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更)
岳金銮一人上了马车。
此行回家, 只带了姮娘与灯草,以及几车宫里的赏赐。
秦恕不愿同她回去,她也不好强迫, 她想,她的确是太唐突了。
车轱辘压过街道上的青石板, 马车上岳家的标记分外醒目, 她虽坐在车里,也能听见街上的议论纷纷, 无非是说岳家的小霸王回来了,外头又要不太平了。
有人问,为何不太平呀?
便有人将她曾经在宫外的那些魔头行径一一说与来人听,把人吓得脸色惨白。
岳金銮无心去搭理他们, 因为她正抱着秦恕送给她的“利是包”, 那只大锦囊。
她打开一个口子,悄悄往里瞄了一眼, 怀疑自己看错了。
岳金銮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
桃木剑、拷鬼棒、护身符、木鱼、佛珠、拂尘……还有一本, 大悲咒!
岳金銮:?
这都是什么!
秦恕难道皈依佛门了吗?
岳金銮扒拉了半天,从袋子底部又找到了一只用黄色符纸包着的辟邪铃。
符纸上不知画的是什么符咒,但这铃铛, 岳金銮是见过的, 上一世秦恕常常挂在腰间的玉佩上,铃铛很小一枚,银色,且是哑铃,发不出声, 听说是苏才人亲手编的。
那时的秦恕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身上穿的都是金丝玉缕, 唯独还留着那枚朴素的哑铃,叫他那般无情冷漠的形象里,多了分与□□凡胎无异的鲜活。
岳金銮摇了摇铃铛,咦,还有声。
居然没哑——
这铃铛本义是给小孩子辟邪用的,秦恕给了她,又附赠了那么多驱邪除魔的东西……难不成是觉得她是个妖怪?
岳金銮有些头痛。
岳家已经到了,岳金銮把东西全部塞回袋子里,起身下车。
刚撩开车帘,身下失重,她已然被一双有力的手臂举起来丢在背上,岳金銮颠簸了一下,看向了身下的少年。
少年眉眼初露锋芒,剑眉星目俊美飞扬,与岳金銮一样,嘴角有两只浅梨涡,他嘴角叼着根狗尾草,斜了岳金銮一眼,薄唇一翘,犬牙雪白,隐隐有几分自在明朗的味道,他懒洋洋道——
“爹、娘,小傻子回来了。”
这是她的兄长,岳金吾。
·
年三十的宫宴,秦恕称病未去。
实则他年年都不去,苏才人在时,身份低微,去了宫宴总难免被宫人捉弄,后来身子有疾,便不去了。秦恕陪着她过年。苏才人走后,秦恕便不过年了。
那夜宫里热闹,都在守岁,秦恕睡得很早,他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长到几乎要把一世过完。
他梦见了十五岁的岳金銮,飞扬跋扈、明艳动人,依然是所有人的明珠。
她生得很美,举世无双的人间富贵花,任何人在她面前都沦为提线木偶,失去了生机与颜色。
至于他自己,梦里已然十九,成了除却太子以外,唯一有资格一争皇位的皇子。
他们仍然不对付。岳金銮的心并不放在他身上,她爱上了太子。
她的一颦一笑,一哭一闹,都是为了太子,她的爱意那般明灼炽热,好像会烫到人的心,人人都说,她是未来的太子妃,甚至皇帝都同意了指婚。
岳金銮两手上全是伤疤。
为太子彻夜绣荷包,刺破手指,为太子熬汤炖膳,切着手、烫着手都是常事。
她不擅长那些,却笨拙的做着,效果永远不如江犁雨,自然也被太子丢在角落里。
而今她守得云开见月明,傻乎乎笑着,等着当东宫的新嫁娘。
有一日她去太后宫中请安,恰逢他也在。
他们已经不再是小孩子,她也不再热衷于欺负他,她满心欢喜,装着的都是另一个男子。
那天岳金銮笑得分外美,眼角眉梢都像能生出花来。
她骄傲又得意,说:“秦恕,往后我便是你的嫂嫂了。”
秦恕的胸腔忽然一闷,前所未有的烦躁起来。
