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困鸟（四）

    “听闻他重伤毁容, 成天以面具示人，性情乖戾暴躁，魔气却胜过所有魔修, 几能与他父亲比肩……”

    燕月行紧紧抿着唇皱着眉头, 只是望着那一树逢春海棠, 而后缓缓叹了口气：“幸好毁容了，否则掌门师兄天大的本事, 也瞒不过修真界这些虎视眈眈的眼睛。”

    绿尧良久之后, 弯腰去捡袖炉，将它拿起来擦了擦, 精致小巧的镂空雕花袖炉，里面用灵火供着, 暖意生生不息, 这么个细巧的主意, 绿尧这样粗枝大叶的人，绝对是想不到的。

    过去十几年，她都是在用这个袖炉取暖, 如今摔了一个角, 当真教人痛惜。

    绿尧抚摸着暖炉, 低着头淡淡道：“我知道了。”

    继而又补充了一句：“多谢你。”

    燕月行这回没再冷嘲热讽，蹙眉离开了逍遥殿。

    绿尧抚摸着温暖的袖炉，自言自语道：“我得快些……”

    除了燕月行此番前来, 其他人都没有刻意到场, 毕竟是件小事, 不值得劳动日理万机的峰主们亲来答复——燕星流闭关没来, 他的首席弟子林中鹤为他应下此事, 饶云娇和玄清风前后也回信给绿尧, 说平心悟性很高，与人为善，让她宽心养身。

    饶云娇和玄清风的感情发展到什么地步，绿尧并不关心，只从平心的只言片语中判断，玄清风已经开始以反攻魔界的口号汇拢人心，饶云娇在修真界名声甚好，从旁出力不少，男女主齐心协力搞事业，封尧山多数事情都开始交给燕月行。

    外头风云际会，波谲云诡，唯有绿尧是个局外人，诸事不问，闲事不理，一门心思地教平心，平心突破练气之后，在短短六年内就到达了筑基六阶的水平，让绿尧喜出望外。

    平心甚孝顺，碰到什么好的都献宝一样拿来给绿尧，绿尧看着给火狐狸脑袋上缠绑带的平心十分感慨，养个儿子也就是这样了。

    平心啥都好，只是有个不知道怎么说的毛病——沉迷于拯救各种小动物，忍冬峰苦寒，雪地里常有些快冻毙的小动物，像是小狐狸，小兔子，小蛇，猞猁崽子之类的，平心都会剑回来养，养好了也不会独占，关着它们养，只把它们送回它们自己的巢穴去，仍让它们自在地生活。

    要是封逐光，多半想来是捡回来煎炸烹煮烧了吃。

    平心尤其爱好有毛毛的动物，绿尧猜想，可能是因为很好rua，不过平心和动物们待得时间太久了，除了去各峰学习之外，就呆在逍遥殿照顾这些毛绒绒的幼兽。

    绿尧远远看着平心温柔地撸火狐狸的毛，火狐狸嘤嘤嘤地蹭平心的手，叹了口气。

    好熟悉的剧情……

    有点……不妙呢。

    燕星流本想寻个日子把绿尧托给他做的东西送来，但没想到绿尧自己上门了。

    燕星流忙忙将她请进灵宝殿，林中鹤给这位因痛失爱徒久不见人的绿尧上仙上完茶，眼神包含同情地下去了。

    绿尧忍不住苦笑道：“是不是每个人都觉得我这样堕落自伤，可怜极了？”

    燕星流抓了抓自己凌乱的道士发髻，又不知道怎么安慰，怎么接话，憋红了脸，半天憋出来一句：“没有的事。”

    绿尧转头看燕星流，不欲为难他：“我说笑的，星流师弟，觅迹呢？”

    绿尧拜托燕星流做的，正是修复当初她和封逐光对决时在忍冬峰摔得粉碎的觅迹。

    燕星流从袖里取出觅迹，捧给绿尧：“绿尧师姐。”

    这个觅迹很明显，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了极大的改良，比起司南，更像是现在的指南针，乌南磁石做的纯黑磁盘上刻“干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一根星光银针缓慢在磁盘上转动。

    燕星流道：“绿尧师姐，觅迹的用法还是一如从前，精度教之以往略高一些，更够准确定位目标，不受灵力魔气限制，由基于对方修为在我之下，改为基于对方修为在使用者之下。绿尧师姐灵力远高于我，亦远高于三界众人，世间应当没有你找不到的东西。”

