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月亮很近
公主抱膝坐在草原的月亮下, 黑发落在肩侧,逶迤而下,莹润的月色毫不吝啬地洒落在她的身周, 为她勾勒出一圈儿柔软的银边。
草原的月亮真大呀,草原上的小公主也像个真正的异域少女一般, 热切而诚挚地向心上人许下心愿, 可话音落地时, 却依旧红着面颊,把脑袋藏进了膝间。
她在说什么呀,是因为饮了几杯果酒的缘故么, 要不然怎么会这般大胆?
篝火烧的旺又亮, 秋夜的凉止步在篝火之外, 倘或少师与鄱阳长公主不在场, 也许这些少年和少女要笑闹着起哄了, 可眼下却只能你瞧瞧我, 我瞧瞧你, 每个人都眼睛亮亮的, 品味出了其中的甜蜜滋味。
众人注目着篝火后的年轻步帅, 他正当值, 不能饮酒,只将手指间的茶碗递在唇边, 一饮而尽, 接着举目望住了面红红的乘月。
他说好, 声线在篝火声中尤显出清气来, “臣在看着你。”
顾景星的话音甫一落地, 女孩子们就集体嗷呜起来, 一个抱一个的抱住了乘月, 接着笑闹坐一团。
这样的气氛委实不适合大人们,少师笑着起身,饮下手中酒,叫孩子们早些歇息,“……为师可是要去走一走,看一看草原的月亮。”
女孩子们停止了搂搂抱抱,苏元善偷偷地看着少师搁下酒杯转身,只觉得心里有一处空空的。
鄱阳长公主最是爱养生的,她也站起了身,先拍了拍自家女儿姜释云的肩,这才微笑着嘱咐孩子们。
“……我也是眼皮子都要睁不开了,你们谈谈天吃吃酒,有顾步帅看顾着,我也放心去睡。”
大人们一走,孩子们益发放松下来,张垂恕坐在篝火对面,微笑着说起自己的心愿。
“若能在明年的春祈节回一趟钺戎,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样的心愿听在众人耳中,都觉出了些许的伤感来,万秋棋怔了怔,看向他。
“自己的故乡如何回不去?没有人来接你么?”
顾景星安静地坐在篝火旁,听到张垂恕苦笑一声,心下几分洞察。
钺戎是十年前方才纳入大梁版图的州府,作为钺戎王的长子,张垂恕六年前便来了帝京,一个人住在了牵牛胡同里的钺戎王府,每日晨起去往东宫上学,名为守京,实为质子。
他若想回钺戎,恐怕很难。
乘月却接着万秋棋的话说下去,她心情很好,语气就很欢快。
“那有什么难的,后儿回京,我同皇父去说。”
张垂恕闻言,面上的神情一顿,怔然地摆摆手,只说多谢公主的心意。
“臣还是等家严来京时,再同他一道儿回去。”
乘月哦了一声,不再去细究他的话,只悄悄望了一眼静默而坐的顾景星。
他会有什么愿望呢?该不会是快些回北境吧?他好像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没有那些俗常的儿女情长。
她想去他的身边儿,不用挨的那么近,只要膝盖能碰到一处的距离,能不用在篝火声里仔细分辨,才能听到他的轻叹声。
不是说好要看着她么?为什么没有?乘月开始频频往顾景星那里看,可是每一次他都是在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根细木柴,若有所思地拨着眼前的火堆。
哼,还说会看着她,可每一次她看过去的时候,他都心不在焉。
乘月越发明目张胆地紧盯着他,甚至开始先转过头,然后猛的再转过去,如此大的动作,都看不到顾景星的注目,还差点儿把自己的脖子给扭了。
少年们还在聊天,小公主觉得自己有必要生气了,悄悄转了身,猫着腰从女孩子们的背后爬了过去,爬到了顾景星的膝边儿,气鼓鼓地拿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臂。
“你骗人。”乘月气鼓鼓,拿圆溜溜的眼睛瞪他。
警觉如顾景星,早就察觉了公主的动向,在她戳过来的那一霎转过了头,嗯了一声,温和的眸光轻轻落在了她的面庞。
“我往你这里转了一百八十次头,你都没有看我一次!”乘月扁着嘴巴,一手在地上撑着自己,她说着话,竖起了一根手指头,委屈巴巴,“一次都没有!我要生气了!”
