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苦生（六）

    绿尧召回斗雪剑, 也笑了笑：“活着好再被你杀一次吗？玄明月。”

    玄清风……不，玄明月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的微笑，他随手将骨白色匕首揉成小块塞到戴着的白玉扳指里：“取忆术失效了？真不应该。”

    “小心！”封逐光揽过绿尧, 一张符箓像是利刃一般擦过绿尧身边, 削断了她的发丝！

    随后数千张符箓从地下烈风般刮出, 形成几丈高的符墙，遮蔽住玄明月的身影, 覆盖上空, 将石宫整个分割成几块密闭空间。

    这是绿尧从未见过的符箓。

    符箓上的符咒是用鲜血绘制，却不显暗红, 依旧鲜红，仿佛刚刚画成, 还散发着暗含巨大灵力的血味。

    封逐光当机立断甩出洒金墨扇劈开符墙, 洒金墨扇即将劈到符墙时, 莫名被某种力量所阻隔，不能再进半寸，而所有符箓上的条纹在洒金墨扇劈来之时, 瞬间扭曲成一个巨大的眼睛, 数以千计的眼睛就这样居高临下, 虎视眈眈地盯着封逐光和绿尧。

    一股天道般不可违抗的威压遮天蔽日地压下来！

    绿尧和封逐光对视一眼，同时抬起乌白剑和斗雪剑，起手道：“逍遥简第三式。”

    两人同时动手, 一黑一白两柄灵剑灵气魔气相谐交缠, 宛若一剑, 凌空斩下！

    符箓上的眼睛蓦然睁圆, 化作一张嘴的形状, 无数张嘴用玄明月的声音同时喝道：“隐！”

    乌白剑和斗雪剑砍在符箓结界上, 发出兵刃交错刮擦时的刺耳声响，火光四溅，灵力震荡。

    “师尊！”

    绿尧立刻转头，却发现封逐光的身影在她眼前飞快消失，而封逐光瞳孔中倒影着的自己也在飞快消失！

    他们同时开始在对方的视野消失里！

    “是应龙角！”

    绿尧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就彻底消失在原地！

    ……

    “砰！”绿尧猝不及防后脑着地摔在地上，摔得相当结实。

    “嘶——”绿尧捂着后脑蹦起来，她怎么又用不了灵力了！

    “嗤。”有人突然轻笑出声。

    绿尧倏地回头，发觉四周上下都是一片无尽刺目的白。

    在这片白的尽头，坐着一身白衣的玄明月，几乎和这片白融在一起。

    玄明月手上正把玩着青龙麟，嘴角噙着淡淡的笑，脸上倦容越发明显，让绿尧想到了小时候的玄明月。

    刚入封尧山时的绿尧身上诸多恶习，对人并不良善，自然也不受众人欢迎，受了欺负，总是跑到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里，对着一棵千年白刺梅拳打脚踢，骂骂咧咧，如此数次，突然有一回听到有人在她背后笑她：“你打疼它了。”

    “谁！”绿尧凶狠地回头，就看到一个清瘦的病美人靠在窗边，朝她微笑。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玄明月。

    她向来脸皮极厚，从来不屈人打骂责罚，可那回玄明月笑她，她却羞恼得涨红了脸，头顶冒烟。

    不知道他看她在这里对树耍脾气耍了几回，出尽洋相，当真丢脸。

    玄明月见她生气，便招手叫她过来，递给她一颗糖吃：“你不要怕，我是封尧山掌门之子，是你大师兄。”

    绿尧此时就歪着头看玄明月，拿“你骗人”的眼神说：“胡说！师尊明明就只有一个儿子，是清风师兄，我从来没听过什么大师兄！”

    玄明月一愣，却不生气：“好，没听过就没听过罢。那你吃糖吗？”

    “吃。”绿尧把玄明月手上的糖拿走，塞到嘴里，“你笑我，那我就吃你的糖，要是有毒我就打你！”

    玄明月忍不住笑起来：“好罢，我病成这样，逃不开，如果有毒，我就在这里让你打。”

    绿尧用力地嚼糖，像是在嚼欺辱自己的人，一脸厌恶的表情。

    玄明月好像能一眼看透她的想法，趁机摸她的头：“你放心，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不必为这些人生气。”

    恶人自有恶人磨，磨恶人的那个恶人，就是他自己吗？

    绿尧五味杂陈，看着死气沉沉的玄明月：“应龙角之主不是你，我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在用应龙角，但无论何种方式你都会遭受反噬，数百年积累下来，你必死无疑。”

    “你就算用应龙角阻断我和封逐光之间的联系，他找到我也只是时间问题。”

    绿尧说着，手中暗暗用劲，却发现一点灵力都使不出来，看来应龙角是将她的灵力同这片空间一起隐匿了。

    玄明月轻声道：“你不必白费力气，既知道应龙角主隐匿，若我现在直接让封逐光消失呢？”

    绿尧长眉一挑，想都不想就反驳：“不可能，你都无法让我直接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更何况是他？你已经是强弩之末，奈何不了他。”

