傅吟惜说着却渐渐感觉到胸口滞闷,像是有什么堵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云珠自知失言,听了这番话更是心疼地直接抱住她,低低地说道:“姑娘,没关系,陛下不在乎你,是他的损失,我们家姑娘样样都好,是他没有福气。”
傅吟惜心里的悲伤还没完全涌现,便又被这孩子气的话逗笑。
“净会说好听的。”
“才不是好听的,这都是实话,”云珠语气认真起来,说,“人一辈子能遇上几个真心待自己好的,姑娘对陛下的好,那是奴婢还有主院里的人都有目共睹的,陛下他……就后悔去吧。”
傅吟惜不置可否,弯着唇没有说话。
除却至亲外,真心以待的人确是难得一遇,可不管是谁,真心相付后都是希望有所回应的。她以前觉得自己可以等,可以让裴衍之慢慢喜欢上自己,可如今她却不再这么认为。
当一个人对你刻意有所保留时,哪怕你再怎么努力争取,也永远够不上对方的身影。而这样看不见尽头的等待,无疑代价太大。
傅吟惜只庆幸自己能在进到那个深宫前看透这些,因为一旦她随着裴衍之进宫,那她就会像姨母一般背负其家族的重任,到那时她再想离开几乎没有可能。
思绪又不免飘远,但幸好,那小厮回来的很快。
“姑娘,这已经是厨房能找到的所有腌菜了,全部搬下来吗?”小厮趴在窖口,朝里头轻声喊着。
傅吟惜看不见到底有多少,但还是嗯了一声,说:“都搬下来,然后你即刻离开这里,若官府的人真过来搜查,你再用我说的那个法子。”
“是,小的知道了!”
小厮应了一声,随即叫上人一起将一坛坛腌菜搬到地窖里。
傅吟惜平日的吃食里,也常有将腌菜作为配菜的,但因为量少,因此闻着并没有多大的味,可现在各种品类的腌菜同时堆在一处,让本就呼吸不畅的地窖顿时充斥着酸腐的味道。而且这些味道根本无法流通,就好像是紧贴着你的鼻尖,让你避无可避。
小厮搬完最后一坛子腌菜,面色已是肉眼可见的痛苦,他看着傅吟惜,忍不住屏息问道:“姑娘,你真的受得住吗,这要是被公子知道了,定会责怪小的不懂分寸。”
“你家公子不会的。”
傅吟惜的眉头也紧紧蹙着,但她说话的语调却还是尽可能如常:“他知道我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你放心。”
顾卿允从来不是胡乱指责家仆的人,小厮其实也清楚这一点,他点点头,有些犹豫地问:“那,那小的就先上去了,不然若是被官府的人看见,只怕会功亏一篑。”
“嗯,上去吧。”
傅吟惜低低说完,重新回到角落中。
“云珠,你还好吗?”她一坐下便注意到身侧的人没怎么说话。
云珠捂着嘴巴鼻子,圆圆的大眼盛着一汪水:“唔,唔唔。”
若不是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只怕傅吟惜根本听不懂她的意思。
“其实你也可以不跟着下来的,只是我担心以裴衍之的做事风格,官府的人手里恐怕也会有你的画像。”
云珠忙摇摇头,松开了点手指,快速道:“不是的,就算他们认不得奴婢,奴婢也会陪姑娘一起,才不会让姑娘一个人孤零零的。”话一说完,她又立刻将手遮上,目光很是坚定。
傅吟惜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云珠似乎总有这样的能力,让人哪怕处在逆境也能忍俊不禁。
她刚要再安慰些什么,却忽然听得头顶传来一阵不快不慢的脚步声,声音有些杂乱,显然不是一两个人。
“嘘。”她忙对着云珠无声地比了比手势,而后贴着墙壁,静静听着上面的动静。
“顾公子这宅子倒是挺大的啊。”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是一道略显粗犷的男声。
“是大是小并不重要,这宅子胜在僻静清静。”是顾卿允。
“嚯哟,是够僻静的,先前我们兄弟几个也去过前头的书院搜查,愣是没瞧见这边还有一处宅子。”
顾卿允嗓音温和,语气却带着点好奇:“在下不爱出门,也是不知最近官府到底在寻什么人,怎的看上去很是严峻的样子,莫不是狱中哪个重要案犯出逃了?”
