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囚鸟（九）

    千机楼冰牢乃是魔界最幽深的所在, 万年阴冰所筑，森冷异常，即便是元婴修为, 它也能慢慢的, 不知不觉中将血脉灵力凝结成冰, 人在其中，只能眼睁睁见着自己寸寸成冰, 最后某个时刻突然神魂俱碎, 化入阴冰之中，成为供养阴冰的一部分。

    千机楼冰牢除了以无尽寒冷夺人灵力魔气, 摧毁心智之外，还暗无天日, 无声无息, 所有的声音一旦出现便马上消失, 连说话声也一样。

    此点恐怖之处在于，若声音根本听不见就从一开始便陷入了绝望，早点死心早点疯也好, 但刚听到一点声音就消失, 便是钝刀子磨肉, 刚给人希望又迅速失望，反复之下就会对自己产生质疑——自己真的有听见声音吗？自己是真的活着吗？还是已经死了，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在依照身前的惯性行动？还是肉|体已经碎裂成冰, 只剩下一点残余的神魂, 不甘地徘徊？

    永远呆在没有声音的阴冷黑暗之中, 彻底的自我怀疑和孤寂会逼疯一个人。

    但绿尧不属于此列。

    她早就习惯了。

    如果封逐光想凭此折磨她, 简直是痴人做梦。

    绿尧不是痴人, 但这冰牢, 却借梦境去折磨她。

    绿尧梦到很多年前的事，所有的场景都混在一起，空间和时间全部扭曲。

    绿尧先是在大火里逃生，火舌卷着她的头发，嗞啦作响，她一路跑，一路跑，跑到一片冰天雪地中，好不容易脱离了火灾，绿尧终于停下脚步可以喘息。

    但她低头一看，脚下是一个土坑，小时候捡来的小麻烦闭着眼睛，脸色青紫地躺在里面。

    “小麻烦……”绿尧鼻子蓦地一酸，伸手想去摸他的脸。

    突然间小麻烦睁开眼睛，看着绿尧轻声道：“今日你埋我，他日谁埋你？”

    绿尧惊叫一声，往后一退，撞到一个人身上，她抬头一看，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笑着说：“原来是个姑娘。”

    “掌门师兄！”是从前救了她的玄清风！

    绿尧高兴地一转身，却来到了封尧山山门前，她昂起头，仰视着高不可攀的仙门，玄清风站在封尧山山门前，高高抬着下巴，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骄傲，睨视着小小的她道：“嗯？天生剑骨？是来拜师吗？”

    “二师兄，放开我的辫子。”

    绿尧侧首，看到玄清风手里拽着长长的辫子，辫子的主人，正是站在他身边，眼泪汪汪，可怜巴巴看着玄清风的饶云娇。

    “清风，不要闹你师妹。”

    绿尧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低低咳了两声，抬眼望去，正看到玄明月病怏怏地拿着一卷符箓之书，伏在窗台斥责玄清风。

    凤眸倦怠，清瘦如竹的玄明月看到她，却朝她温柔一笑：“绿尧，莫气了。快过来，大师兄给你糖吃。”

    绿尧看着这一脸病容的病秧子美人师兄朝她招手，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一阵风起，风尘飞扬，绿尧伸出袖子挡脸，鼻尖突然嗅到冷梅香气……师母！

    绿尧迅速放下袖子，便看到滔天魔气从天际奔涌而下，铺天盖地。

    冷金夫人挡在自己面前，语气决绝急促：“尧尧，快跑，他要杀你！！！”

    “愣着做什么！快跑啊！”

    绿尧一惊，转身就跑，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鞋尖踢到一块石头，即将被绊倒跌在地上的时候，被人一把拉起。

    绿尧惊魂未定：“多谢！”

    “谢什么！快起来再和我打！”

    般若旬？！

    绿尧头皮一紧，马上进入战斗状态，反身就是一掌，却拍在一只饕餮妖身上，他仰天嘶叫，无数的饕餮妖从尸骸堆积成的骨山上手持兵器而下，朝她气势汹汹杀过来。

    是了，她来救人了，但是她要救的人在哪里？

    “她在哪里？你们把她骗到了哪里？！”