    玄明月：“你对他倒是自信。”

    绿尧嗤笑：“我不信他，难道信你？”

    玄明月：“……你还是死不悔改。”

    绿尧深以为然点头：“我的确死不悔改。”

    玄明月眉头稍稍一皱：“绿尧，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说话。”

    绿尧和他保持着安全距离，听到此话只觉得滑之大稽：“玄明月，你杀我师母，此时此刻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玄明月摇头：“绿尧，你错了，杀我母亲的是血獠君，与我何干？”

    绿尧冷笑：“难道不是你指使血獠君杀的吗！”

    “可我并没有亲自动手，怎么能算弑母？”玄明月淡淡道，“绿尧，你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太过倔强，不知变通。”

    绿尧觉得可笑极了：“玄明月，你这套说辞真的能骗得过自己吗？”

    玄明月笑出声：“那好，我本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人。”

    “我既是仙胎，又胎中入魔，就是我主动应血獠君召唤，悄无声息进入封印将血獠君放出来，如何？”

    “我从不后悔我做的决定。”

    玄明月想起他第一次背着冷金夫人进入仙魔裂缝的场景，震撼人心的庞大阵法中囚禁着的，那个青白皮肤，形态消瘦，宛若鬼魅的男人。

    他忍不住走近他：“你是谁？为何被囚在此处？”

    血獠君抬起血红的眼睛，从此以后，他再不能回头。

    可他也并不想回头，血獠君虽多番挑拨，可他说的所有话都没有错，事实就是，他的父母已经确定玄清风就是下任封尧山掌门，他连借一借应龙角的资格都没有。

    父母不慈，子女不孝，应当如是。

    绿尧看着玄明月，暗暗告诫自己千万忍住，她现在没有灵力，不知道玄明月所图，一定要保证安全为先，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就把拳头揍到玄明月脸上！

    玄明月笑着说：“绿尧，其实我并没有灭封尧山满门，我只是将对我不好的人全杀了而已，你看，你不就活得好好的吗？还有云娇，月行，星流，他们也都活着。”

    “当年欺辱过我的人，也都欺辱过你，绿尧，你为何要生气？”玄明月眼中居然有一丝不解。

    绿尧将指甲掐到肉里，颤声道：“我为何不能生气动怒？我早已不是从前的绿尧！你和血獠君联手灭门，那么在灭门之日消失的寻踪，也是你拿走的，因为只要对寻踪下令，让它去找灭门真凶，那一切都隐藏不住……不止如此，寻踪还能查其它神兽碎片所在，你拿着不属于你的应龙角，自身力量无法压制它，那么就要靠外力，能制衡应龙角的只有其它神兽碎片，就像你在太常山时就要靠我的血稳固元神！所以血獠君和幻魔才会密谋进入太常山，目的就在白虎眼！只是你们没想到，卜天命还活着，后续自然无法动手，可是白虎眼一半在我身上，一半在平心身上，只要把平心弄来忍冬峰，我自然不会坐视平心不管！还有朱雀羽，你为了拿到朱雀羽，费尽心机欺瞒我，杀雪女……对了玄武甲在镜宫女王颇黎手中，而血獠君和颇黎又早有交涉……颇黎还和落笛湖湖神做了交易！”

    玄明月在每件事都没有出面过，却插手了每件事。

    玄明月不置可否，完全没有反驳的意思。

    “玄清风师兄也是你杀的。”绿尧这句话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玄明月还是笑：“杀了，不然我怎么做封尧山掌门？”

    “你当年太小，不明白未曾摆到台面上的神兽碎片让修真界和魔界暗中掀起了多大波澜，所有人都在暗中打听，抢夺，勾心斗角，永生，强大，防御，治愈，隐匿……无论哪项能力，都是修士梦寐以求的能力。”

    “当年封尧山为清风太小孩子脾性，胸无大志，只想周游三界，挑战强者。”

    玄明月双手搭在膝盖上，右手食指缓缓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不以为意：“他做世上最强的剑修也可，可做不得一门之掌，拥有应龙角的封尧山，却是四大仙门之末，人丁凋敝，不是我，也有别人，照此以往，封尧山只会走向灭亡，成为修真历中随手一笔。”

    玄明月说到此处，笑了笑：“玄清风不配，可他却是天选之子，当真讽刺。”

    “绿尧，你不用这般看我，我知道你恨极了我，可你的境况又比我好多少？”

    玄明月嘲讽地一勾嘴角：“你以为你的师母是因为爱我所以生下我吗？她真的是真心疼爱你吗？”

    绿尧抬眸看他，看着这样的玄明月，没由来地一股心惊。

    “不是。”玄明月笑着说，“她当年生下我，是因为用尽千般方法都无法将我堕胎，她当年收你去忍冬峰，是因为无人愿去忍冬峰受无尽的寒冷和煞气，更重要的是，你天生剑骨，她将仙魔裂缝的守灵阵系在你身上，只要你不下山，守灵阵就崩不坏。”