小公主宣告自己要发公主脾气了,顾景星却笑起来,眼眸里带了微茫的宠溺,正要开口时,眼前正拿手肘撑着自己的小公主,肘下一滑,啪叽一声,整个人整张脸栽在了草地上。
顾景星见状,一把抓起了她,乘月抬起头,啃了一嘴的草和泥,额头上也沾了泥土,她更委屈了,盘腿坐在地上呜咽。
顾景星低头看她,公主的样子实在可爱,他轻轻推了推乘月的肩膀,她不搭理,继续坐着呜咽。
顾景星无奈一笑,举起了手掌,往地上拍了一拍,“好了,不生气了,哥哥打它了。”
哼,又是哄小孩子的这一招,乘月委屈地看了他一眼,“是你害我倒栽葱,吃了一嘴泥,还要怪草地……”
她低着头抱起了臂,决定生他一万年的气,“反正今天我是哄不好了。”
侧方传来轻笑声,乘月打定了主意不看他,却见眼前慢慢伸过来一只细木柴,上头串了一只胖胖的乌漆漆的物事,瞧着像是吃的。
虽然不好看,可是是香的,晚饭她没怎么用,这下闻到这个香气,不自觉馋虫就爬出来了。
“这是什么,黑乎乎的……”
顾景星把细木柴收回去,在空中轻晃着。
“烤红薯。”
乘月呀了一声,立时便抛下了所有的不高兴,转过头去拿,顾景星手轻抬,挡开了她,“仔细烫。”
他说着,轻轻去拆烤红薯的皮,不过将将破开一个小口,白茫茫的热气便扑了出来,露出了红瓤瓤。
乘月不错眼珠地看着烤红薯,她虽然成日里嚷着要吃烤红薯,可从来都是御膳房里洗净了拿在挂炉里烤,端出来切块淋上蜜,再拿小勺舀着吃,哪里吃过这般原始的做法,这一时兴奋起来,搓着手预谋着早些接过来。
顾景星却不慌不忙地拆红薯皮,许是太烫的缘故,他的动作轻而缓,细致地像描画山水。
原来执枪的手不仅会剥荔枝,还会剥红薯啊……乘月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看着他,“为什么它这么黑?”
“方才埋在了火堆里……”
原来方才他一直低着头,是拿着细木柴为她烤红薯啊,乘月恍然大悟,方才的那一点生气立刻就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顾景星认真地拆了半只红薯的皮,良久才将红薯递在了乘月的眼前。
“不生气了,”他的眼睛在笑,眼尾上扬,划出美好的弧线,“我们和好吧。”
他认真致歉的样子叫乘月看入了神,心在腔子里发疯了,小小的羞涩攀上了她的眉眼,慌乱地错开他的视线,公主一下子抱住了那只烤红薯,使劲地咬了一口,结果烫的险些掉下眼泪来。
“烫……”她吐舌头,烫的神智快不清了,“不跟你和好了。”
顾景星的眼中闪过一丝显著的担心,连忙为公主递上了水,看着她喝下,方才舒了一口气。
这股子烫在饮下凉茶之后,便消散,乘月想着方才初初品尝的那一星儿甜蜜,小心翼翼地再咬上一口,红薯瓤绵软又甜蜜的滋味在舌尖儿氤氲着,好好吃啊,乘月欢喜地眼睛都弯了起来,把手里咬了一口的红薯递在了顾景星的唇边。
“你尝尝。”
公主咬了一口的红薯瓤,像小山陷下去一块,同吃一块薯瓤的邀请其实很亲密,乘月在递出红薯的一刻,看着顾景星微怔的眼神,立时便有些忐忑,只是眼前人却不过是微怔了几息,旋即低头,在乘月咬过的薯瓤侧旁,轻轻咬下了一块。
乘月高兴了,收回了红薯,开开心心地咬了起来,“我想去骑小马。”
顾景星在她的身侧静静地坐着,闻言嗯了一声,“太晚了,明日可以。”
“后儿早晨就要启程回京了,明日少师一定会领着我们去瞧远山静山,再叫我们吟诗作对……”乘月苦恼着,转过头看顾景星,“就骑一圈。”
顾景星低下头笑,“草原夜里会有狼,公主怕不怕?”
