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好故事

    王宫。

    这是「夏日狂欢节」的第二天。

    往年的这个时候, 王宫里总是欢声笑语, 舞会、纸牌、宴饮从早到晚，不会停歇。

    今年, 虽然还是一样的喧嚣笑闹, 但以前盛宴中的绝对主角——大王子奥图，却不见了踪影。

    奥图失踪的同时，二王子约瑟夫, 也在宫中抱病休养, 不见任何人。

    各种小道流言迅速流传开来。

    有说大王子奥图惹恼了老国王, 连夜被发落到边境地带，终生不得踏入王城的；

    有说大王子二王子争执起来, 结果一死一伤，把老国王活活气病的；

    还有说二王子和小王子联手, 阴谋陷害大王子的……

    总之, 不靠谱的八卦消息一个接一个。

    此时, 八卦消息中的一位重要角色, 二王子约瑟夫, 的的确确躺在他寝宫的大床上, 在「抱病休养」。

    虽然是白天，但厚厚的窗幔与床帐挡掉了一切外界的光线, 室内只有昏暗的长明灯，阴沉沉地照着袅袅飘动的熏香烟雾。

    约瑟夫面色青黑, 睁着眼睛躺在枕头上，曾经漂亮的金发有如枯草一般散落着。

    他的手如爪子一般抓着床单, 呼吸粗重, 眼里全是不甘心, 和不相信。

    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放在枕头下的晶石，终于传来了一个轻快而热切的声音：

    “殿下，您这么着急找我，可是有要事呢？”

    约瑟夫抖动干裂的嘴唇，哑着嗓子道：“我的乌鸦，我的乌鸦都被那只蠢龙给毁了，我被魔力反噬了……”

    “快，给我新的，新的乌鸦……”

    “只要有新的乌鸦，我很快就能把那只蠢龙赶出去，完成我们的约定……”

    对方停了好一阵，这才慢吞吞地说：“约定？什么约定？”

    约瑟夫瞳孔一缩，道：“我们不是约定了，我想方设法推着奥图越陷越深，然后你们确保，到最后，只有我，才是唯一的、血统纯正的继承人吗？”

    对方笑了。

    那笑声，不带着任何怜悯、嘲弄，只有单纯的愉悦：

    “没错。”

    “王子殿下，难道您现在不是唯一的、血统纯正的继承人吗？”

    已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约瑟夫，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可是！林诺他！他依然还是王子！而且是最有可能继位的王子！”

    对方的声音还是那么快乐热情：“是啊。您是血统纯正的继承人，他是将来继承王位的王子——这和我们的约定，没有任何相违背的地方。”

    “既然双方都已经履行了约定，我们借给您使用的魔鸦，也就到期了。”

    “相应的，暂时供您使用的魔力，我们也会收回。”

    “至于您搜集来的金银，不必送给我们了，请您自己留着。”

    “王子殿下，再见了。和您的合作非常愉快呢。”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声音彻底消失了，就连那块晶石也变成了粉末。

    约瑟夫完全坐了起来，手指快要把华贵的床单抓出洞一般，扯着嗓子尖声叫嚷着：“不不不！等等！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叫得如此大声，以至于他的贴身侍从推开门闯了进来，把这位披头散发、光着脚在地上乱跳的主人按倒在地板上，为他叫来了医生。

    ·

    在萨罗斯特的二王子全无礼仪、光着脚在地板跳动的同时，萨罗斯特的小王子，林诺·海因里希，也光着脚从雷恩的床上跳了下来。

    当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和雷恩「坦诚相见」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去什么地方躲起来。

    只不过，当他真的站在地板上以后，又意识到没有衣服哪也不能去，只能再跳回床上，一把扯过被单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张脸露在外面。

