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绝望的窒息中, 意识逐渐坠入一片漆黑的深渊。

    恍惚间，少年忽然感觉到脸颊上传来一阵毛绒绒的触感，带着一股湿润的水汽。

    紧接着, 那股毛绒温热的触感轻轻撬开了他的唇，灌进来一汩微涩的汁液, 顺着他的喉咙滑进了腹中。

    这是……什么？

    等少年再次清醒, 他正躺在一个宽敞的石洞内，身子底下垫着柔软蓬松的干草，面前还摆着用树叶包好的露水和果子……所有用品一应俱全, 干净温暖。

    少年警惕的环视了眼石洞，这石洞打扫得太干净, 看不出原来主人的生活痕迹, 也无法判断是谁救了自己。他又试探着动了动肢体, 这一动之下大为震惊，他全身被打碎的筋骨竟是已有愈合之势！要知道修复筋骨不易，更不要提他全身骨头几乎都碎完了，要修复简直是难如登天……到底是谁救了自己？

    然而救了他的妖似乎并不愿露面。

    一连几日，少年都没有见到来人的影子, 只有每次伤势发作昏迷清醒过后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换了新药, 面前也添了新水和食物, 除此之外，再无变化。

    随着时间推移, 他身上的伤势渐好, 发作起来也没有原先那般疼痛, 睡眠比之前浅了许多, 对方要是再如原来那般趁夜里放食物和水必然会被他察觉。对方显然也深知这个道理, 在少年伤势渐缓之后, 便不再在他身边放食物和水，也不再亲自为他擦身换药，而是每日不定时将所有用品放在山洞门口，让少年自己来拿。

    既然对方千方百计也不想被自己查明身份，少年也不再强行探究，安安静静的在洞里养伤。

    第二十日的时候，少年伤势已然大好，他离开了山洞，重新回到了乌洛身边。

    乌洛这段时间不知怎的越发暴戾，杀了许多人和妖，不管对方有没有触他霉头，只要是被他撞见的生灵，大半都被他所屠杀……甚至，他还杀了狼族好些狼妖，整个狼族都笼罩在乌洛恐怖的阴影之下。

    这两日常陪在乌洛身边的蛇妖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不是被乌洛的凶残给吓跑了，为此乌洛越发不快。

    但是待见了少年，乌洛原本阴郁的表情则变了，先是一愣，而后眉间的阴郁和戾气逐渐烟消云散，化为了一丝扭曲的笑意。

    这一切都在少年的意料当中，他很了解乌洛，乌洛不喜欢废物，他若就这么死了，乌洛转头就会忘了他，死得毫无价值；而他这番不仅命大没死，还不计前嫌重新回到乌洛身边，则会让乌洛觉得自己忠诚又有用。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日子里，乌洛对他的态度好了很多，不仅命手下四处搜集灵草为他治伤，甚至一些妖族的集会也会带上他，俨然一副要将他纳为心腹的样子。

    而这一举动，也极大方便了少年接下来的动作。

    一个月后，乌洛如往常般率部下巡猎，这日风和日暖，十分适合捕猎。然而今日那人类不知怎么搞的，才刚出来居然就被一只小妖所伤，血滴滴答答流了一路。乌洛心情略有些烦躁，但还是让手下把随身携带的草药给少年分了些治伤，众妖继续寻猎。然而当乌洛踏进往常走惯的山路时，脚下忽然万阵齐发！

    埋藏在地里近百丈远的除妖符箓瞬间轰然炸开，这些符咒单个看来虽效果不大，但奈何地上密密麻麻的埋了成百上千枚，还摆成了一个极为复杂的阵势。罡烈的灵气瞬间蔓延近百丈，乌洛身侧的狼妖们瞬间被这股灵气撕成碎片！乌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尽管他在察觉的第一时刻就运功抵抗，但还是被这股强烈的灵气逼得吐了一口血！