狼?乘月转了转眼珠,对着月亮小声嗷呜一声,转头问他,“是这种会在月亮下嗷呜的小狼么?那有什么可怕的?”
“草原上的狼会成群结队的来,去叼牧民们圈养的牛羊,它们的牙齿尖利。可不会在月亮下叫。”顾景星轻笑着说,“公主说的,也许是小狗。”
乘月想了想,“是刘太妃宫里的狮子犬,一身毛茸茸的,月亮一变圆,它就在月下嗷呜嗷呜,我总疑心它要奔月去。”
公主说话时的样子很可爱,红薯被她吃的七零八落,身后的宫娥接过残骸去,又捧来面盆棉巾来为她净手,乘月就听着众人说话。万秋棋很烦恼地对着篝火说起了自己的心愿。
“张世子想回故乡,我却想时时刻刻待在帝京城。”她分享着自己的心事,“冀州很好,平原开阔,街巷熙攘,但我生在帝京城,不想过几年去那里住。”
女孩子们时常在一起分享心事,乘月最是知道万秋棋的苦恼。
她是冀州侯府的大姑娘,家里为她定下了一宗亲事,未婚夫乃是河北布政史程大人家里的独子,世居冀州,万秋棋从来不曾离开过帝京城,只要一想到成亲后要去冀州长居,她便没来由地恐慌。
乘月想到这儿,忽然生出了自己的心事,“我同秋棋不一样,我愿意千里万里地去。”
她说着,偏过头去看顾景星,眨了眨眼睛,“你往后要去哪儿?是要像靖国公那般一直守着北境么?”
这两句话倘或关联起来,很容易让人心生涟漪,顾景星认真听着她说话,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乘月哦了一声,转过眼珠去看云边那一颗孤零零的星子。
“云遮说,北境的冬天,风就像刀,吹在脸上的时候像刀割,到处都是冰天雪地,倘或一个不小心在外头过夜了,说不得第二日一早手脚就冻掉了。”她想着说话,“你的手冻裂过么?”
顾景星循着她的视线,安静地同她望住了同一颗星子,他说没有,“我常常用手炉焐手。”
乘月没留心听他的话,只自顾自下了个决心:“我要快些学会骑马。”
她说着,往顾景星的身边又挨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同他咬耳朵,“一时吃烤全羊的时候,我们逃出去骑小马……”
顾景星侧身看她,乘月卖起了小可怜儿,牵着他的衣袖摇了摇,“哥哥,好不好嘛!”
公主只有在有事相求的时候唤他哥哥,装出来的可怜巴巴却能轻而易举地捕获人心。
顾景星深知坝上的这片草原,方圆百里都已被亲军军布控,公主初骑小马,至多跑三五里地,也许就累了。
想到这儿,他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只能绕六圈。”
乘月自然一百个说好,再回过心神去听同窗们说话,却不见了元善的身影。
她心里一慌,往远处看去,却见月下的毡帐旁,少师清逸端方的身影伫立着,被他挡着的地方露出了一抹樱粉色的裙角。
乘月瞧出来那是元善今日的衣着,放下心来,唤来了樱珠,吩咐道:“去看看。”
嘴上是吩咐樱珠去看少师,实际上却是让她确认元善在不在,樱珠自然懂得,慢慢地走过去了。
顾景星循着乘月的视线看过去,在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师的身影,他垂睫,想到了那只孤零零抢不食物的绿头小鸭。
“走吧,去骑小马。”
乘月惊喜极了,难以置信,“这时候去么?”她急匆匆地站起身,“我要骑着马儿在天穹下跑几圈,再去摘一朵山丹花来送给姑姑。”
篝火旁的闲谈仍在继续,公主却悄悄地去骑小马了,顾景星吩咐都虞侯看顾好毡帐旁谈天的孩子,引着公主去了圈马的草地。
高大矫健的马群里,几只矮小却可爱的马儿正在悠哉吃草,乘月不敢托大,只指了一只雪白的小马儿说就它了。
“你看它的眼睛又圆又大,看上去就很乖巧,我要骑着它在草原上叱咤风云。”
顾景星为她牵出了这一匹小白马,乘月伸手顺了顺它头上的毛儿,接着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拽着缰绳摆了个英姿勃发的造型。
顾景星牵着马儿往前慢慢走,风悠悠的,马儿也慢吞吞的,好像有点过于乖巧了。
乘月觉得这跟她的想象不一样,抱着马脖子,趴在了上头,百无聊赖。
“我瞧戏台子上演的穆桂英挂帅,在马上挥舞着□□,所向披靡,莫非我也需要一杆长/枪?”