另一个人顿了顿,显然是有些犹豫的样子,“这……公子就不必管了,我们几个人快点查完,也好回去交差。”
这话一出,傅吟惜稍微松了口气,最起码,他们突然发现这处宅子确实是意外,这些人的态度也只是为了应付公事而已。
“行吧,不过这宅子也差不多走到头了,几位官爷还要继续搜吗?”
“走到头?”那人一笑,“你看看,那儿不是还有一个地方没搜吗。”
傅吟惜瞬间觉得头顶的声音更清晰了些许。
顾卿允道:“这儿啊,不过是处地窖,里头也没什么东西。”
傅吟惜一听,心下一紧,幸而紧接着,又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下来,正是之前帮她的那位小厮。
“是啊官爷,这地窖除了一些家里的腌菜,也没什么能查的。”
“腌菜?”对方稍稍一顿,“哪怕里头是空的,那也得开了盖子查,快点吧,别耽误时辰。”
傅吟惜下意识屏气,随后便看见前面的窖井盖被缓缓打开。
“呵,这什么味儿?!”一道极为嫌弃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又有数个人一并抱怨起来。
小厮便道:“几位官爷不是知道吗,这是腌菜啊,腌菜放久了正是这个味。”
“啧,这也太多了点吧,搬出来都麻烦。”
“搬出来?”小厮哎哟一声,求饶一般地喊道,“天爷啊,官爷可莫要为难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这东西搬来搬去,那不得闻一日?您瞧瞧这些坛子罐子,这要是摔了碰了,味道得留多久?”
“你们吃这么多,还嫌弃味重?”
小厮道:“小的也不瞒几位官爷,我们家公子就是好这一口,什么汤啊面啊的都得放一些腌菜好开胃,而且,别看现在这么闻着味重,吃起来可香呢。”
“你家公子爱吃?”那人似乎是转向了顾卿允,“没看出你好这一口啊。”
傅吟惜心里其实有些紧张,毕竟她还没来得及与顾卿允说起这个法子,但好在他十分聪敏,前头一段对话下来,他很是镇定且迅速地应了句:“人不可貌相,官爷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嘶……也罢也罢,这味道这么重,估计也藏不了什么人。”
“是啊官爷,咱们在外头都有些受不住,里头又怎么可能藏人呢。”小厮趁势附和。
“嗐,算了算了,我看这院子虽大,但也实在太空荡了点,今日就先这样吧,兄弟们,撤!”
顾卿允慢条斯理道:“阿丁,还不快送各位官爷离开。”
被唤作“阿丁”的小厮登时“哎”了声:“几位官爷这边走。”
很快,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头顶走过。
傅吟惜没有立刻出声,直等到窖井盖处投下一道阴影。
“小惜?”是顾卿允的声音,“可以出来了。”
傅吟惜面上一喜,拉着云珠穿过一坛坛的腌菜往外走去,好不容易爬上地面,两个人止不住地开始吸气吐气。
“唔……里头可太难闻了,再待下去,我怕是要窒息了。”云珠迅速跑到一旁树下干呕,可呕了半天并没有吐出什么。
傅吟惜倒是还好,虽然鼻子有些遭罪,但不至于反胃。
“怎么样,有没有缓和一些?”她提着心走过去,小心地轻拍着云珠的背。
“唔,奴婢没,没事,再缓一缓便好了。”
顾卿允适时走上前,语气里有些惊讶又有些后怕:“你们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阿丁那小子可想不出用腌菜打掩护这样的主意。”
傅吟惜停下手,叹道:“也是一时情急忽然想到罢了,毕竟你说过,眼下这种情况,大不了赌一把。”
索性,她们运气都很好,赌赢了。
虽然加派了更多人手搜查傅吟惜的踪迹,但连着几日过去,裴衍之仍未得到任何线索。
而与此同时,宫内几位先帝后妃,除了萧娥外,均得到妥善安置。温珍儿被册封为皇太妃,入住宁寿宫,虽不是皇太后,但裴衍之给其的却几乎是皇太后的待遇。剩下旁的嫔妃,皆按照历代礼制册封。
萧娥因为被先帝所废,在所有后妃册封结束后送往城外静心尼姑庵出家为尼,无召不得回京。此举,一来是顺应先帝“遗愿”,二来,也是为了掣肘厉王一派,让其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最后剩下的只有奚鸢。
最初,裴衍之按照礼制册封其为太妃,然而奚鸢自己却十分抗拒这个身份,表明不愿在裴烨恒死后,还与其再有任何牵扯。
裴衍之知她心思,因此并没有强求,甚至在面对前朝后宫诸多不满时,力排众议将奚鸢留在了禧安宫。
如此,众臣便下意识认定这位新帝是要将先皇的妃子纳入自己后宫。
裴衍之没有多做解释,但当一些讨好他的朝臣特意上奏让其直接册封奚鸢时,他却也未曾理睬,让众人一时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天,裴衍之才下朝回宫,刚一进殿,身后便响起一道侍女疾呼的声音。
“陛下,不好了,奚夫人她忽然腹痛晕倒,还请陛下快过去看看吧!”