    质的飞跃了啊属于是，原本只想让燕星流修好再用用就行了，没想到他直接来了个系统组装全面升级，牛哇牛哇。

    绿尧感激接过：“多谢星流师弟。”

    燕星流低下头，抱歉地说：“很多事情，我都帮不上忙，很愧对师姐。”

    绿尧笑了笑：“你说封逐光？”

    燕星流没想到绿尧如此坦然地提到封逐光的名字，吃惊地抬头看她。

    绿尧轻声问他：“你也觉得是他吗？”

    燕星流定定地看着绿尧，迟疑半晌，道：“我觉得不是，奈何证据确凿，不容辩驳。”

    绿尧握着觅迹，淡淡道：“是与不是，都没有意义，太迟了。”

    “是不是逐光的一魄没有找到，才变成了这样？若是找到了……大家就不会……”燕星流懊悔地撸着自己卷起来的袖子，翻下去又抚平，努力地去抚平满是褶皱的袖口。

    星流这个傻孩子……难道还在记着当时自己说的那个谎吗？难道他觉得是自己的觅迹做出来不够好，以至于造成如今的局面吗？

    绿尧按住燕星流的手，轻轻帮他把褶皱抚平：“不是的星流，不关你的事。”

    “我当时是拿寻踪另有所用，怕你不借我，所以说谎，封逐光并未丧失一魄。”绿尧坦然承认，“但觅迹对我而言，十分重要，修复觅迹一事，请你保密。”

    燕星流僵住，他很想问绿尧为什么要借寻踪，为什么又要觅迹，但他还是什么都没问，挠了挠头发说：“好，师姐，我会替你保密。”

    绿尧微微躬身：“多谢你。”

    燕星流搀住绿尧：“绿尧师姐，你……保重自己就好。”

    绿尧心下恻然，不再说话，只是点头。

    下了千秋峰，绿尧就绕道去接平心。

    如果她猜得不错的话……绿尧看到熟悉的竹林，熟悉的几人小组，熟悉的被包围住的平心……长长叹一口气。

    啊……这该死的套路剧情，就算原着机制崩坏了，也不能阻止这个玛丽苏洒狗血的世界！

    绿尧隐身一旁，想看看这些小炮灰又是逮着什么理由欺负人。

    平心背着一篓草药站在包围圈里，他已经十六岁，个子却没怎么长高，还是有些孩子气，甚至脸上还有点未消的婴儿肥，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如此明亮、平静。

    “诸位师兄，今日又有何事？”平心开口，态度一如以往地谦逊。

    “别叫我们师兄！你不过一个外来弟子，仗着无苦方丈的面子，赖在忍冬峰，缠着绿尧上仙不肯走，绿尧上仙有收你当弟子吗？你就叫我们师兄师兄的……”为首的炮灰甲厌恶道。

    平心点头：“您说的是。”

    炮灰乙紧随其上：“那你既然不是绿尧上仙的弟子，又怎能学我们封尧山的灵术！”

    平心老实回答：“绿尧上仙答应教我。”

    炮灰甲气死了：“还不是你粘着绿尧上仙不放！她本来就因为逐光师兄……你还如此不要脸！”

    炮灰丙接上去：“就是就是！你学了多少年，才练气筑基，逐光师兄在参加太常山新秀会之时就已经是金丹之躯，枉费饶峰主给你这么多的灵药，啧啧啧，还不如喂狗！”

    炮灰乙大声抱怨：“你怎比得上逐光师兄一根脚趾头！也想来占他的位置！不过你也是痴心妄想，在封尧山这么多年了，也没见绿尧上仙将你收为弟子了！”

    平心淡然地站在那里，随他们说，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炮灰丁终于有了插嘴的机会：“你什么时候能滚回你的清心寺？哦，我知道了，听闻你本来该传承无苦方丈的衣钵，结果修为不济，金丹破碎，再也无法做佛修了！”

    炮灰甲啧啧叹息：“真是可怜啊，无苦方丈不要你，你便来封尧山，但是绿尧上仙也不会要你！她老人家心里清楚得很，逐光师兄为了封尧山而死，你永远比不上他！”

    “你不过是逐光师兄的替身！”

