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南山春猎时, 崇林出现在女眷营帐的附近,被裴琅谌于后宫花园拾到的紫毫笔,还有前段时日, 裴衍之在收到与奚鸢有关的消息时所表现出的沉默……
视线里相拥的身影与过去记忆相重合,耳边则细细密密响起周围士兵的议论声。
“和殿下抱在一起的女子是谁啊?”
“肯定是翊王妃啊。”
“胡说,翊王妃好好在王府呢。”
“……你们不觉得那女子的打扮有些像禧安宫的娘娘吗,春猎时我还见过,错不了。”
“什、什么?先帝的妃子和殿下……岂不是有悖人伦?”
“嘘, 慎言, 不管是谁,都不是你我小兵小卒所能非议的, 这可是新帝……”
傅吟惜的脸色一寸寸白下去, 心里仅剩的侥幸在听见这一番话后彻底被扼杀。
“王……公子,你没事吗?”云珠自然也听见了士兵们的说话声,不由担心地望向身前的人。
傅吟惜没有说话, 双眼仍一瞬不瞬地朝着太极殿外看去。
裴衍之已经松开了怀里的人,正垂着头, 与奚鸢说着什么。
他的周围不再萦绕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 与奚鸢之间的熟稔, 即便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也能从二人的神色间流露出。
从十岁那年被裴衍之所救到今日,傅吟惜自认对裴衍之所有神情都无比熟悉,因为他几乎都只有一个样子。
成婚以来,她以为他已经有所改变, 对她的态度也亲近许多,可直到此刻, 直到她看见他面对奚鸢的样子, 她方才明白, 原来她离裴衍之的内心还那么远,远到甚至都不知他与奚鸢相识,又或者……相爱。
她将所有心事告诉他,她的喜欢,她的爱慕,她的一切一切都完完全全暴露在他眼中,而他却隐藏在了一副面具之下。
傅吟惜感觉到心口处传来一阵阵刺疼,她想要喊出声,想要冲上前去质问,可她不敢,她只能拼命紧咬着唇,企图让肉.体的疼掩盖过心里的痛。
“公子!”云珠发现眼前的人身子微微晃动,赶忙伸手一把扶住。
傅吟惜猛地一下回神,匆匆收回视线,急转过身子便往宫门走去。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她害怕自己一时冲动,就这么跑去质问裴衍之,她为了他做过那么多冲动的事,或许到现在还有人在拿那些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一次,她做不到,也不愿这么做了。
傅吟惜忍着心里的疼,一步一步,越来越快地于人群中逆流而去。云珠见此,二话不说,也立刻跟着离开。
两个人直接从大道返回,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午门侍卫将二人拦下。
这个时间,不管是裴衍之的人还是皇后的人都没有从宫里出来的,侍卫不放心地询问了几句。
傅吟惜懒得解释,直接将翊王府的腰牌拿给他一看,那人了然地点点头,刚同意放行,她就直接牵过马,一跃而上,奔驰而去。
策马在皇城大道上狂奔,傅吟惜无声地扬起唇角,可眼中却莫名流下了眼泪。
云珠在后面紧紧追赶,不断地问道:“公子,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哪儿?
傅吟惜没有答案,但等她回过神,眼前却是熟悉的翊王府大门。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习惯将这里当做另一个家了。
她不由地露出一抹苦笑,刚要拉着缰绳掉头离开,管家却忽然从大门里跑了出来。
“王妃?!王妃?!”
管家急匆匆跑上前,脸上满头大汗,道:“王妃这是去了哪里,怎么没有同老奴或者月姑说一声呢?王爷可是特意吩咐了,一定要让王妃留在府里好好休息的。”
一定要让她留在王府?
之前没有留意的许多细枝末节,再一次让傅吟惜心生怀疑。
裴衍之之所以没有告诉她今日的计划,是不是因为想到了奚鸢,想到他们会在今日正大光明地重逢,所以下意识不愿让她知道所有与之有关的一切?
傅吟惜因这样的猜测感觉到可悲,原来,信任这么容易崩塌,明明前几日她还在为他们能更进一步而欢喜,可如今,她却开始怀疑所有裴衍之曾对她说过的话。
“我只是突然想出去走走,这不是回来了吗。”傅吟惜从马上一跃而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淡。
管家隐隐觉得不对,看着她的打扮,疑惑地问:“王妃怎么穿着士兵的甲胄?”
