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老贺对于即将迎来的宿命没有感到任何愕然, 反而心诚恳切地看向蒋池：“至于为什么救你们，就是因为我们一致认为，反正迟早都要死于瘟疫，能救一些人就救一些人。另外, 希望在我们死后, 你们离开副本的同时, 能把村里的青年和孩子一同带出去, 永远离开这里, 去你们的世界过普通的生活。”

    蒋池很快反应了过来, 为什么老贺会有这样的请求。

    因为小岛规则三说明, 杀死所有村民后, 存活的所有人都可以离开副本。这里的所有人应该包含被困在小岛，同时也是副本的人，老龄的村民已经或多或少已经变成了NPC, 失去了自我意识，他们不可能再逃离这里。但还未沦落为没有意识的NPC的年轻人，也就是年轻的岛民, 是有可能在规则下逃生的。

    老贺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卷烟已经被他抽掉了一半：“每天半夜, 那些年轻的青年村民都会在祖庙进行清洗仪式, 就是洗刷自己村民的身份, 他们不再进入祖庙，摧毁字碑，挖掘祖庙，代表他们背弃祖宗, 便不再是这个村的村民, 也就不符合规则所说的村民死亡。”

    “原来是这样。”蒋池想起昨夜在树林看见的那些年轻村民进行的神秘仪式和挖掘行为, 或许是为了避免产生过大的噪音引起注意，他们才放弃器具，用自己血肉之躯的双手徒手挖掘祖庙。又或许，是为了守护过他们的先人，却又不得已损毁的子孙的不孝之心，做出最后一分无声的哀悼。

    若非逼不得已，谁会这样对待供奉先人的地方。

    看着覃明痛苦的表情，老贺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安慰自己：“能让年轻人活下去，摧毁祖庙算不得什么。活着的人都愿意牺牲，死去的先人，一定可以谅解。”

    “这就是我们反抗议会的计划，拯救玩家，再让玩家把年轻的村民带出去。”

    他那双蒙尘一样的晦暗双眼，在抬头时被窗外的光线照入。

    岛上的季节是夏天，有些失真的阳光均匀笼罩在地面上，不会有极端的雨雪天气，但他们十分清楚，这些灿烂和生机都是假象。终有一天，可能和所有自然灾害的突发和止息一样，在海啸褪去时，地震停止时，就会连带着他们一同消失。

    “我们希望这些小辈去到你们的世界，然后慢慢发展和完善研究，总有一天能重回意识之国，反抗议会，重构国度。”

    “而年迈的村民为了这个目标，愿意牺牲自己。”老贺如是说道，不悲壮，不愤慨，像闲话家常一样带着淡漠和理所当然。

    房间里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潘野有些不安地与陈林枫对视了一眼，小红毛把松散的绷带重新卷在一起，欲言又止。其他人纷纷露出存疑的样子，很显然，众人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村民的话。

    这是一个充满抽象又有些悲哀的故事，看着老贺和那些村民们悲痛欲绝表情，他们内心里愿意相信，但在进村之前，村口的告示牌却明确地说了小岛规则。

    【小岛规则二：不可相信村民的话。】

    蒋池看出了他们的困惑，他抬起眼睛，语气浅淡却不容置喙：“老贺他们没有撒谎。”

    “并且规则二是一条迷惑规则，因为是否相信别人，不是一个具体行为，副本规则是无法判断是否违规的。”蒋池微微蜷曲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小红毛一拍膝盖：“对啊，我怎么给忘了，这家伙可是连领主撒谎都能击败的人。”

    无论面前的人是普通人还是NPC甚至是领主，若是蒋池没有启动法灵，则足以说明对方没有说谎，所有人很快就相信了这一点。

    与其说是相信老贺，不如说是相信蒋池。

    老贺的烟抽完了，他沉重地呼出最后一口白烟，用手把桌面上掸落的烟灰拢了拢，无所谓地喃喃自语：“无论你们相不相信，如果一定要有人牺牲才能让后代生存，这种时候不需要犹豫。”

    潘野心里不是滋味，他性格纯良，又是刚刚加入白鹿组，初出茅庐且怀着热忱的奋斗青年，看不得人间疾苦，所以共情能力很强，他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安慰老贺……

    结果一旁的陈林枫却当着老贺的面，冷声着说：“既然这样，最后就只能牺牲村民了。”

    “啊？”潘野想反驳又不敢反驳，嘴角耷拉下来，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队长……”

    他一向把陈林枫当做偶像和榜样，但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不赞同陈林枫的看法，可是他也想不出有何两全其美的办法。陈林枫没再说什么，不苟言笑的样子很有威严，所以潘野话到嘴边，便也只能重新咽了回去。

    “这个副本从头到尾，牺牲都是唯一不变的主题。”陈林枫对潘野说道，“从牺牲个体传承记忆的火种，到监狱越狱牺牲少数让大部分成功逃生，再后来和典狱长的赌局，没有牺牲就不可能让队伍幸存到现在。”

    陈林枫的话说得中肯，只是这样的牺牲大部分人从内心很难接受罢了。

    尤文太太这时准备好了晚餐，给众人端来了麦片和面包，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凝重，只剩下勺子碰到瓷器的脆响。