    同一时间少年从树后抽出早就藏好的长剑，足尖凌空一踏树干，飞身而起直向乌洛刺去！利器摩擦的轻响声在耳畔响起，乌洛险之又险的一偏头，几缕银发被利刃削飞，那长剑攻势飞速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斩下乌洛一臂！

    直至鲜血如泼般溅上半空，钻心的疼痛顺着手臂传至全身，乌洛才彻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从没放在眼里的、养了八年的乖顺玩物居然要杀他！

    那一瞬间乌洛脑子里闪过了很多想法——狼妖嗅觉敏锐，若非少年来时流了血，近距离的血腥味影响了他的嗅觉，他也不至于没有察觉到地上这么多埋伏。他素来不喜少年用人类武器，可方才少年那一招分明剑术精湛，剑术又是什么时候学的？还有地上那么多符咒埋伏，一看便知是从那些死去的修士身上收集的，这么多符咒收集起来也得好一阵时间……对方分明很久之前就计划着要杀他了！

    乌洛怒气瞬间冲顶，连疼也顾不上了，双目赤红着朝少年挥出凌厉一爪，凌空抓住对方挥来的长剑，彭地捏了个粉碎，嘶声厉吼，“你找死！！”

    乌洛生得比寻常人类高大许多，少年赤手空拳在乌洛面前简直如幼童一般脆弱，少年深知乌洛的强悍，在武器被乌洛捏碎后瞬间后退，在乌洛攻上来的同时又从另一处石头后抽出第二把剑迎了上去！

    乌洛冷笑一声，“我看你还有多少花招。”

    事实证明，少年这次真的做足了完全准备。

    乌洛以前从未觉得少年这么难对付过，狼妖擅猛攻，而少年的招式则又快又滑，稍有败势便逃得飞快，乌洛追了几次，却不慎被引入少年另外制好的符咒陷阱，惹得满身狼狈。这林子里也不知藏了多少武器和符咒，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剑招一招接一招快得人眼花缭乱，各式符咒炸得乌洛猝不及防。

    乌洛失了一臂，外加受了伤，在长时间的拖延战术下，终于耗尽了精力，此时少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遍身深入刻骨的抓痕，但他仍是第一时间抓住了乌洛的破绽，一剑直取乌洛头颅——

    这个速度和位置，乌洛根本反应不及！他马上就能——

    “当”的一声，一道青光倏然飞来，在少年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击碎了他手中之剑。

    少年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一瞬间他顾不得其他，改换姿势两手直取乌洛脖颈，打算照先前惯常的那般，拧碎乌洛的脖颈。

    然而在长剑碎裂以及少年改换攻势的这一瞬间，哪怕这一瞬间快到外人根本无法察觉，仍是被乌洛及时抓住了破绽，尖锐的利爪上缠绕着森浓的漆黑妖气掏向少年心窝！而此时的少年正迅如闪电般扑向乌洛，根本躲避不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离那只闪烁着寒芒的利爪越来越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少年腰上忽然一紧，一道青光牢牢缠住少年的腰将少年往后一拖！“砰”地一声少年摔落在距离乌洛数丈外的地方，他错愕的抬起头，看到了身前站立的高大身影。

    对方着一身暗青王袍，身形高大挺拔，五官深邃凌厉，不怒自威，靠近耳边的侧颊间隐有青鳞显现。

    “谁在多事！”乌洛目眦欲裂，正欲攻向这不长眼的搅局的妖，然而在看到那青袍男子时神色骤然一变，动作也缓了下来。

    少年被这个骤然出现的男子带回了妖王宫。

    少年这时才知，原来这个救了自己的男子居然就是妖们口中传说中的妖王，青蛟封青。

    “孤听闻乌洛从不许你碰刀剑，你的剑术是从哪里学的？”这个积威已久的妖王态度十分平和，似聊家常一般问他。

    “看来的。”少年冷冷道。

    与修士们对战的这段时间以来，耳濡目染，自然也学到不少剑招，融会贯通不过是时间问题。

    封青眉头微微一挑，神色间多了一丝兴味，“埋伏乌洛的伏妖阵也是看来的？”