    绿尧掐着一只饕餮声嘶力竭地怒吼。

    “峰主大人！”

    她还活着！

    绿尧惊喜地回头，却看见一个老妪把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推到她怀里，悲戚大喊：“上仙，你救救她的孩子！”

    这孩子是平心！绿尧抱紧怀里的平心，低声安慰：“平心，你不要怕。”

    怀中的孩子紧紧回抱住她：“师尊，我不怕。”

    师……尊？

    绿尧身子一抖，低下头一看，怀里的幼年封逐光仰着白净的小脸，用黑溜溜的眸子望着她，笑着道：“师尊，你为什么要杀我？是弟子哪里做得不对，做得不好，惹师尊生气吗？”

    一线鲜血从他嘴角缓缓流下。

    绿尧双眸大睁，将封逐光猛地一推！

    少年封逐光胸口插着斗雪剑，他低头看了看，朝绿尧勉强笑了笑：“师尊，我想起从前的事，我便不是我了吗？”

    绿尧看着自己手上的血，慌得步步后退，仓皇摇着头：“不、不、不是的，我……”

    她无法解释。

    她看着封逐光颤抖着手，将胸口的斗雪剑剑柄握住，然后猛然拔出！

    鲜血溅了绿尧一脸，热热的发痒，她钉在原地，剧烈地发起抖来。

    封逐光看着绿尧笑起来：“你的剑，好冷啊……”

    绿尧头脑一片空白，无数情绪涌上心头来不及分辨，她扑过去想抱住封逐光。

    封逐光身体却流沙般倏然崩散逝于绿尧指尖，消失无踪。

    绿尧木然跪在地上，眉间发烫，堕魔印若隐若现，无数恶意从心底滋生疯长。

    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总是会死，为什么她的一生都在走错误的路？

    要是她也能去死就好了，要是这一切都能和她一样去死就好了！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师尊。”

    绿尧蓦然抬眼，只见封逐光穿着那身熟悉的红衣，正提着他送她的走马灯，举着风吹雪笑盈盈地望着她。

    还是年少的他，还是从容温柔的他。

    封逐光温柔地唤她：“师尊怎么跪在雪地里？如此作践自己，晚些膝盖又要疼了，还不快起来，弟子已经烹好药茶，师尊喝一盅罢？”

    绿尧呆呆地望着提灯浅笑的封逐光，几欲落泪。

    他还活着，幸好他还活着。

    封逐光说完，并没有等绿尧起身，反而提着走马灯转身就走。

    绿尧爬起来，跌跌撞撞去追封逐光：“逐光……逐光……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封逐光不理她，只管往前走。

    他生气了，他是不是生气了？

    绿尧心里又怕又急，莫名其妙地委屈：“逐光……是我错，是我错……你不要生气了。”

    “师尊。”

    封逐光蓦然停住，转身用血红的双眼冷冷地盯住绿尧：“你真的知道错了吗？”

    封逐光耳垂上浅绿猫眼眼线犀利，像是活的眼睛，嘲讽地望着绿尧。

    封逐光手里提的也不是那盏走马灯，而是燕月行的人头，另一只手里拿着滴着血的乌白剑。

    “嘶——”绿尧满头冷汗，一下子坐起来，手脚上的铁链“哗啦”一响，像是幻觉一样立马没声响了。

    绿尧眨去睫毛上的冷汗，再这样下去……

    “你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魔了。”黑暗中忽然传来愉悦的笑声。

    “谁？！”绿尧厉声喝道。

    她在冰牢中呆了许久，根本没有感觉到其他人的存在，这突兀的声音，是不是她的幻觉？

    黑暗之中，一声轻笑：“吾乃汝也。”

    绿尧悚然一惊：“不可能！”

