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故步（五）

    绿尧见封逐光一言难尽的模样, 便灵光一闪作恍然大悟状：“那是给你儿子做童养媳，还是你弟弟？还是旁的什么人？”

    封逐光艰难地开口：“……你为何这样想？”

    绿尧摇头晃脑地解释：“我们家都是砖泥砌的屋子，但是你家却是竹子做的, 四面漏风不保暖, 真是顶穷顶穷！而且你长得好, 穿得好，可住得却不好, 你不会……嗯……持家！邻居家阿婆说你这样要吃好穿好不顾其他的, 都是败家子！”

    被判断为“顶穷顶穷”“不会持家”“败家子”的封逐光笑而不语。

    骂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可能骂了金主爸爸的绿尧小心地看了一眼封逐光，见他淡淡笑着没有生气的模样, 辩解说：“嗯……这是我邻居阿婆说的，不关我的事……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知道什么……”

    封逐光闷笑：“嗯, 你确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不怪你, 要怪就怪邻居阿婆。”

    成功甩锅的绿尧又有点心虚：“她人很好的，也不要怪她……”

    封逐光问她：“你说了这样许多，究竟是为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做童养媳呢？”

    是她那炸厨房的厨艺还是东西乱丢的习惯, 让她有这种可以胜任童养媳的错觉？

    真是令人好奇。

    绿尧理所当然回答封逐光：“因为我力气大, 能干活！”

    封逐光：“……”

    所幸未喝茶, 封逐光心有余悸地把几上的茶杯再挪远了些。

    绿尧道：“我们村的童养媳都力气很大，能干活，屁股也大, 可以生小孩！”

    封逐光嘴角一抽。

    绿尧说完之后, 不知怎么脸色忽然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 她轻轻说：“可是大家都死了。”

    “就剩我一个。”

    封逐光默然无语, 他大约是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他看着绿尧有些恍然, 这样天真多话的孩子，在几百年的沉浮历练之后，最终变成了一个冷漠寡言的上仙。

    封逐光轻声说：“幸好你活着。”

    绿尧点头：“我得活着，好好地活。”

    封逐光摸着绿尧的头，一脸慈悲地忽悠绿尧：“你不是别人卖给我的，你当时晕在路边，我把你捡回来洗洗，觉得不错，就想留着你。”

    绿尧听着封逐光胡说八道，竟然还觉得很合理，一脸认真地听他说。

    封逐光又说：“不过我没有儿子，没有兄弟，没有家人，所以你是我的童养媳。”

    绿尧抬头用那双清湛湛的眼睛看他：“你也没有家人吗？那我们是一样的。”

    封逐光摸她脑袋的手一顿，回答道：“以后我们就有家人了，你是我的家人，我是你的家人。”

    绿尧笑了，她露出真心的笑意时，便如春晓花开，不复冰霜模样，只觉得世间美好，也不过如此。

    她重复道：“你是我的家人，我是你的家人……你是我的家人，我是你的家人……”

    绿尧仰着头，大大地朝封逐光笑：“我会努力干活，努力做个好童养媳！”

    封逐光：“噗嗤。”

    实在忍不住了。

    绿尧问他：“我说得不对吗？”

    封逐光撇开眼神：“你说得很好，说得很对，但愿你醒来还能记得……罢了，还是不记得的好。”

    绿尧歪头：“你说什么？”

    封逐光说：“我说该吃饭了。”

    绿尧咽了一下口水：“吃饭？”

    封逐光点头：“嗯，吃饭。”

    绿尧不好意思地挠头：“有肉吗？”

    封逐光起身给她拿鞋，嘴里说：“虽然我穷，但是买肉的钱还是有的。现下有东坡肉，四喜丸子，鸡髓笋，七星汤，吃吗？”

    绿尧猛点头：“吃的吃的，我吃的！”

    封逐光将鞋摆在绿尧面前想替她穿鞋，绿尧赶紧跳下床胡乱把鞋穿起来：“谢谢谢谢。”

    这时候绿尧发觉到不对，她看着自己的脚，又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把手放到自己的……胸上……

    绿尧呆愣了片刻，忽的尖叫一声，跳起来奔向梳妆台，她惊惧地抓起梳妆台上的镜子，震惊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哆嗦着说：“这……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五岁的孩子，怎么会是个大人的样子！

    封逐光搂住绿尧，想夺她手中的镜子，奈何绿尧神智虽成了个五岁孩童，修为却有百年，这镜子虽是灵山出产的半灵器，但也耐不住绿尧的力气，在封逐光碰到之前竟生生被绿尧捏碎了……碎了……

    封逐光：“……”

    看着镜子遽然碎裂，寿终正寝的绿尧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她转头看着封逐光，茫然无措地嗫嚅：“我……我……”

    封逐光淡定地让绿尧松手，替她清理手中的碎片，风轻云淡地解释道：“其实我没和你说，你生病了。”

    “我生病了？”

    封逐光点头：“嗯，你吃错了药，生了病，才长大的。”

    绿尧紧张地看着封逐光：“我吃错什么药了？”