    “那些修士以前摆过一次。”少年道，那些修士摆阵仓促，符纸用得不够多，但效力仍然惊人，那次乌洛也被这个阵法所伤，是以少年便多用了一份心思牢牢记住，待来日做好万全准备再用它来对付乌洛。

    封青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多了一丝浅淡的笑容，轻叹了一声，“不愧是……”话说一半时封青笑容稍顿，正色道：“孤欲收你为义子，不知你可愿意？”

    妖王义子的身份，不仅意味着他将在西境享有至高无上的礼遇与权力，更意味着他从此脱离乌洛的掌控，与乌洛和他的狼族再无瓜葛，但……他明明是第一次见妖王，为何妖王会突兀的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也从不相信会有平白无故的好事降临在他头上，指不定是才出虎穴又入狼口。

    少年抬起头，平静问，“你要我做什么？”

    封青微微挑了下唇角，打消少年心中的疑虑，“放心，孤不会像狼王那般折腾你，孤只要你忠心为孤做事。不仅如此，妖王宫中的东西，除了绝密之物，其他你皆可取用，作为妖王义子，整个西境你都可以横行无忌，当然，唯有一点，你不能再杀狼王。”

    “我不杀他，他会杀我。”少年平静的阐述事实。

    “无妨，孤向你保证，只要你不再出手，狼族不会来找你麻烦，不仅如此，蛇族长老之子的死也不会追究到你头上。”

    少年蓦然抬头，封青朝他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

    待少年从妖王宫中出来，正好撞上了乌洛。

    此时乌洛已经将身上的伤口处理了一番，另一只手臂上空空荡荡，看起来仍是狼狈至极。

    见了少年，乌洛率先朝少年扑了过来，目眦欲裂像是恨不得掐死对方，“你居然在狼窟里下了毒！我狼族那么多——”

    殿内忽而传来一声厉喝，乌洛身形一闪，轰地被一道青光拽进了殿里。

    少年在殿门外站了一会，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乌洛激烈的吵嚷声，“你莫要被这狡诈的人类给骗了，他今日能背叛我，来日也能背叛你！”

    少年微微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深色，悄然离开了殿门前。

    妖王宫屹立于山峰之巅，高耸入云，少年就这样在这里安顿了下来，封青初时所说果然不虚，一切吃穿用度皆仿照妖王规格，不仅如此，妖王宫中还有来自神州各地的珍宝秘籍。

    虽然那些人类的书……他都看不懂。

    妖王宫的后山是一座密林，少年不喜王宫中来来往往的妖族，没有妖王召唤的时候便常待在后山的密林中，试图钻研那些修士留下的秘籍。

    忽地少年眼神一利，忽地抛出一枚碎石，准确的穿过重重密林，击在暗处的身影上。

    只听“吱”的一声，一团赤色的东西从阴暗的树林中跃了出来，是一只漂亮的赤狐，“你干嘛打我！”

    那赤狐跳跃几下跃到了少年面前，像一团柔软的红云往少年身上扑，亲亲热热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少年不太适应这么亲近距离，下意识想攻向对方，但不知又想到什么，遂后退了一步，皱眉道：“这几天你一直跟着我是想做什么？”

    “我好奇嘛。”小狐狸摇身变成了一个穿着红衣的美少年，猛然凑近了风催雪，额头的妖纹红似火焰，一双桃花眼晶亮晶亮，“你就是那个砍了乌洛手臂的人类？”

    少年平静道：“你别装傻，救我的妖也是你吧。”

    小狐妖眨了眨眼，一副啊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的样子。

    少年摊开掌心，上面正躺着一簇暗红的绒毛，毛尖儿还带着一点细微的雪白。

    “我在山洞的角落里发现的，这样毛色的赤狐可不多，你为何救我？”少年道：“妖王宫后山不是什么妖都能来的，你在这里畅通无阻，地位必然不低，为何会关注到我？妖王以前从未见过我，这次突然要收我为义子，你在这其中又做了什么？”