她拿手摸摸小马的毛,又拍拍它,“你跑呀,跑起来,一会儿我喂你吃沙果。”
顾景星回身看她,娇俏俏的小女儿趴在毛发雪白的小马上,大吹法螺的样子很可爱。
“公主也知道沙果?”
他牵着小马慢慢走,草原的夜幕很低,清冷的星光追着他的侧影,说话时微微侧转了脸,那弧线清俊如工笔勾画。
乘月说知道,嗓音轻轻,“……娘娘说北境苦寒,倘或去了人迹罕至的地界,几昼夜没吃没喝也是有的,干粮又都是粗糙的食物,难以下咽,我就去问管军需辎重的郑常晖,除了干粮以外,有没有甘甜易储存的果子……”
顾景星的肩背在前方微微一顿,像是将她的话听入了心。
“郑常晖说,边地的沙果很甜,只是产量很低,倘或我想吃便运过来,我说那就摘些送到护国军中去啊……”
马儿轻轻走,乘月伸出一只手戳戳顾景星,“哥哥吃到了么?”
前方是高高的小山坡,半圆的月亮大而低,使人疑心站在上面,伸手便可触碰月亮。
“吃到了。”
顾景星将小马儿慢慢牵上小山坡,将马儿牵在那儿吃草,乘月见马儿停了,竖起了脑袋抬头看。
“呀,好大的月亮。”
宫城里能见到最大的月亮,也不过是挂在檐角的那一轮圆,可这里的月亮大的似乎触手可及。
公主向月亮奔去,纤柔的身影像是要飞天而去,顾景星慢慢地走上去,在她的身边坐下,只管看乘月踮着脚摘月。
即便触碰不到那莹润的月缘,但能离这么近,已然让公主兴奋了,她往顾景星的身边席地坐下,望着月亮兀自兴奋。
“爹爹说,我娘亲就住在月宫里,你说此时娘亲会不会也在看我?”
顾景星与乘月相遇时,她不过六岁稚龄,相处不短暂,离别却长达五年,他其实并不了解她,却也能从公主眼睛里看到蕴藏着的想念。
他说自然会,“公主的娘亲会一直看着你。”
乘月抱着膝坐,闻言拿手撑住了脸颊,歪头去看顾景星,“你不在的时候,我常常去靖国公府同娘娘玩儿,有时候时辰晚了,就会在娘娘的卧房里安置,她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很温柔,若是我娘亲还在世的话,一定和娘娘一样……”
顾景星嗯了一声,“我娘亲很喜欢公主。”
乘月向来不隐藏对旁人的爱憎,接口道:“我也很喜欢很喜欢……”
她说着,可顾景星却忽然转过头来,星眸对上了她的视线,叫乘月的心一霎停跳了一拍,望着他的眼睛卡了壳。
顾景星的眼神里有探询,乘月慌了一慌,迅速转过头去,“很喜欢你的娘亲。”
公主偶然慌乱无措的眼神很可爱,顾景星嗯了一声,说起北境的事。
“……有一次我领兵误入了一片风烛荒漠,迷途了三昼夜,总也转不出去,干粮殆尽,精疲力竭,幸有三只沙果传着吃,支撑出了大漠。”
他说起这段经历时不过精疲力竭四个字概过,却将重点着落在那只沙果上。
“今日才知,原来这些沙果,乃是公主的恩典。”
他原以为公主会得意洋洋地笑,可她却拧着眉毛,眼睛里全是担心。
“三昼夜困在荒漠里一定很害怕,还饿着肚子……”她想到从前饿肚子的经历,更加感同身受,“有一阵儿我吃胖了,脸都胖的嘟出去了,于是我那一日就用了一顿,到了半夜,我都饿哭了……”
公主饿哭的时候一定很可爱,顾景星嗯了一声,“迷途饿肚子不算什么。”
还有无数倒在身边的同袍、被火箭射穿肩胛骨,被长刀砍断手脚,被莽古哈人的狼牙棒砸穿天灵盖……
北境战场上远比想象中更加残酷,莽古哈人也比想象中更加凶残暴戾。
顾景星闭了闭眼睛,试图忘却那些记忆,乘月却一瞬思绪飞远,想到了方才同少师并肩看月亮的苏元善。
女儿家之间互相分享的心事,不能对外人提起,哪怕是顾景星也不可以,乘月托着腮望月,想着元善轻声说道,“不知道少师是不是和我们一样,也在看月亮吗。”
她说少师,想的却是元善,顾景星却在一霎冷了眼眸,顿了许久,才问道:“公主很喜欢少师。”
乘月不假思索,点头应他,“少师很好啊,从来都不将我逃学的事告诉爹爹,他是才高八斗的探花郎,来教我这个小纨绔,真是屈才了。”
身边人静默地像风,聪敏如乘月,一霎就觉察到了他的沉默,歪过头来瞧他,但见他的眉眼清冷,似是几分漠不关心。
她转了眼珠,笑眯眯地戳了戳顾景星的手臂,“少师是老师呀,我不喜欢老字辈的,老当益壮,老骥伏枥,老谋深算……”
清冷的星光落在顾景星的眼眉,他转过头望住乘月,眼神安静,“道理我都懂,可公主为何要关注他的行踪?”