    封逐光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桌边坐好：“后悔药。”

    绿尧听到“后悔药”三个字，心猛地一停，莫名觉得窒息痛苦，她低着头问：“那我还能变回来吗？”

    封逐光给她盛好饭，道：“这是神仙的药，和一堆野果混在一处，被你误吃了，你小小年纪，自然承受不了，所以变成这样。不过幸好我虽然穷，但是懂一点点修仙之术，你好好吃饭，好好吃药，就能变回来了。”

    绿尧松了口气，抓起筷子就吃：“我会努力的！”

    封逐光觉得好笑，绿尧从小到大，做什么事都是努力的。

    待吃完了饭，封逐光便收拾了碗筷去洗，他既然骗了绿尧，就要周全地做个凡人。

    绿尧不大习惯自己这副成人身躯，又是乡野间长大，做事不免地毛手毛脚，不像长大时那般八风不动，行为沉稳，但她还是跟在封逐光身后，殷勤地搬碗碟，封逐光不让她洗碗，她便蹲在一旁给灶台添柴，自我表功道：“我烧火烧得很好。”

    封逐光从锅里勺了热水洗碗，肯定道：“比我好，水温很合适。”

    说得绿尧脸上喜滋滋的。

    绿尧兴致勃勃看着火，过了半晌说：“你可以叫我尧尧。”

    封逐光：“嗯？”

    绿尧盯着火，火光映照着她的脸，一跳一跳的：“我姓绿，绿色的绿，尧是我名字，就是高的意思，很少见是不是？”

    “因为我爹爹姓绿，所以我也姓绿。不过我爹爹告诉我，对别人不能说自己的姓，别人叫我姚绿。”

    姚绿，就是把绿尧颠倒过来。

    绿尧道：“但我是你的童养媳，长大了要嫁给你的，所以你要知道我的真名，你不能和一个名字都是假的人成婚。”

    封逐光委实没想到她把话说得这样直白，一口一个“成婚”一口一个“嫁”，说得顺溜得不得了，惹得他都忍不住脸红。

    绿尧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封逐光咳了一声，回神道：“封逐光。封印的封，追逐光明的逐光。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绿尧其实不知道封是什么字，逐光又是什么字，她认的字有限，写字更是狗爬，哪里知道什么逐光还是珠光，但她还是十分淡然地“哦”了一声。

    封逐光笑了笑，封尧山的人只当绿尧是个封号或者是个名字，并没有姓氏，却没想到绿尧本来就姓绿。

    绿姓……从前是修真界一个不大的仙门，却有一项众仙门羡慕不来的本事，就是出生就是半仙胎，比之常人修仙速度更快些。

    但步入金丹后修炼速度便和寻常修真者没有大差别，听说绿姓一族后来惹上了大麻烦，在六百年前被灭族，从此销声匿迹。

    这样想来，师尊大约是那家仙门的遗孤后人。

    洗好了碗，封逐光捡了个干净的药碗倒了药，递给绿尧：“喝药。”

    这药黑乎乎的，光是闻到味儿就知道这药多苦了。

    往日里绿尧喝药从来就是目不斜视一碗干，喝得十分豪气，十分有胆色，现在是小孩的绿尧喝药就显得很抗拒，并且是假装没关系实际上嘴闭得和蚌壳一样紧的那种抗拒。

    封逐光哄她：“尧尧乖，把这药喝了。”

    绿尧端过药，愁眉苦脸地看着药汤，脸皱得和个十八褶的包子一样。

    封逐光又劝哄道：“这药很贵，要是不喝，就浪费了。”

    绿尧犹豫：“很、很贵吗？”

    封逐光一脸严肃：“我攒了半个月的钱呢，你喝完，我给你买糖吃。”

    绿尧没听封逐光说完就抱着碗咕咚咕咚地喝尽了，然后苦着一张脸说：“我不吃糖，以后也可以不吃肉。我们把钱省下来，以后能买砖泥的房子。”

    绿尧把碗底亮给封逐光看，拼命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你看，我不觉得苦的。”

    封逐光愣了愣，将绿尧拉到怀里，往她嘴里塞了颗糖低低道：“我不会让你苦的。”

    绿尧手上还拿着碗，僵硬地靠着封逐光，嘴里是丝丝漫延开的甜味，耳边是他一阵一阵的心跳，绿尧觉得这大人的身体真是不服帖，不然怎么会脚软到快站不住呢？

    但绿尧想了想，她本来就要嫁给他的，就算脚软也没关系，所以调整了一下姿势，不那么僵硬地靠在封逐光身上，封逐光察觉到怀中人的变化，不由地抱得更紧。

    接下来几天，堪称是从暴风般的命运中偷来的几天，日子安闲得要命，封逐光特地将这片紫竹林做得和凡间没甚差别，除了看着绿尧吃饭喝药，便是带着绿尧天天伐竹摸鱼，然后指派绿尧看家，他则假装去卖鱼卖竹子，实则去做些别的。