    最后，怎么看，怎么都是个奶油馅儿的毛毛虫面包。

    现在，这个毛毛虫正屏住呼吸，一脸惊惧、满眼恐慌地看着雷恩。

    唔，他是不是在怀疑我？他是不是看到，看到我由「魔物」变成人的全过程了？

    他，他会不会马上就要，揭穿我？！

    看着眼前的这个毛毛虫，原本就是侧坐在床沿的雷恩，将搁在地上两条长腿交叠起来，姿势略有些不自然。

    过了好几秒，雷恩才缓缓道：“为什么每次殿下的第一反应，都是逃跑呢？”

    林诺睁大眼睛，心说：每次？每次是什么意思？

    呃，他是指自己「醉酒」那一次？还是……前天在花园的那一次？

    但是，自己好像也没逃跑啊。

    于是林诺只有略显茫然的看着雷恩。

    雷恩倒也没再开口，而是站起身走向一旁的圆桌。

    奶油毛毛虫缩在被单里，呆呆地看着雷恩的背影，看着他拿起高颈银瓶，看着他又拿过来一只水晶玻璃杯。

    大概是要给我倒杯水？林诺猜测着。

    果然，雷恩倒了满满一杯清水。

    这人没有立刻转身，而是用手握住杯子，直到杯中的清水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浮冰。

    嗯？这是要给我喝冰水？林诺有些疑惑。

    结果，雷恩举起杯子，自己把冰水喝了下去。

    ？

    林诺更困惑了。

    喝完一整杯冰水后，雷恩换了个杯子重倒了一杯清水，这才回过身重新坐到床沿，把水杯递给林诺：“殿下，先喝杯水。”

    半跪着的奶油毛毛虫乖巧地点点脑袋，准备接过杯子喝水，却尴尬地发现，自己刚才胡乱裹了一气，虽然还没有混乱到把手裹在被单里伸不出去的地步，但自己的胳膊，却被裹得抬不起来了。

    也就是说，他虽然能把水杯拿到手上，却不能把杯子举到唇边。

    林诺挣扎了两下，除了把被单挣脱一截，把肩膀多露出来一块以外，什么其他效果都没有。

    呃，算了，要不用魔力吧，用魔力把杯子浮起来好了。

    林诺一边在心里骂自己蠢，一边这么决定了。

    然而，在他准备调用魔力前，雷恩先他一步把杯子拿了回去，道：“张嘴。”

    呃……

    林诺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雷恩的脸上很平静：“我喂你。”

    哦哦。

    林诺赶紧微微仰起脸，张开嘴，方便雷恩把杯沿放到他的唇边。

    “不用仰这么高。”雷恩道，“嘴，也不用张这么大。”

    “舌头……放平就好。”

    林诺听话地调整了角度。

    不知道为什么，林诺觉得今天雷恩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

    好像格外的沙哑，格外的低沉。

    这声音，让林诺有些恍惚。

    正恍惚着呢，清凉的液体已经沿着杯沿倒进了他的口腔。

    林诺不敢再想别的，而是专心咕嘟咕嘟喝起水来。

    尽管林诺已经非常配合了，但到底是个敞口杯，这么一个倾倒的姿势之下，难免会有水沿着缝隙，顺着嘴角流开。

    待雷恩把杯子收回去以后，林诺下意识想用手背把挂在嘴角的水珠擦掉，又想起胳膊被裹着了这回事。

    算了，用舌头随便舔舔好了。

    于是，雷恩放好水杯回过头的时候，正看林诺依然半跪着，正专心地用粉色的舌尖舔掉嘴角的水珠。

    原本打算走到床沿坐下的雷恩，改了个方向，就近坐在高背椅上，再次有些不自然地把一只腿翘在了另一只上面。

    待林诺终于清理掉水珠以后，雷恩开始发问了：“殿下，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林诺心里想着：你的房间啊！我都在这里睡过不止一次了！

    然而面上他只能白着脸使劲摇头：“不知道，好陌生！从来没有来过！”