裴衍之眉头一皱,未有太多犹豫便转身又踏出了大殿,他朝那侍女一瞥,问道:“可请了太医过去?”
“已经请了吴太医过去,此刻应当也在去禧安宫的路上。”
裴衍之没再说话,一路沉默着朝禧安宫走去。
禧安宫。
裴衍之到时,太医已经给奚鸢诊过脉,见他到来,没等询问便主动禀道:“陛下,奚夫人身子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体虚气弱,早起一时没能缓过劲,这才突然晕倒。”
裴衍之扫了眼床榻上双眼微阖的奚鸢,淡淡问道:“可有调理身体的方子?”
吴景回道:“有的,只是如今夫人怀着身孕,有很多药不可用,所以即便开方子服药调理,只怕效用也不会太明显。”
“你的意思是必须得等孩子生下才能配合汤药调理身子?”
“是。”
裴衍之顿了顿,轻抬起手:“行了,先退下吧。”
吴景从容告退,内殿中的几个宫人也十分自觉地退了出去,一下子,这殿中便只剩下裴衍之与奚鸢二人。
“你醒着。”裴衍之开口,是陈述的语气。
闻言,床上的女人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来。
“……你政事繁忙,其实不必过来。”
裴衍之立在床侧,语气听不出喜怒:“若是不来,我还不知你身体已经这般虚弱。”
奚鸢略显苍白的嘴唇微微勾起,道:“没你想得那么严重,我只是,只是怀着孩子才会这样。”
“你这么说,是不想让我觉得愧疚?”裴衍之微微拧眉。
奚鸢侧头看向他,突然粲然一笑说:“你我之间,何谈愧疚,不管我做什么,为你,便是为我自己。”
裴衍之不置可否,语气微沉:“可你不该那般冒险,你可知一旦你走错一步被那个人发现,如今这结果便是天差地别。”
“冒险?”奚鸢一愣,“或许吧,可我并不后悔,即便不是为了你,我也会下那个药。
“衍之,你知道的,我有多恨那个人,从我十岁那年起,我便明白他是我的仇人,十五年来,不管在宫里还是宫外,我无时无刻不想啮其骨食其肉。他喜欢我,那正好,我便让他尝尝什么叫最毒妇人心。”
即便是说着狠话,可奚鸢的眼中仍旧一片清明,那些恨意她藏在心底,除了在裴烨恒临死前控制不住宣泄出外,她习惯了隐藏。
裴衍之静静听着,眉眼间的冷意逐渐退去,他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不必再负担那些仇恨。”
过去了?
是啊。
奚鸢浅浅勾着唇,说:“如今这天下是你的,我自是不必再背负那些东西,你知道的,当那个人死去,而你顺利即位时,我有多么高兴。”甚至,不管不顾,即便那么多人看着,她还是忍不住冲上前抱住了他。
她的情不自禁,已经压抑太久。
裴衍之微微弯下.身,替她将衾被掖好,说:“好了,你好好休息,等生下腹中孩子,我会让太医给你开方子彻底调理身子。”
“等等,”奚鸢一把拉住他的手,“我还有事要同你说。”
裴衍之一顿,没有拒绝。
“何事?”
“你坐下,”奚鸢眼中带着温柔的笑,“说起来,我们也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歇下来好好说话了。”
裴衍之“嗯”了一声,抽.回手,再次将衾被掖好:“你的身子受不得风。”
“你还是同小时候一般细心。”奚鸢语气熟稔,神色间似有回忆,“对了,听说你近日还在加派人手寻找傅吟惜?”