乘月斜了眼睛看他,笑出声来,“原来你真的在看我。”
顾景星转过头去,望着眼前的月亮,轻嗯一声。
他嗯的这一声过后,世界好像安静下来,乘月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忽然醒过了神,再去看他时,顾景星却轻笑一声,站起了身。
“到了夜里,风会转冷。”他去牵马,“我送公主回去。”
回去的路上风很温柔,顾景星牵着马儿慢慢走,乘月坐在小马上,问东问西。
同来时不一样,回去的草原上有些零星的毡帐,该是当地的牧民,乘月眼尖,正看见一处毡帐门前有年轻的妇人正在火盆上支了烤架烤肉,那香味慢悠悠地飘过来,勾起了公主的馋虫。
坝上这片草原上的牧民都是经过亲军卫仔细盘问的,绝不会有心怀叵测之人,见公主在马上垂涎欲滴,顾景星了然,牵着小马慢慢往那顶毡帐而去。
走近了,乘月才看见那位年轻的妇人,背上背了一个熟睡的奶娃娃,在她的腿边儿,还有两个年纪差的不多的小娃儿,正围着烤架掉口水。
见山坡上下来两位贵人,年轻的妇人虽然有些拘谨,但也是规规矩矩地躬身问号,热情地将乘月与顾景星迎在了烤架前。
“……傍晚时走丢了一只羊,民妇领着孩子们去找,耽误了吃饭。这会儿孩子们喊饿,就支起了烤架。贵人若是不嫌弃,还请简单用些。”
年轻妇人便是坝上的牧民,名叫杜英娘,她知道坝上来了宫里的贵人,虽不知道身份,但见这二位,男子护卫军打扮,女孩子乌发雪肤,像是神仙洞府里的仙女儿,自然是一百万个恭敬。
乘月自不会拘谨,她坐在烤架旁,同眼巴巴望着烤肉的小娃儿逗了一会儿闷子,又从袖袋里拿出糖盒,送给他们吃。
那年轻的妇人翻着烤架,没一时想起来什么似的,托着背上的孩子,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门板上,再为她盖上了被。
乘月从不曾见识过人世间的疾苦,这时接过一只羊腿,她撕下一半儿分给了身旁的小娃儿,接着咬了一口,喷香的滋味在舌尖儿发散着。
“你家里就你带着三个小娃儿么?”乘月忍不住发问,再环顾四周,这么晚了,却不曾看见有别的人。
那年轻的妇人杜英娘闻言,面色闪过些许的痛楚,良久才恭敬作答:“回贵人的话,民妇的男人去年在庆州战死了……”
原在一旁看着小马儿吃草的顾景星,闻言抬起了眼睫,望过来的眸色沉沉。
那年轻妇人手下不停,为孩子们将羊肉撕成小条,再端来羊汤给他们,照顾孩子一丝不苟。
似乎是察觉了贵人们的沉默,杜英娘有些抱歉地道了一声对不住。
乘月看着杜英娘沉默的神情,再看着她佝偻着身子细心照顾孩子,顿觉得手里的羊腿都不香了。
“倘或没有帮手,该怎么带娃儿呢?”乘月回想着自己从小到大身后都跟了一串人,再看看身边儿拘谨的小娃儿,不禁心里酸酸的。
“民妇的娘家与婆家都在边境上的村庄,男人们一成年便都会去从军,民妇的父兄、相公,都死在了战场上。民妇在那里度日艰难,才来到这里。”
杜英娘说着战死沙场的事,像是在说天气晴暖,乘月不禁扭头问顾景星,“……是强征?”