    毕竟，人形的林诺从来没有来过雷恩·克莱门特的私宅，又怎么可能知道这是哪里呢。

    雷恩对林诺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自问自答道：“殿下，这是我在法罗城的私宅。”

    奶油毛毛虫林诺正在想着，自己此时脸上应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合适，雷恩已经继续往下说了：

    “我本来在人工湖四处搜寻陛下，却一无所获。”

    “结果今天清晨，这里的管家紧急通知我，说有一位酷似陛下的年轻人，晕倒在我的房间里。”

    “我立刻赶回来，发现的确是殿下——”

    听到这里的时候，林诺脸上已是忽红忽白，就像奶油馅儿里搅进来一股草莓酱。

    听雷恩的说法，至少，没有人看到我「变身」的全过程？

    所以接下来，只要编个差不多的理由，说明为什么我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就能蒙混过关了？

    雷恩顿了一下，拿出一根乌黑锃亮的羽毛举在手上，缓缓道：

    “当时，殿下衣衫褴褛，身上有多处黑灰，脖子上挂着我送你的怀表。”

    「衣衫褴褛」，明白了，所以才让仆人把我的衣服给脱了。林诺又安心了些。

    雷恩像是没有注意到林诺的表情变化，继续道：“你的周围，还洒落着这样的黑色羽毛。”

    “这种羽毛，应该是一种体型巨大的魔鸦所独有的。”

    林诺眨着眼，心说自己的确遭遇了巨鸦，不过那个时候，巨鸦根本就没有机会靠近我，它们能把羽毛落在我身上？还能让我在变成龙形之后，身上还带着它们的羽毛？

    见林诺还不接话，雷恩暗自叹口气，道：“据说，这种魔鸦的抓力惊人，甚至能把成年人提起来，飞出很远……”

    啊！

    林诺眼里一亮，突然知道怎么编了：“对对！奥图自爆以后，我本来都快用魔力把他烧成灰了，不知道从哪来飞出来一大群巨鸦！”

    “我陷入了艰苦的巨鸦对抗战！它们特别特别凶残！”

    “最后，呃，好像，我可能是晕过去了……然后……这些巨鸦……”

    林诺编到这里，又开始卡壳了：

    就算说是巨鸦把自己叼起来飞出了王城，可是要怎么解释，偏偏是落在了这里，落在了雷恩的房间呢？

    雷恩放下手中的黑色羽毛，又把他送给林诺的金表拿在手里晃了晃：

    “殿下被巨鸦袭击的时候，是否听到了金表里的滴答滴答声？”

    这下林诺可以理直气壮地点头了：“听到了！”

    虽然是在把巨鸦打败、自己已经神志不清之后。

    雷恩若有所思道：“嗯，这块表里，我刻了一个魔法阵。”

    “当佩戴怀表的人遭遇危机时，这个魔法阵会被自动开启，发出有规律的声音。”

    “然后用声音诱导附近的魔物，让魔物按照魔法阵里的引导，将这个人送往最近、最安全的场所。”

    听完雷恩的话，林诺还有什么编不出来的，立刻眼睛闪亮亮地说道：

    “我明白了！一定是因为，我在和巨鸦的决斗中，失去了意识，陷入危机！”

    “本来这些巨鸦是要来取我性命的，结果被老师的魔法阵一诱导，它们立刻就倒戈了！改为帮着我，把我送出了王城！”

    “然后——啊，在王宫发生这么大危机的情况下，这个魔法阵一定会自动判断，老师的私宅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说到这里，林诺都要佩服自己编故事的能力了，居然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几下就组合出一个合情合理合逻辑的故事，简直不要太完美！

    他欣慰地叹口气，以这样一句真心实意的赞美作为故事的收尾：

    “老师，您的魔法阵，真是太厉害了！又一次救了我的命！”

    虽然不是按照刚刚故事里这种方式救的。

    事实上，自己才是那只被诱导的魔物吧。在遭遇危机的时候，按照魔法阵，自己飞到了最安全的地方？

    听完林诺的说法，雷恩以一种近似于欣慰的表情点点头：“原来如此。”