    平心淡然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他一声不吭地低下头，默默攥紧拳头。

    炮灰丁见平心表情终于有了变化，紧追上一句：“你永远都只是个外人！”

    “谁说他是外人？”

    炮灰甲乙丙丁并平心震惊转头，风吹竹林，飒飒作响。

    绿尧负手慢慢踱出竹林，淡绿的眼眸淡淡扫过来，瞬间将众人冻成冰块。

    不知道绿尧上仙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了多少？

    啊……又是这种装逼的时刻，着实久违了，绿尧默默看着“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的弟子大发感慨。

    弟子们趴在地上，已经浑身冷汗，绿尧上仙就是有这种本事，就算什么都不做，往那里一站，即刻就能把四周变作极寒冰原。

    绿尧抬了抬下巴，朝为首的炮灰甲道：“平心不是外人，他在我座下修习，亦是我的学生。”

    炮灰甲瑟缩着，忽然咬牙抬头：“那么逐光师兄又算什么呢？！”

    绿尧一怔，她没想到，封逐光在封尧山的口碑好到这种地步了吗？从前人人不待见他，如今人人都为他说话。

    不知道玄清风是用了什么办法，竟然真的让除了他们几个师兄弟姐妹之外的人全部失去关于封逐光作为混血杀掉弟子的事情。

    绿尧垂眸看着炮灰甲，她的气势太过凌厉，炮灰甲根本承受不住，很快低下头看着地面，冷汗从他额头一滴一滴滴落在地。

    “封逐光是我的弟子，和平心有什么关系吗？难道你的师尊只有你一个弟子？你也是你师兄师姐的替身？”

    炮灰甲噎住，无话可说。

    绿尧抬了抬下巴：“少看人界的话本子！再说这种话，那你就不必做你师尊的弟子，滚。”

    炮灰弟子们眼珠子疯狂转动，朝对方甩信号，眉眼官司打得火热，没想到绿尧上仙居然就这么放过他们了，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绿尧“啧”了一声：“还不走？你们既然想要受罪，那好，每人去明戒阁领十卷，抄个一百遍罢。”

    嘶——还是那个绿尧上仙！炮灰弟子们连忙请罪，行完告退大礼，火速撤离现场，生怕绿尧一个不高兴，直接将他们剔出封尧山。

    绿尧目送众炮灰弟子滚蛋，然后发现平心还是跪在那里一声不吭。

    绿尧心一软，走到他面前伸手要将他扶起来：“平心，你起来罢。”

    “是真的吗？”平心低声问。

    绿尧扶他的手一顿：“什么？”

    平心摇摇头，自己起来了：“没什么。”

    绿尧道：“那走罢，我们回忍冬峰。”

    平心默不作声地跟在绿尧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回忍冬峰。

    两人都没说话，靴子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响。

    “你不是替身。”绿尧忽然站住，平心差点撞到绿尧后背，险险停在离绿尧背后一寸的距离，往后仰了仰，下了一个台阶才站定。

    平心将背上的药篓提了一下，仰着头看绿尧，他一脸平静，似乎什么都明白，也接受这一切。

    绿尧轻声一叹，造的什么孽啊……明明都是聪明得不得了的人，都得让她来开解。

    绿尧道：“我并不将你看作封逐光的替身，只是偶尔……会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并不干你的事，是我的心结。因此我如今和你说开，你若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今日便将这个误会澄清。”

    她看小说的时候，虽然觉得替身梗又狗血又带感，但是真的发生在平心身上时，却丝毫都不觉得有趣。

    平心无亲无故，孤身一人留在忍冬峰求学，什么都尽力做到最好，不是为了当封逐光的替身。

    平心居然就这么默默承受了六年，或许不仅是别人认为他当了封逐光的替身，而他自己可能也是这么以为的。

    平心听了绿尧的话，垂下头擦了一下眼睛，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时，眼角有些薄红，他努力笑起来：“上仙，逐光师兄是个怎么样的人？”

    绿尧一滞，封逐光……是个怎么样的人？天赋异禀？绝世容颜？温柔腹黑？嘴毒心软？精于厨艺？城府甚深？残忍嗜杀？

    太多能够形容他的话，临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忍冬峰的空气清新而凌冽，带着雪松的木香，冻人肺腑，绿尧望着远处祥云环绕，仙鹤长栖的四峰，缓缓道：“他不是个好人，却曾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作者有话说：

    芜湖，熟悉的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