顾景星在静夜里摇了摇头,杜英娘却连连摆手,解释道:“莽古哈人凶残的很,攻下一座城池便会屠城,所以我们边境村庄的男人们,都会主动从军……”
为了保护粮食、女人和孩子,他们会主动去抗击敌人的入侵,即便明知道会战死疆场,却也义无反顾。
乘月只觉心里很难受,默默地将手里的半只羊腿啃完了,忽听得那门板上正熟睡的奶娃儿哭闹了起来,许是做了噩梦,杜英娘擦了擦手去哄,乘月便站起身,跑到了顾景星的身边,仰着头瞪着一双大眼睛,把两只手平平地递在他的眼前。
顾景星垂睫看,公主的眼神楚楚,两只雪白的小手上有些羊腿的油渍,光光亮亮的。
他接过公主的手,另一只手取出棉帕,轻轻擦拭了一下她的手心,乘月却古里古怪地晃了晃手,踮起脚悄悄同他说,“……给我点儿银子。”
顾景星恍然,他往远处随行的护卫轻扬手,立时便有两个护卫小跑而来,从怀中掏出了一袋银子。
乘月悄悄接过银子,又在杜英娘的毡帐前坐了一会,最后悄悄地把银子塞进了奶娃的襁褓里,接着才同她道别。
出了那间毡帐,乘月连骑小马的心情都没有了。
对于深居宫城里的公主来说,倘或不是在杜英娘的毡帐外谈了一回天,恐怕她只能在《兵车行》里窥见一二人世间的疾苦。
她在月亮下慢慢走,心情低落的无以复加,顾景星似是察觉到了她难得的沉默,只陪着她慢慢行,良久才听见公主在一旁轻轻地说:“元善的爹爹开春去了边境,到现在一封家信都没有,她也正烦心呢。”
这般看来,好像她身边最喜欢的人,亲人都在边境为国征战,而她却是大梁的公主。到底还是生出几分歉疚之情,她闹不清楚自己的低落情绪源自哪儿,只是闷闷不乐。
顾景星陪着她慢慢走,一直走回了毡帐,苏元善在门前迎她,乘月一眼就望见了她红红的眼睛,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搂住了元善的手臂,往毡帐里去了。
顾景星在门前伫立一时,都虞候盛玢领着护卫赶来,拱手向他禀报:“西南方不知道哪里来了野狼,属下已命神机营前去驱赶。”
草原的野狼常常成群结队的来,它们凶残阴狠,把目标对准牧民们的牛羊,一口便能将牛羊的喉咙咬断,更有甚者,还会主动攻击人。
亲军司步军司来这儿的第一日,便已查探好地形、确认这里安全,才会将毡帐扎在这里,未曾想今夜竟来了狼群,这是了不得的大事。顾景星颔首,不过略微思索一时,便翻身上马,领着护卫队往西南方的草原疾驰而去。
乘月搂着元善的手臂进了毡帐,坐在了软席上问她,“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如何我一来就瞧见你眼睛红红的。”
元善原本只是红了眼圈,这一时听见公主问,一双楚楚的眼睛里,便滚落出了眼泪。
乘月还在猜,“我看见你同少师一道儿看月亮去了,莫不是少师训斥你了?可是你的功课很好,授课时你也听得很认真,少师有什么地方可指摘你的呢?”
公主猜的很离谱,元善哭着哭着就笑了起来,她拭泪,细声为少师分辨着,“不是少师,少师待我很好,我同他一道去看草原的月亮,他还说了三千工匠凿月亮挖七宝的故事给我听……”
乘月一听不是少师,倒有些奇怪了,她歪着头看元善,“那还有什么事?我们在坝上的草原,连我爹爹都不能跑来教训我,还有什么人敢给你气受?”