裴衍之没想到她会谈起这个,目光微凝:“是。”
奚鸢动了动唇,再开口时多少有些犹豫:“在之前我是非常支持你将她寻到的,那毕竟是你的发妻,并且待你也是极好,可如今潜火兵既已经找到她的尸骨……衍之,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清楚。”
裴衍之眸光渐冷,薄唇轻启:“姐姐,这些事我自己会考虑。”
奚鸢对他十分了解,看着他的神情便知他心下不悦,她忙解释道:“衍之,我并非与那些人一样因为什么耗费人力而阻止你继续找,我只是……”
她说着,不由自主便伸出手抚上裴衍之垂在床沿的手:“我只是不希望你花了那么多心力,最后却失望收场,我不想你伤心。”
裴衍之垂眸瞥了眼自己被握住的手,不动声色地将其抽.了出来,继而起身,道:“我明白姐姐的意思,但我足够承担任何结果,所以,只要没看见她的全部尸首,我便会继续找。
“时辰不早,姐姐还是早些休息,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宫里的人办就行,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便不多留了。”
“衍……”
奚鸢还想再次喊住他,可这一回,裴衍之却大步离开,没有任何会留下的意思。她望着男人消失的背影,手心虚空地捏了捏,眼中渐渐流露出些许失落。
裴衍之回到太辰宫,刚在案桌边坐下,余光便瞥见了桌角处的红木嵌金云鸟纹笔盒。他将其拿到手中,轻轻打开,沉默地看着里头空荡荡的绒布。
“崇林。”
“小的在。”
裴衍之捏着笔盒转了转,淡淡问道:“进宫后,你可曾在奚夫人那儿见过那支马球场上赢下的笔?”
崇林微愣:“陛下是说王妃赠给陛下的那支?”
“……嗯。”
“似乎,”崇林细思了思,“未曾见过。”
裴衍之目光微沉,拇指摩挲着木盒边沿,动作有着未被察觉的温柔。
正当大殿一片静默时,蒋照突然带着一卷纸张从殿外走进:“陛下,臣有事要禀。”
裴衍之回过神,抬眸看了他一眼,才轻轻将笔盒放回原处,说:“何事?”
“傅家和沈家人每日行踪已经整理完毕,陛下可要现在查看?”
裴衍之瞥了眼他手里的纸张,微微颔首,道:“呈上来吧。”
话落,崇林便立刻走上前将纸张取来。
裴衍之先是粗略地扫了眼,问道:“可有什么异常?”
蒋照答道:“未发现。”
“……”
裴衍之面色稍沉,一次又一次没有结果,让他心里渐生烦躁。
“啪。”
他将纸张轻拍到桌面,抬眼看着前头的人,厉声道:“继续跟,包括与傅家多有往来的人,都要密切盯着。”
蒋照不意外这个吩咐,拱手回道:“是,臣这就去办。”
“……慢着!”
突然,裴衍之的视线在纸张上重新扫过,两条极为相似的信息一时间吸引住了他。
傅凌与顾家人于万香居见面。
沈清清与顾家人于云酥坊意外撞见。
“顾家人……”裴衍之念出声,“这个顾家可是三知书院的顾家?”
蒋照如实点头道:“是。”
“傅凌和沈清清见的可是顾卿允?”
蒋照顿了顿,又点头:“正是。”
裴衍之忽然觉得眼前的迷雾被一只手拨开,眉头一挑,重新吩咐道:“蒋照,即日起,你亲自盯着这个顾卿允,他去了何处,见了谁,还有平日住在哪里,每日都要与朕汇报。”
“……是!臣遵旨!”蒋照从不会多问,得了命令便立刻转头去办。
很快,第二天,裴衍之便收到了部分有关顾卿允的消息。
“你是说他几乎只待在书院和自己的宅子?”
“是的,但臣已经问过负责那一片搜查的人,不管是书院还是私宅,都没有任何王妃的踪影。”
裴衍之并未因这话打退,反而平静道:“如果她真的在这两个地方,她也不会那么轻易被找见。继续盯着,有什么情况即可回禀。”
“是!”