    很快小岛夜幕降临，天黑了下来。

    众人吃过晚饭后，回到了原来的房间休息。

    为了避免半夜搜查队会返回或者突袭，由陈林枫安排了几个人轮流守夜。

    蒋池分到了守上半夜的那组，他们往院子里的炭盆中点了驱蚊的干叶，像炭火焚烧后的烟雾，只露出猩红的一点幽光，几人在浓郁的夜色中围成一个圈坐下。

    覃明背靠着粗糙的草垛，头一点一点地往下垂，闭着眼睛正在犯困。白鹿组的另外一个队员身下垫着尤文太太拿来的针织毛毯，警惕地巡视着周围。

    只有一旁的潘野显得有些闷闷不乐，摘了几条干草，有一搭没一搭地扔进炭盆里。

    那个白鹿组的队员比潘野资历高上不少，意有所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这只是你的第一课，好好学吧。”

    蒋池百无聊赖地加入他们的聊天：“陈队长，你应该有不少副本经验吧。”

    陈林枫往日一丝不苟，同队都知道他有很多威风的过往，偶尔在白鹿组讲课的时候，他们也听过陈林枫在几个副本中死里逃生的案例。

    但据说在陈林枫成为第三团队长之前，是通过某次重大功勋才得以晋升的，至于是哪一个副本，他却似乎对此讳莫如深。

    现在的氛围不错，白鹿组那队员怂恿了几句：“枫哥，反正现在也无事，要么你讲讲吧，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副本？也好让这菜鸟实习生多见识见识……”

    原本以为陈林枫不会理会，见他冷着脸沉默了下来，那队员识趣地闭了嘴。

    结果隔了一会儿，陈林枫却突然开口：“印象深刻，是有的。”

    潘野和那队员都有些意外，挺直了背，神情专注地仰着下巴。

    覃明也清醒了，往蒋池的位置挪了挪。

    “那个副本的规则开启条件比较特殊，所以并没有普通人触发，只有白鹿组，选择进入副本消灭或降低灾害。那是一个空间很大的副本，可以说是我进过的那么多副本中，最大的一个。”

    陈林枫开始讲述，一只手放在竖起的膝盖上，用漫不经心的摇晃的手势，掩盖眼神里突如其来的落寞。

    “是一片巨大的原始丛林。”

    “我们刚一进去，就发现原始丛林似乎保留了地球最原本的面貌，有很多从前只在生物课本中见过的已经灭绝了的动物，还有极端天气。”

    “那里的地貌非常原始，蕨类十分浓密，乔木长到了40米高，可以说是一片蔚为壮观的蕨类森林，还有体型巨大的昆虫，空气极度湿润，脚下都是被水浸泡的沼泽。”

    “我当时队伍的队长很快通过地质和环境推测出，那里并非是某种空间的衍生，而是真实存在在人类起源之前的地球，也就是距今两亿八千万年前，处在石炭纪的地球。”

    “石炭纪也被称为地球上的巨虫时代，因为当时大气含氧量很高，昆虫长都长得特别庞大……”陈林枫突然用脚踢了踢面前的铜盆，把全神贯注的潘野吓了一跳。

    “蜘蛛的个头跟这个铜盆一样，巨型马陆几乎三米长，有锋利的大颚，蜻蜓展翼将近一米。最可怕的还是巨型蜥蜴，它们是两栖动物，还有声带器官，发出令人恐惧的摄魂夺魄一样的声音。”陈林枫用手比划着长度，他的语气平淡，没有声情并茂，但还是让胆小的覃明在想象中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更为重要的是，极度高温和极高的含氧量总是令人昏昏欲睡，森林的瘴气渐渐让人出现幻觉。当时我们还没有理解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以为只需要克服面对巨虫和艰难环境的困难就可以。”

    “在原始丛林里，第一天副本规则没有出现，我们就像探险家一样，开启了荒野求生。甚至心里还隐隐带着一些兴奋，就像亲眼见证了人类起源之前的地球。”

    “但很快我们就发现了不对劲……”

    陈林枫顿了顿，不可控制地眉头微微皱起：“三天后，丛林里那些一米长的蜻蜓，像一节车厢这么庞大的马陆，还有手臂粗的蜈蚣，统统都消失了，气候和地质也急剧变化。”

    “地面变得非常干燥，沙地粗犷，冒出了大大小小的岩石和风成的沙丘，而丛林则被各种兽脚类和蜥脚类的恐龙等大型爬行类动物占领。”

    陈林枫冷静地说出结论：“地球……从石炭纪来到了侏罗纪。”

    这就是让他们感到不对劲的地方。

    蒋池猜到了什么，微微一怔：“是进化？”

    陈林枫停顿了两秒，眯起眼睛，像是抗拒所以变得很古怪地轻笑了一声：“是的，是进化，这个原始丛林的进化，太快了。”

    “荒诞的是，从巨虫时代进化到恐龙时代，地球需要一亿年，这里只需要几个晚上。”

    他斜了众人一眼：“然后我们就意识到了一个让我们感到非常恐慌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