他恨了她多年,想过要怎样将她扯入泥尘,看她痛苦、看她无助,甚至痴心妄想过她会在落难时求他救她,看那张幼年欺凌过他的鲜艳面孔是怎样黯然失色的——他甚至想过,要将落难的她藏在金屋里,一辈子只能看着他,她是笑是哭,是盛开是枯萎,都只许给他一人看。
以此报复她曾经对他的折磨。
他以为这是恨,但似乎不是——
这是一种狂热的、病态的占有欲。
然而他只是冷淡至极的颔首,平静的仿佛对她漠不关心。
她若喜欢,那便由她去吧,只是太子始终不是一个好归宿,她若嫁了,迟早也要是他的掌中物。
他记仇,她欠了他诸多,也只好下半生来还了。
再后来,岳金銮死了。
秦恕的心像被丝线勒出血般,细细密密的痛苦让他近乎窒息。
他记得她飞扬的神采与无邪的眉目,后来被尘封在棺椁中腐朽成泥,她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顽劣的在他身后,踩他的影子捉弄他,喝醉了搂着他的脖子要他背。
这朵花最终没有折在他的手里,死在了她心爱的人的谎言中。
秦恕杀了太子与其党羽、杀了江犁雨,至于他们那个刚出生的孩子,他没有动,只是那孩子命短,大约是天煞孤星,克死父母,不多时便自己病死了。
临死前,太子睁着猩红的血眼问他,“秦恕,岳金銮那般对你,你却这般为她,值得吗?”
秦恕看着剑上滴落的血迹出神。
半晌道:“为何不值,再没有比这更值的事了。”
喜欢这种东西,一向来势汹汹,又不讲道理——他喜欢她,不仅仅是出于占有而已。
岳金銮的确欺负了他,可她是第一个给他糖的人,第一个对他笑的人,第一个告诉他,“若是有人欺负你,你要打回去”的人。
她还带他去了皇宫最高的角楼看星星,虽然只是因为太晚了,其他人不愿意陪她。
世人对他万般不好,她也对他万般不好,但只有她,在那万般不好里,还藏着一分好,便足以他报答终生了。
他做了太子,向天下高僧,求了一柱返生香,奉在她东宫灵位前,传闻这香可令死者复生,他于是等了几十年。
到死,都没有等到岳金銮。
后来他又做了了皇帝,将当年奉在东宫的灵位改了,灵位上的字不再是故太子妃岳氏,而是明纯皇后岳氏。
他的皇后,他还未来得及红线结发的妻。
几十年如匆匆大梦,一眨眼便过去了,死时他四十七岁,岳金銮十五岁,她再也没有长大。
他们合葬在一起,隔了……
二十八年。
秦恕醒来的时候,是大年初一的早晨,过了年,他便十三岁了。
这场梦太沉又太真,秦恕恍惚许久,才扶着额头坐起来,他一向起得早,睡这么久,前所未有。
秦恕飞快穿上衣服,心跳如雷,起身想去眉寿殿,看一看岳金銮……不为什么,只是看一看。
他今日格外想见她。
走到门前,那一头,却传来了岳金銮细柔轻俏的声音,像穿过那几十年的大梦,羽毛般飘落在他的心上,“老天保佑,秦恕一定要在里面!”
秦恕忽然笑了,他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开心,好像等到了什么期待已久的东西,终于跌进他怀里。
他低声道:“我在。”
虽然知道岳金銮听不见,但他反复说着,“我一直在。”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他打开门,少女鲜活如花的稚气面容带着惊喜出现在眼前,秦恕压在心口的许多话,忽然无声,最终化作一句低柔而清浅的,“新年好。”
他要得到她,还要保护她。
——来自秦恕的新年愿望。
·
岳金銮一回家就和岳金吾打了一架。
岳金吾这两年跟着父亲岳昭在军营训练,早已不是昔日小孩,岳金銮最终被他提着后衣襟丢进屋子里,一脸委屈的哭了起来。
“岳金吾,又欺负阿柿,欠抽了是不是!”岳昭愤怒的声音刚刚响起,岳金吾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
岳金銮破涕为笑,踮脚被岳昭抱进怀中,朝着岳金吾做鬼脸,“略略略,臭哥哥!”