    看着「恍然大悟」的雷恩，林诺唯恐他再提出别的什么问题，赶紧先抛出来一连串的问题，趁早堵上雷恩的嘴：

    “对了，爷爷怎么样了？娜娜还好吧？还有，奥图被……捕捞起来了吗？”

    对于最后大章鱼似的奥图，林诺认为只能用「捕捞」来形容了。

    雷恩一条条回答起来。

    国王爷爷没事，只是心情欠佳，医生让注意休息；娜娜受了些惊吓，还有些皮外伤，正在疗养，过段时间林诺就可以探望她了。

    至于奥图，雷恩把他从人工湖里「捕捞」出来，再用魔法阵固定住形态以后，送去高塔服刑了。

    换句话说，奥图即使自爆了，也逃不掉在高塔被囚的「美好时光」。

    听完这个便宜大哥的下场，林诺长呼一口气，在心里想着：这人对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弟弟、自己的情人，都能下得了这么狠的手，如今被关进高塔，也算是咎由自取。

    只不过，当年被他切断魔法印记的可怜孩子，真正的小王子林诺·海因里希，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他和我的原身，这个龙族化形而来的「小王子」，又有什么关系？

    林诺想着想着，眉头又不由皱了起来，直到雷恩出声问道：“殿下，我们在湖中岛的废墟上，发现了一只被烧成焦炭的魔鸦。关于这些魔鸦，你还有别的线索吗？”

    林诺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赶紧道：“对了，这些魔鸦，这些魔鸦的嘴里面……”“哎，我的手，我得用手，这，这……”

    林诺一边想说，一边想要比划自己看到的魔法阵，结果胳膊还是被紧紧裹着，挣脱不出来。

    看着脸由奶油馅儿都憋成了草莓馅儿的毛毛虫，雷恩叹口气，往前走了两步，帮着林诺把背后快要打成个死结的被单给解开。

    “啊啊终于可以用手了！”林诺大出一口气，把手从被单里伸了出来。

    不光是手，他的大半个身体，都从被单里滑了出来。

    深色餐巾，从餐盘上拂过。

    洁白光滑的瓷质餐盘上，盛着甜点一般的小樱桃。这樱桃，假如蘸上一点奶油，那必然是人间无上美味。

    雷恩并不是爱吃甜点的人。

    饶是如此，他还是对着樱桃，短暂失神了一秒。

    但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再往前，反而站直身体，走到了门口。

    这边林诺已经用手凭空把魔法阵比划完了，得出一个结论：操纵魔鸦的，和操纵吞金兽，都是同一个人！

    接着，林诺又大胆说出了自己的猜想：“老师，您看，既然魔鸦想要来救奥图，那这个操纵者，会不会就是奥图自己？”

    雷恩靠在门上，手交抱着：“不一定。不过，我会参考这个方向去调查。”

    说完，雷恩转身拧开门把手，一边开门一边道：“好了，殿下再休息一会儿，等下我让人把你的衣服送过来，再带你去隔壁的客房。”

    林诺听到这里，愣了下：“隔壁的……客房？”

    我去那儿做什么？

    雷恩停下手中动作，道：“如果殿下愿意，这几天也可以用我的房间。”

    林诺更迷惑了：“用你的……房间？”

    用你的房间，干嘛？

    雷恩这才转过头，云淡风轻地说：“噢，是这样。”

    “国王陛下和我都担心还有人要对殿下不利，正在紧急排查所有宫中侍从、卫兵。”

    “这段时间，为保证安全，殿下暂时住到我家里来。”

    ……

    住到，你，家，里？

    林诺的嘴，张成了一个圆满的O形。

    作者有话说：

    雷恩：来，喂你喝水。

    林诺（乖乖抬头）：啊…

    雷恩：错了。转过去。

    林诺：？！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