傅吟惜一愣,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沉重的甲胄。
她穿着这一身跟去,原是做好了一切失败与他同生同死,可谁知此刻却反而成了笑话。
就如她与他之间的这一段婚姻,同样荒唐可笑。
“管家,我有些累了,你让人去烧些热水来,好吗?”
傅吟惜不愿回答管家的问题,只好转移对方注意力。
果然,忠心如管家,一下应了声:“是,那请王妃先回主院静等。”
“嗯。”
傅吟惜随手将缰绳丢给一旁的侍从,一步步踏进了王府。
她其实不愿意这么回来,但冲动已经让她做了那么多后悔的事,她不能再任性。
她若是就这么离开,哪怕裴衍之对她不在意,朝中上下也会疑惑她这个王妃去了何处。到那时,裴衍之是皇帝,无人敢扰,可她的爹娘兄长呢。
这让他们如何回答?
傅吟惜回到主院,一进卧房,她便立刻感觉到独属于裴衍之的气息。
好不容易缓和一些的疼痛,再一次从心口的位置席卷至四肢百骸。
她被迫弯下腰靠在桌案上,身体沉重地根本直不起来。
“王妃,你没事吧,是身体不舒服了吗?”云珠看出自家王妃的痛苦,担忧地问道。
“……我,我没事。”傅吟惜动了动身子,试图从位置上起身。
云珠看出她的打算,赶忙伸手去将她扶起。
“王妃,你要做什么,要不还是奴婢去拿吧。”
傅吟惜摇摇头,借着云珠的力气,缓慢地朝着镜台的位置走去。
自从搬来王府,她的秘密藏物之地便变成了镜台最下边的小匣子。
她走到镜台前坐下,将黑色小匣子取出。一打开,里头便放着一支描金青玉管紫毫笔。
自从那夜裴琅谌将这支笔还给她,她就一直将此物藏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匣子里。
她其实在当时也有过怀疑,可没等她细查什么,裴衍之点点滴滴的改变却先让她忘记了那些可疑之处。
她忘了裴衍之曾经带着笔出现在后宫花园,也忘了裴衍之在紫毫笔的事情上同她撒了谎。
只是就算她猜测一支笔是由裴衍之赠给奚鸢,后又被奚鸢不小心遗失。可她仍旧不知,这么一支笔到底与奚鸢有什么关系。
“云珠,”傅吟惜静静地看了眼手里的紫毫笔,嗓音平静道,“去替我收拾一下行李。”
“收拾行李?”云珠一愣。
“是,还有你自己的。”
云珠意识到什么,迟疑道:“王妃,奴婢知道你在生气什么,可我们真的不等王爷回来后问一问再做决定?”
傅吟惜当然知道这是最为理智的解决办法,可她做出离开的决定也同样冷静。
“云珠,你知道我最在意的是什么吗?”她收拢着手心,感受着青玉润泽冰凉的管面紧贴着她的肌肤。
这种感觉让她时刻保持着清醒。
云珠顿了顿,摇摇头。
傅吟惜看了她一眼,侧眸望向镜中的自己,她淡淡道:“我最在意的,是裴衍之有没有欺骗我,有没有向我隐瞒他的内心。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但这么多年,我也从没有放弃,因为在我看来,只要他没有同人成亲,那我便永远有机会。
“喜欢一个人,本身是没有错的,我为之争取,即便有人笑话,我也不在乎。
“可他不能欺骗我,尤其是在与我成亲以后。”
傅吟惜轻扯了扯嘴角,又道:“两个人之间一旦存在欺骗,那便会失了信任,他的一言一行,我都会忍不住去怀疑。”
甚至小心翼翼地去辨认他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是否真实。
这样的日子,她不敢想象,也绝不愿意自己有一日成为这样的人。
“我可以为了裴衍之变得更好,但无法接受自己未来日日夜夜活在患得患失之中。”
傅吟惜说完最后一句话,云珠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过,我们若是离开,那该去哪里?回将军府吗?”