    她早就知道自己生了妄念，从她对封逐光动心开始就心绪不稳，但她一直有在控制自己，除了七年前差点堕魔，其余时间都控制得很好，绝不可能心魔突生。

    “否则我何以得知你的梦境？”这个声音仿佛能听见绿尧的心声，雌雄莫辨的声音变成绿尧自己的声音，清冷中带有莫名的极具诱惑力，说出的每个字都带有强烈的暗示性。

    修士的梦是在神识中诞生，在神府中形成，这世上除了交付生命的|道侣，没人能悄无声息地突入修士神府之中，窥看对方的梦。

    除非强行破坏对方的神府，否则无法入梦或者窥梦。

    然而她并没有神府受损的迹象。

    难道真的是心魔？

    “绿尧，你还不明白吗？我是另一个你，是你心中潜藏的执念，恐惧和痛苦。”

    心魔道：“你自己最清楚，若你非走投无路，我不可能会出现。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万年阴冰，都伤不了你，唯有道心破碎，无可救药。”

    绿尧头尾狠狠一抽。

    “修无情道者，一旦动情，修为皆断，离死亦不远矣。”

    绿尧没有说话。

    心魔和绿尧一模一样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道：“被一个不值得的人折磨至此，真是冤枉。”

    “祸起封逐光，根源在他，你心中明白，两人之间只可活一人。”

    “若不杀他，你就要死。”

    “便是逃出去了，也会死。”

    “你死了，平心也会死。”

    心魔的声音仿佛鬼魅，在绿尧耳边轻叹一声：“你一死，仙魔裂缝也大开，封尧山诸多弟子以及修真界都会卷入这场无休止的斗争中，你的至亲同门，全会因你而死……”

    说完这些如同诅咒的话，心魔便消失了，仿佛心魔的诛心之言真的来自绿尧心底，连消失都毫无痕迹。

    绿尧翻身在地，思绪万千，少顷，她突然猛地发力，狠狠锤了下地面：“绿尧啊绿尧，你真是堕落了，从前人人敬畏，如今怎么谁都敢摆布你？”

    不能上心魔的当，一旦心魔开始滋生，要么就是自己悟透了心魔消，要么是被心魔摆布从此失去自我。

    绿尧念了数遍清心咒，摈除杂念，尽量使清心寡欲，不入噩梦，不念心魔。

    于是这回，她没有做噩梦。

    绿尧梦到很多年前的一天。

    她推开忍冬峰山门，看到封逐光站在海棠花树下，他穿着圆领红袍，银白腰带束着劲瘦的腰肢，微卷的黑发被掐丝红宝白银发扣束成马尾，荡在他身后。

    逢春海棠，灼灼灿烂，却比不上少年一分美貌。

    封逐光听到动静，转过身，看到绿尧不由愣住。

    封逐光愣了一会儿，低下头笑：“好难得。”

    绿尧见他低下头的模样，好像被抛弃的小狗，觉得又可怜又可爱：“逐光，你怎么了？”

    封逐光怔愣得更厉害，他慢慢踱上前，疑惑地望着绿尧，眼中水光微闪，像是星河揉碎落于黑夜。

    他说的话像是一个小孩子：“师尊这次见我，不要打我，也不要骂我，我们好好说说话，好不好？”

    绿尧匪夷所思：“好好的，你犯什么浑？是没来得及做饭，还是功课做得不好，要我打骂你？”

    封逐光垂下眼眸，轻轻说：“往后我们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

    绿尧奇怪地看着他：“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雪慢慢下大了，封逐光没有解释，只是撑开风吹雪，挡在绿尧头上，为她遮雪：“尧尧，我们回家罢。”

    “我们回家。”

    封逐光叫她尧尧，绿尧没有觉得哪里奇怪，甚至很自然地将风吹雪往封逐光那里推了一点，遮住他的肩：“好啊，小封。”

    “我们回家去。”

    两人共撑一伞，慢慢走着，消失在风雪里。

    绿尧在黑暗中睁开眼，眼角略有湿意。

    是梦啊……

    从前过得越好，便衬得如今越可悲。

    从她得知魔尊封逐光苏醒之后，便人事俱往，再不能回到从前。

    绿尧默默翻了个身。

    身边多了一个人。

    封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