    等晚上封逐光回来了，就摸些铜钱给绿尧，让她存到瓦罐里，绿尧天天数着铜板，然后放到瓦罐里摇一摇，听着叮咚乱响的铜钱声，笑得一脸满足，连喝药都不觉得苦。

    只是一点不好，封逐光教绿尧写字十分费力，他也终于知道自家师尊为何看书多，提笔少，又为何从小到大赶他上夏生峰习字，着实是她写字和画符一般无差，根本让人看不出是个什么形状，大约是一团像字的线条，更别说教他写字。

    真的是教不起。

    封逐光感慨，师尊于藏拙一途确实是有天赋，这么多年他竟然没发现，只当师尊冷漠，不耐烦教他，所以打发他上夏生峰。

    现下绿尧算是被捉住了，让封逐光摁在书桌上习字，从前她爹都奈何她不得，但是绿尧如今做了封逐光的童养媳，又一向最讨厌欠人情，既然承了封逐光救人的恩，就不得不老实坐在那里欲哭无泪地鬼画符，一个字一个字地描红。

    绿尧虽然坐在那里描红，但是速度极慢，一是快不起来，二是心内实在不耐烦。

    封逐光看她这样，于是不经意叹息自己家道中落被人嘲笑，若是一朝东山再起，人家看自己媳妇竟然连个字都不会写，没甚文化，就算再次飞黄腾达了也没用处，着实抬不起头啊抬不起头。

    听到封逐光这番话的绿尧头皮一麻，突然有了极强的使命感，自己不能让他丢脸啊！

    绿尧于是咬着牙发愤图强，十分努力地逼自己写得端正。

    封逐光，一个平平无奇的计划通：）

    这样过了十来天，绿尧的字终于有了这么点子进步，封逐光替绿尧揉着酸痛的手腕，低眉温声和她说话：“尧尧。”

    绿尧：“嗯？”

    封逐光笑着说：“我有件事，很是烦恼。”

    绿尧积极地问：“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吗？”

    封逐光道：“我有个问题。”

    绿尧笑了：“你也会有问题吗？”

    封逐光点头：“自然。”

    绿尧端正态度：“那一定是个很难的问题，你说吧。”

    封逐光低头看着仰头的绿尧，烛光盈动，映得绿尧眼瞳似有水光滑过，流光溢彩，分外清妍。

    封逐光问她：“要是你有一个对你很好的……嗯……人，他和我一样救过你的命。同我一起落水，我们都不会凫水，需得你救，但你只能救一个，你要救谁？”

    绿尧立刻答道：“自然救你。”

    封逐光愣了愣：“为什么？”

    绿尧好笑：“我不认识他，只认识你，你和我亲，我自然要救你。”

    封逐光：“但是你救了我，那一个你的救命恩人就会死。”

    绿尧又笑：“死就死了，横竖你是我未来的夫君，旁人我管不着。”

    封逐光放下绿尧的手腕，摸了摸她的头：“那要是只有那个救命恩人落水，你可以救他，但是救了他你要死，你救不救？”

    绿尧奇怪地看着封逐光：“当然不救啊！他救了我不就是想让我活着吗？那我为什么要为了救他去死？”

    封逐光噗的笑出声来，然后越笑越大声，他紧紧搂住绿尧止了笑轻声说：“就算你骗我，也没关系。”

    绿尧莫名其妙：“我说得都是真的。”

    封逐光看着跳动的烛火“嗯”了一声：“我知道。”

    绿尧扯他的袖子：“我困了。”

    封逐光一言不发地牵着绿尧带她去了房间，这间小小的竹舍有两间紧挨着的房间，外间是封逐光住的，绿尧住在里间。

    封逐光站在门口，看绿尧进房，忽然问她：“你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吗？”

    绿尧头也不回：“有什么不好吗？”

    封逐光抱臂靠在门框上微笑：“我觉得很好。”

    房间里没有点灯，绿尧脱了外衣放在衣架上，在黑暗中回头朝封逐光一笑：“我也觉得很好，我想以后都这样过，只有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在这里住到老，再也不分开，你说好不好？”

    封逐光恍惚了一瞬，然后缓缓绽开一抹笑：“好。”

    作者有话说：

    基本上把尧尧小时候的事情交代清楚啦~

    这章算是甜甜的日常吧，感觉有点像种田文哈哈哈

    这时候的尧尧大概在路上流浪了快一年，从一个傻白甜变得不这么傻白甜了（唉，本来是父母宠爱的小宝贝来着），等到她生冻疮烂得快死的时候，已经流浪了很多年，那时候她已经被生活磨砺成一个冷酷、滑头、满嘴脏话的乞丐了。

    我本来只想在文中写一点点尧尧小时候的事情，但是看着现在的她，我忍不住多写了一点她小时候的状态，虽然是个大人了，在小封面前还是可以做个孩子的。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原来应该在男女主身上的降智变小孩情节转到了男反派和女配角身上~~~

    还有小封同学，珍惜现在可爱的尧尧哦……因为接下来不会再有啦~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小封：你好烦！

    我：哈哈哈哈……那么……再见啦，小时候的尧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