傅吟惜一顿,本能地摇摇头:“不,不能回去。”
裴衍之虽然对她没有感情,可他说过的一些话,她却知道他一定会做到。就比如,他所说的“她是他唯一的妻”。
他当时说得那么认真,或许是想用正妻的位置弥补自己,好让他在不久后得以与真正心爱之人在一起。
傅吟惜被自己这个猜测惊到,看,一旦信任不存在,裴衍之过去所说的话她都忍不住去解读出更多的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是错,甚至或许很荒谬,但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多想。
傅吟惜又是一阵苦笑,道:“不能回去将军府,裴衍之今日能成事,少不了傅家还有姨母相助。如果我与他在这个时候和离,只怕会生出更多的波澜,那些与傅家不对付的人只怕也会借机生事,离间傅家与裴衍之之间的关系。”
云珠微惊:“那,那我们就这么走了,不同将军与夫人说吗?”
傅吟惜闭了闭眼,哑声道:“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在傅吟惜想着该如何顺利离开时,管家命人将热水送了过来。
其实那个时候,傅吟惜只是随口一说,因此接了热水,她也只是让云珠关了房门,并没有去更衣沐浴。
只是当她出神地看着箍金的木桶里,热水冒着白茫茫的热气时,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傅吟惜没有第一时间将这个想法告诉云珠,反而继续沉思这个计划是否可行。
午膳的时候,管家匆忙过来同傅吟惜禀告,说陛下于辰时一刻崩逝,依尚书令所持大行皇帝遗诏,裴衍之需得留在宫内,主持大行皇帝之丧礼。
此外,因着先帝去的急,裴衍之即将于灵前即位,从今日起便宿在太辰宫内,只等丧礼结束进行登基大典,改元建新。
“王妃,王爷还吩咐了,让您简单收拾下行装,今日晚些时候,宫里会派人来接您进宫的。”
傅吟惜一怔,当下便知自己没有时间再去犹豫。
管家一离开,傅吟惜便立刻对云珠道:“快,快去收拾行李。”
云珠一愣,心里虽然知道答案,但还是先问了句:“是进宫还是离开?”
“……离开。”
因为上午云珠已经简单整理过行装,这个时候只消将所有包袱拿到一起。
傅吟惜看了眼桌上放着的四个包袱,犹豫之后还是拆开,将里头几套衣裙留在了柜子里。
“带上足够的钱就行,需要什么,我们日后才买。”
云珠点点头,问道:“那接下来……”
傅吟惜一顿,说:“先帝崩逝,今日下午宫中定会停殡小殓,在这之前,裴衍之定然分不出精力来安排人接我。我们还要再等两三个时辰,等天色稍暗的时候行动。”
话说到这里,她便将自己的计划全部告诉给云珠。
云珠觉得她的计划太过冒险,可她却没有别的办法,这是唯一一个能够干脆离开,又不会因此让爹娘兄长惹上麻烦的法子。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在傅吟惜不知第几次去到窗口后,外头的天色终于有了隐隐渐暗的趋势……
酉时三刻,傅吟惜换上了婢女的衣裳。又过一刻,云珠出门,将院子里的所有下人一起喊去了花园,以傅吟惜的名义。
再过一刻,傅吟惜背着一个包袱,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的手里举着一盏灯,在她踏出房门时,她回过身将灯丢进了屋内。
她在外间特意铺了一条毛毯,几乎是灯摔落的瞬间,一簇火焰便腾地一下升了起来。
她将房门合上,虚虚漏着一条细缝,而后快步离开了主院,朝着后门方向而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云珠独自一人从花园回到主院,她远远地在院外看了眼,等着卧房的火冲出房门。
“不好了,不好了,主院失火了!”她拼了命往花园跑去,喊叫声一下子吸引了众人注意。
一群人疯狂朝主院跑去,最快的那个侍从看见了院里的火光,当即确认地喊道:“快,快去通知管家,快去取水救火!”
云珠见此,趁乱绕到了另一条路,按着之前的计划同样朝着后门而去。
是夜,裴衍之卸去一身盔甲,刚要在书案前坐下时,突然想起一事,目光一转,语气随意地问身侧的崇林:“王妃呢,还未从府里接来?”
话音落下,还没等崇林回答,殿外便匆匆跑进一个侍卫。
来人脚步急切,一脸惶恐,颤着声禀道:“陛下,王府走水,王妃,王妃她没有逃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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