岳金吾黑着脸瞪她,手背上还残留着岳金銮的牙印。
岳老太爷与岳老夫人手牵着手,拄着拐杖从屋里走出来,笑得看不见眼睛,母亲温采采闻声也奔了出来。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岳金銮便从岳昭怀里开始,分别在温采采、岳老太爷、岳老夫人怀里抱了一遍。
岳老夫人眯着眼睛,忽然看着岳金銮瘦了的小脸直掉眼泪,“乖囡瘦了,乖囡是不是饿着了,祖母给乖囡做饭吃!”
岳老太爷也悄悄抹泪,“阿柿怎么瘦成这样了……”
温采采更是着急,把岳金銮的小脸揉来揉去,忧心忡忡,“阿柿,你怎么了,病了?难不难受呀,告诉娘亲,娘亲叫大夫来。”
岳昭见状,猛锤儿子,怒道:“你妹妹瘦成这样了你还打她,你是不是人!”
岳金吾:……
岳金吾:“靠,我没有。”
完全是岳金銮小疯子单方面咬他好不好?
岳昭于是又是一巴掌,因为后脑勺太痛了,岳金吾被迫闭嘴。
岳金銮的母亲温采采并非贵女,在岳家发迹前,只是岳家隔壁馄饨店的小女儿,被称为馄饨西施,与岳昭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到了年龄便顺理成章的成亲了。
成亲第二年,岳家便发迹了,之后有了岳金吾,再之后有了岳金銮。岳家人丁稀少,一代只生兄妹二人,便也没有人家家中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岳金銮被揉来揉去,差点以为自己瘦脱了形了,她也才瘦了五斤,不知道的当瘦了五十斤呢。
“我没有……我最近在瘦身,可有成效了!”
然后她便被拉去了饭桌上。
众人一边数落着瘦个屁身,一边往岳金銮碗中疯狂夹菜,不一会,岳金銮就吃不下了。
温采采看着女儿咀嚼时的小胖脸,心中非常幸福,帮她擦了擦嘴角,“可惜你表哥今天生病了,不然还想让你见见他。”
岳金銮摸着肚肚,“我有表哥?”
什么时候的事,她当事人怎么不知道?
岳金吾把碗里的青椒挑出去,随口道:“新来的呗,一个病秧子。”
岳老夫人用筷子敲他脑门,“你这小孩,不许对表哥不敬,人家比你年长,课业还比你做得好,什么病秧子……你成日里泼猴一样,也没见你会背论语!”
一个病秧子、学习好、还会背论语的表哥——岳金銮有些好奇。
吃过饭,一家人围在花厅嗑瓜子,只有岳金銮不用咳,因为其他四位家长都会把磕好的瓜子肉给她一个人吃。
岳金吾在旁边自力更生嗑瓜子,看见桌上还有蜜饯,顺手往岳金銮嘴巴里塞了一个,“吃点甜的,别齁着了。”
虽然他俩天天在家打架,但兄妹情还是在的。
温采采让婢女把攒了一年的画本子呈了上来,大手一挥,“阿柿,这是你要的画本,都带进宫看吧,娘亲继续帮你攒,明年这个时候,估计这本《霸道侠客他爱我爱得要死要活》就能完结了,那本《我养大了一条美人鱼后被吃了》还得再等等,听说作者断更了,你说说现在这些作者,真是……”
岳金銮两眼放大,捧着画本子猛亲,然后又对着温采采猛亲,“娘亲,我太爱你啦!”
温采采脸红,“多大点事,别说画本子,就算是天上的月亮娘亲也帮你摘!”
岳老爷子、岳老夫人、岳昭纷纷点头。
岳金銮坐在岳昭怀里,吃着岳金吾喂的瓜子仁和蜜饯,心满意足的打开画本子,刚看了一眼,便听见花厅外面传来一道虚弱的男声——
“表妹,切不可看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书,会被腐蚀思想!”
岳金銮:???
她看向柔弱走来的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脸莫名,“你谁?”
温采采道:“这是你表哥,卫兰颇。”
岳金銮上一世不记得有这号人的存在,岳家、温家的人际关系一向简单明了,连亲戚都不多,这突然冒出来的表哥是什么地方来的。
温采采补充道:“远房表哥——”她偷偷在岳金銮耳边说:“其实我也不认识他。”
岳金銮对自己母亲的傻白甜又有了新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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