之后连着几日,都会有官府的人到顾卿允私宅搜查,每次傅吟惜都得躲在地窖中,虽次次顺利避过,但久而久之她却也渐渐烦躁起来。
“他们是不是发现什么异样,故意戏弄我们?”又一次遭到搜查后,傅吟惜忍不住起疑。
顾卿允先是一顿,而后肯定地摇摇头:“我已经去附近的庄子还有书院打听过,这几日不管哪里都是日日被搜查,无一处例外,所以应该不是戏弄,而是……宫里那个人开始着急,试图用这种攻心的方式干扰你的思绪,让你先自己慌张起来。”
傅吟惜闻言,觉得也似乎在理,便索性放平心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裴衍之依旧没能从书院与私宅得到有关傅吟惜的消息,书院每日情况几乎是循环往复,而私宅则整日闭门,除了偶尔见顾卿允出门外,再没有任何动静。
按理说,如此情势应当没有任何问题,但出于一种莫名的嗅觉本能,裴衍之并未放弃,反而渐渐意识到,如今与自己对抗的人既警惕又耐心,他的“攻心”法并不奏效。
“蒋照,从明日起,不必再对书院以及私宅进行搜查,并且城中所有行动都暂时停下。”裴衍之眸光渐深,像是发现了猎物一般,语气里带着隐隐的兴奋。
蒋照有些意外,难得地问道:“陛下是不准备继续寻找王妃……”
裴衍之眼皮倏地一抬,勾唇道:“朕只是想换个法子引猎物上钩罢了。”
傅吟惜正在和云珠准备去往后院地窖,阿丁突然匆匆跑来,喜冲冲道:“姑娘,云珠,你们不必再去地窖躲着了!”
傅吟惜脚下一顿,疑惑道:“什么?”
“你们不必去地窖躲藏了,不仅今日不用,明日后日以后都不用了!”
云珠跟着笑起来,大喊道:“真的吗?怎么会这样?”
阿丁摇摇头,同样顶着一张不解的脸:“具体怎么回事小的也不清楚,不过小的从书院前面几个庄子那儿打听到说,整个燕京城的搜查都停了,大概是官府的人放弃了吧。”
傅吟惜微微怔愣,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心中到底是何种滋味。
该高兴吗?
当然。她终于可以离开这间宅子,离开燕京城,去到更自由的地方。
可她为什么又莫名觉得有些恍惚,仿佛脑海里突然有个声音在对她说:这就是你和裴衍之的结局,你和他,永永远远便是两条路上的人了。
一个多月前,她还在因他的一句“你是我唯一的妻”而充满无限的希冀,她幻想着有一天他也能用同样的爱意待自己,可没想,这一天不仅没有等来,反倒她先主动离开了他的身边。
她恍惚的不仅仅是她和裴衍之从此陌路,更是意外自己竟然真的会走出这一步,与他背道而驰的这一步。
原来,不管什么执念都有放下的一天,无非是想通的时间或早,或晚。
顾卿允也很快得到搜查结束的消息,但他仍旧无比谨慎,一直等到三天后,确定没有任何异常情况才终于决定按照原计划启程去江南。
出发前一夜,顾卿允来到傅吟惜房中。
“伯父伯母太过明显,他们无法过来,所以明日来给你送行的只有你二哥和清姑娘。”
傅吟惜明白其中难处,即便裴衍之停止搜查,她却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因此她只是点点头,浅笑道:“好,我知道了。”
顾卿允见她如此,不由也扬唇:“离开家,离开燕京,会害怕吗?”