    小狐妖“啊呀”了一声，“你这么凶做什么，我又没有伤害你。”说着嘟囔了一句，“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好嘛好嘛我告诉你啦。”

    小狐狸一跃坐在了树上，朝少年招了招手，“确实是我救了你，你当时都碎成那个样子了，我可是花了好些灵药才把你救活呢……唔，你要刺杀乌洛的事情，也是我告诉妖王的啦。”

    见少年的目光骤然一冷，小狐狸连忙解释道：“你可千万别怨我，我都没想到你居然会趁着乌洛巡猎那天给狼窟里下毒！狼族近半狼妖都被你毒死了，要是狼王再死在你手上，整个妖族都会与你为敌的！”

    “你太小啦，不懂这些。”小狐妖唰地变回赤狐形态，跃到少年肩上，亲昵的以鼻子蹭蹭少年的肩膀，“你往下看，这林子看得到尽头么？西境这么大，你连你生长的这座树林都没走出去过，要知道这对于西境而言不过毫厘之地，你能逃到哪里去？恐怕你还没走出林子，就会被妖族围剿分尸了。”

    “而且，我也没有你想的那般神通广大，这西境的动静没有能瞒过妖王陛下法眼的，他早就知道你了，我只不过是再小小的提醒了他一下，让他不要错过你这样的良才。现在好啦，妖王看重你的能力，愿意帮你摆平乌洛，还给你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资源……这样不是很好么？你还想要什么？”

    少年微微皱眉，似有些困惑，“我没什么想要的，我只想活下来。”

    小狐狸“啪”地一拍掌，兴致勃勃道：“那你就更找对人啦，良禽择木而栖，还有哪棵树比得上妖王陛下实力强劲？陛下可是有近千年修为的青蛟，化龙之日指日可待，效忠于他很有前途的！”

    这回少年没有再尝试将小狐妖拂下身去，沉默了许久，他才问，“为什么帮我？”

    “因为我喜欢人呀。”小狐狸蓦然笑开，重新化作红衣少年模样，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我喜欢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喜欢人族的繁华热闹，喜欢人们做的食物，喜欢人们写的书，喜欢他们身上发生的那些故事……人复杂又有趣，哪像这西境妖巢，阴森冷清，一点意思都没有。”

    “……”少年对此毫无感触，遂保持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小九。”小狐妖又问。

    少年沉默一瞬，答，“没有。”

    小九睁圆了眼惊讶道：“人类都有名字的，你怎么可能没有名字！”

    说罢，又欢欢喜喜道：“不如我帮你取一个吧。”

    小九信誓旦旦的说要给少年起一个看起来就非常威风八面虎躯一震又优美好看的名字，从自己的私藏里翻来一厚摞人间话本，开始逐页逐页的翻。

    少年此时也对小九少了些戒心，再看对方居然抱着这么厚一摞书看得有滋有味，平静的目光里终于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敬佩，“你都认得？”

    “嗯哼，你不识字？哦对没人教你。”小九坐在树枝间，晃了晃雪白的赤足，笑弯了眼睛，“回头我教你吧，正好妖王宫里藏了许多修士的修炼秘籍，你正好可以用到。”

    书翻了一整天，小九终于在浩瀚书海中拼凑了几个认为好听又好看的字。

    “经过我的深思熟虑，你就叫风催雪吧！”

    少年本就对起名的事并不热衷，叫什么都可以，遂对此并无异议，但他仍是问了一句，“有什么含义吗？”

    却见小九诡异的沉默了下来，当然，这沉默不过一小会儿，很快，小九便又抬起了头，灿然一笑，“有风有雪，多霸气，当然，最重要的是它好听啊！好听就够了！”

    少年：“……”你方才不是这么说的。

    于是，在少年八岁这日起，他终于不再是狼妖口中的‘喂’‘臭老鼠’，他终于有了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名字，风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