    “对你好的人，终有其目的。”

    “只是你是个死心眼的傻孩子，看不透。”

    “我们都被他们利用，你不去恨他们，反而怨恨幼时看顾你的师兄，难道不是本末倒置！”

    玄明月原以为自己会说得愤慨，实际上却很淡很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没有太多的触感。

    这真的很奇怪，玄明月自己都觉得奇怪，或许是，他想，或许是因为他数百年来想了很多次，念了很多次，却从没和任何人说过，他不相信任何人，所以这世上知道这些事的，唯有血獠君和他，大概还能算上一个绿尧，可她中了取忆，早就把一切都忘却了。

    头一次和别人说出来的时候，他原以为自己会很愤怒，实际上，时间过得太久，曾经的怨愤都像烧完的炭，没有灼人的温度，只剩下微温的惨白，一碰就会化作散落的死灰，不能复燃。

    玄明月低声道：“你的师母，你的同门何尝在意你！你一个被摆布的棋子，何必为这么一个死了几百年的女人讨公道！”

    “那又怎样！”绿尧忽然打断滔滔不绝，字字锥心的玄明月，直视着他面无表情道：“我已将真心交付，不问他人如何对待，只求无愧己心。”

    “我只知道，师母对我好。”

    “这就够了。”

    玄明月一滞，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傻子。”

    绿尧反唇相讥：“不比你，妄图操纵血獠君，反被他摆了一道。”

    玄明月十指微蜷。

    绿尧看玄明月的脸色像是突然被人戳破心事般，微微扭曲了一下，就知道自己说得没错。

    绿尧深吸一口气：“果然如封逐光所言，以你当年的实力，羽翼未丰，怎么能通过普通傀儡轻易摆布血獠君？你当年用的是能将你们二人性命绑在一处的双星傀儡，还用得相当不熟练，虽然你为主，他为臣，可你毕竟入魔，他嗜血的特性还是影响到了你，所以饶云娇的凝血荼蘼是种给你的，她一直在研究治你嗜血的药，只不过这一切都成了后来栽赃封逐光的铁证！”

    由于相思蛊的作用，在绿尧看到她遗忘的过去时，封逐光也看到了。

    她看到血獠君被玄明月控制的那刻，封逐光就下了判断：“是双星傀儡。”

    双星傀儡和同命蛊，相思蛊有诸多相似之处，可以像同命蛊一般将两人性命绑在一起，也像相思蛊一样，只不过不是子母之分，而是主臣之分，臣不但要代主而死，而且完全要听命于主。

    纵然玄明月智计百出，在傀儡术上的造诣登峰造极，能成功用傀儡替换血獠君，让他逃出封印的同时趁机给他种双星傀儡，也不可能完全操纵这个千年魔头，况且这个魔头又不是没脑子的货色，就算中了双星傀儡，难道就真的能摆布他了吗？

    玄明月脸上终于出现了讶然之色：“你不可能猜出来，是封逐光告诉你的？”

    他冷冷一笑：“真是麻烦，早知道在忍冬峰时就杀了他，让血獠君带走他亦是我失策。”

    绿尧额上青筋暴起，只能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你！”

    青龙麟在玄明月手指间来回翻转，这样凶横的神兽碎片，在他手里却乖觉得很，玄明月皱眉：“你不用当所有事都是我犯的，若非血獠君心思太多，不肯听话，双星傀儡数百年来逐渐失效，我也不会伤这么多人。”

    “绿尧，你知道的，我从来珍爱封尧山弟子。”

    “哈！你说的珍爱，是将弟子抽成干尸用封棺术把他们吊在河中吗！”绿尧只觉得荒唐。

    玄明月摇头：“我当时引血獠君来凤尾镇，只想杀他，我总不能因为可恰被那名蠢笨弟子撞破，我手太快，反应过来他便死了……”玄明月说到这里，顿了顿，“他很可怜，还在中正殿读过书，我指点过他。”

    “虽然笨，却是个对封尧山忠心耿耿的好孩子。”

    “可惜了。”

    绿尧毛骨悚然。

    玄明月叹气：“事情败露，我也是无法，血獠君必除。因此只能牺牲一些弟子给血獠君。”

    “什么无法！”绿尧忍不住打断玄明月，“你和血獠君不就是想着要顺势栽赃嫁祸给封逐光，离间我们，等封逐光当众入魔，当着众人的面带走他。这样血獠君拿自己血脉做药，不但能恢复从前的修为还可以不必再饮血。而你也能摆脱嗜血的特性，得到封逐光的玄武甲，你原来就拿到了朱雀羽，再加上我和平心体内的青龙麟和白虎眼控制应龙角轻而易举！只是你没想到血獠君没有控制住封逐光，反被他反杀。”

    玄明月微笑：“你要是这么想我，那我也没办法。”

    玄明月终于站起身，看着浑身戒备的绿尧微笑：“好了，那么现在你来猜猜，为什么我和你叙这么久的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