元善吸了吸鼻子,语声几度哽咽,“……陛下的确派了天使来看你,这会儿在鄱阳长公主那里候着呢。”
乘月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看元善,元善叹了一息,轻轻说道:“方才天使随行的队伍里,捎来了我娘的口信,只说晚间家里来了客人,是我父亲在边境的部下,他说我的父亲如今在军中一切安好,娘亲知道我担心爹爹,连忙派人往这里送了口信。”
乘月闻言松了一口气,一下就搂住了元善,拍拍她的肩背,“原来是喜讯呀,你哭成这样,差点把我的头吓掉了。”
元善一双柔美的眼睛里噙着泪花儿,使劲儿地点点头,同乘月抱在了一起哭。
“我好高兴呀,我娘亲成日里在家里盼着爹爹的音信,这会儿一定高兴坏了。”
“后日回到京城,你就直接回侯府去。”乘月安慰了一会儿元善,便由云遮侍候着去洗漱更衣。
再回来时,元善已然窝在了软被里打着小呵欠,见乘月换了一身儿浅樱色的寝衣来,眉眼纯质干净,直让元善看得喜欢,她问起乘月同顾景星去骑小马的事,语声里些许憧憬。
“同顾景星一道骑马有趣儿吗?……释云说她们坐在篝火旁吃了烤肉喝了果酒,钺戎王世子很有趣,瞧着是个端方的读书人,可喝了酒之后还会甩着袖子,跳他家乡的舞蹈呢。”
乘月想到那一轮大月亮下为他牵马的清俊身影,只觉得心田盛了蜜,漾啊漾。
“……他总为了少师同我怄气。”乘月趴在软被里,托着腮说道,“我总想着,世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儿,我与他是青梅竹马,五年未见,可以谈一谈北境的风雪,边关的黄沙,甚至可以说说莽古哈人的凶残,做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与我怄气上呢?”
元善说是,乘月给自己翻了个面儿,仰躺在软被上,双手搁在心前,眼睛里满是甜蜜。
“后来他果然同我说起了北境的事儿……”
乘月说起顾景星在荒漠里迷途的故事,元善听得津津有味,她是武将家的孩子,最是知道战场的残酷的,她想了想,问道:“战场上刀枪无眼,倘或你同他成婚之后,他陷落在战场里了,你该怎么好?”
乘月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闻言认真地思索起来。
“我会骑马去战场找他。”她很坚定,“所以我一定要学会骑马。”
元善觉得此时的乘月和往常温软的样子一点儿都不一样了,有些小小的震惊。
“那若是……”她提出了假设,但是不敢说的太残酷,“若是他受伤了呢?”
乘月歪倒在元善的头上,“我会把他背回来……”
她想到那个把奶娃娃背在身上的杜英娘,觉得自己也可以,“我会保护他。”
公主在元善的眼里的形象崇高又伟大,两个小姑娘头窝在一起说了半宿的话才头并着头睡了。
到了夜最深浓的时候,熟睡中的苏元善忽然被毡帐外的响动惊醒。
外面有一声声狼嚎的声音,接着是轻而杂乱的脚步声,元善慌乱极了,推醒了乘月。
“好像有狼的叫声。”
乘月睡眼惺忪地坐着,揉了揉眼睛,忽听得毡帐外有人低低呼了一声“步帅小心。”
乘月一个激灵惊醒了,她的心头闪过一只野狼与顾景星搏斗时的画面。
她看到了鲜血洇湿了顾景星的肩头衣衫,勇敢的小公主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在毡帐里左看右看,寻找不到称手的武器,最后无奈抓起了软枕,飞弹一般的从帐中冲了出去。
野狼在远处嚎叫,为防止毡帐左近被钻空子,顾景星领着护卫巡视,忽然听见公主的毡帐帐门倏地被打开,赤着脚散着发的小公主,抱着大软枕冲出来,有如一颗飞弹。
他心头一惊,顿住了脚步,正当好地将她接在了怀里,只是巨大的冲击使他趔趄后退了几步,才稳稳地站住。
乘月稳稳地落在他的怀中,一脸的不明白,顾景星垂眼看她,眼神探询。
“公主……想做什么?”
乘月在他的怀里抱紧了软枕,认真复盘了自己方才的动机,仰头道:“我说我出来打狼,你信吗。”
作者有话说:
终于v了,我会努力日更的!
看到这里的宝宝们都是真爱呀,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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