傅吟惜突然有些被问住,但她也只是犹豫了片刻,便摇头:“或许会有一些,但应该不算是害怕,只是……不习惯?不过有你在,我就当是小时候你带着我出门玩,不必害怕。
“再说,”她稍稍一顿,转头看向内室里还在收拾行李的身影,“还有云珠在,有她陪着,我也不会害怕。”
闻言,顾卿允竟露出些许欣慰的神色,说:“小惜,你真的长大了。”
傅吟惜被他这副所谓“大人”模样逗笑,心说,她何止长大,她都已经嫁过人成过婚,若再想从前那样黏着爹娘兄长,只怕连云珠都要笑话她。
“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们收拾好早些休息,明日寅时我们就要出发离开燕京。”
“嗯。”
翌日寅时初刻,天空仍一片灰暗,四下寂静无声,唯有草丛花坛间偶现几声虫鸣。
傅吟惜与云珠二人女扮男装,很快梳洗结束,从屋里走了出来。
院子里,顾卿允也同样打点好行装,身后只跟着阿丁一人。
“你这回也带人了?”傅吟惜有些意外,毕竟过去几年,顾卿允都是只身一人游云四方。
顾卿允颔首道:“这次我们走得慢些,多个人,路上也好照应,况且之前你不是说阿丁很机灵吗,带上他应该不差。”
话音落下,阿丁便上前半步,对着傅吟惜保证道:“姑娘放心,小的一定会好好保护姑娘你的。”
傅吟惜并不需要谁保护,不过他这么说,她也不好打击人家,只能点点头,淡淡一笑。
“好了,你二哥和清姑娘就在书院外的木桥旁等着,我们尽快过去,同他们告个别。”
告别一词,让傅吟惜不免有些许伤感,但她并未表现出异样,浅笑着跟着离开。
马车从宅子大门一路行到书院外的木桥旁,傅吟惜匆匆下马车,抬眼便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立在桥尾。
“二哥,清清!”
她跑过去,一时间竟不知该先对谁说话。
傅凌到底年长几岁,摇摇头打趣道:“怎么,这么久未见,你没什么话要与我说?”
傅吟惜红着眼:“不,二哥,我,我其实有许多话想同你说,可我……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想说对不起,也想说谢谢。
对不起她一次又一次的任性让他与爹娘担心,也谢谢他们总会在背后无条件地支持她爱护她。
“好了好了,我可不想将你弄哭,要是被娘知道,又得让爹揍我。”傅凌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亲昵不减。
傅吟惜忙抚了抚头顶的束发,小声嘀咕道:“二哥又要把我发髻弄乱。”
“你说什么?”
傅凌刚要拔高声量,傅吟惜便立刻将沈清清拉到身边往另一侧跑去:“我与清清有私话要说,很快。”
沈清清不知傅吟惜想说什么,等两个人走远一些,她便先将自己带的东西拿了出来:“吟惜,这是我给你准备的一些银钱,我知你与顾大哥都不缺钱,可那都是在家中,去了外面,吃穿住行样样离不开钱,你必须得多带些。”
傅吟惜看着手里的小匣子,一打开,有银票,也有一些散碎银两。
“清清……连我二哥都没想到。”
沈清清噗嗤一笑:“他一个武将,哪里能想到这些。”
“是吗?”傅吟惜眉头一挑,“那你为何这么清楚如何在外生活,我记得你也没有怎么离开过燕京城啊。”
沈清清一顿,轻咳一声说:“是,是你大哥信上说的。”
傅吟惜早就猜到些许,只是没想到她会是这般反应,莫不是……终于开窍了?
可惜她即将要离开,否则定然要问个清楚。
这时,顾卿允也正好走来,提醒道:“小惜,时辰已经差不多,我们该出发了。”
傅吟惜微怔,定定地看着沈清清,伸手抱住她:“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在外定要保重身子,莫要饿着累着。”
“嗯。”
傅吟惜走回到马车旁,又对着傅凌道:“替我多哄哄娘亲开心,告诉她,我一切安好。”
“知道,快上马车吧。”傅凌走上前扶她上马。
“二哥,保重。”
“你也是,保重。”
傅吟惜不再留恋,回头躬身进了马车中。
夜色重新恢复寂静,只剩下不停歇的马蹄声响。
城门于寅时三刻开启,他们到时,恰逢守将将城门打开。
这个时间段,进出城门的人虽不多,但也并不算少,许多城外的村民会带着新鲜的蔬果进城赶集市贩卖。
傅吟惜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景象,掀着帘子,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
马车驶过城门,走上城外官道后便开始加速。
“吁——”
突然,马车急急停下。
傅吟惜猝不及防,若不是被顾卿允眼疾手快抓住胳膊,只怕直接脸朝地摔在了车厢里。
“怎,怎么回事?”她心跳有些不稳。
车夫似是回过神来,对着前头喝问:“喂,你们是何人,怎么突然拦道?!”
话音落下,马车外久久无声,然而就在傅吟惜以为是撞鬼,想要亲自揭开车帘看看时,一道熟悉的,曾经几乎刻在她脑海中的声音如暗夜梦魇般缓缓响起——
“傅吟惜,好久不久。”
作者有话说:
我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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