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相濡以沫
刘镇见她态度生疏, 话语里含沙射影,无非为宣城公之事与自己置气,心中怒气不由又涌上来, 按捺着性子反问她道:
“你可知晓宣城公编排了朕什么?他如今有把柄落到朕手上,诏狱未处死他,已是朕仁德。你却非要为着这么一个人使脸色给我瞧?”
臧宓自然清楚宣城公恃才傲物,曾酒后当众放言刘镇是乱臣贼子,又写文章讽刺他从前以效忠君王之名诛桓氏, 如今却篡了元帝的江山, 胸无点墨,却觍颜高居宝座之上, 简直沐猴而冠。
“蚊子挨打嘴伤人,他自己不管好自家的嘴, 平日里仗着出身尊贵对旁人每多讥嘲,得罪的人不知凡许。你若再劝,朕杀了他,不知多少人要拍手称快。”
“桓奕当年因虞县变乱,遣大军镇压手无寸铁的灾民, 视人命如草芥。元帝为政,信重佞臣, 放纵世族侵吞良田无数,平民饥寒交迫, 致使变乱频生。而陛下收复河洛故土, 整顿吏治,如今土断之策渐渐顺利推行, 即便是贫贱之人将来也有地可种。这都是彪炳千秋的功勋, 天下人自会公断评说。”
“可防人之口, 甚于防川。若陛下只能听赞美您的好话,却听不得刺耳的杂音,岂不与周厉王一般?民间只会说您容不下宣城公,却并不认为他杀一个与自己的妾室私通的下人是什么过错。”
毕竟一个下奴可随意买卖,甚至不比一头犍牛值钱。
刘镇拉着嘴角,心中仍有几分着恼,可臧宓说的也有些道理,一时竟无法反驳。只恨区区一个贱奴的命,为何就那般不值钱。即便此时想要改律法,定下往后杀奴亦是重罪,可今日之法却断不得昨日之罪。
刘镇悻悻去扶臧宓,“如此千载难逢之机,我着实不想错过。再等他下回犯错,不知到猴年马月去。此人与我不是一条心,当年封赏的良田上万顷,其祖父又曾立下不世战功,他虽只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却最是蛰人心。”
刘镇要将土断之策推行下去,把良田均分给天下平民,势必遭到世族的激烈对抗。若世族不倒,此事也断断无法顺利推行。这些日子,他身边不少幕僚日夜为他筹谋,琢磨着帝王的心思,构陷进谗,无所不用其极。
臧宓晓得很难改变他的想法,却不愿见他走向另一个极端,恰如当初的元帝一般,处心积虑将目光放在夺权之上,甚至不惜重用许多酷吏和佞臣。
“陛下可曾听闻过祢衡这人?”
见刘镇摇头,臧宓将祢衡与曹操的恩怨娓娓道来,“祢衡是后汉的名士,却恃才傲物,对曹操十分不敬。曹操原想杀他,却因他声名在外,一旦动手,天下人只会说曹操没有容人之量,自然也不敢再归附于他。”
刘镇点头,他心怀天下,矢志在有生之年将土断之策推行下去,让耕者有其田。为此也并不在意鼠目寸光之人如何看待他。可如今国朝新立,百废待兴,他自然也希望人心归附,能得世间良才为之驱驰。
“那后来曹操有没有杀祢衡?”
刘镇揉着额心,颇为朝事烦心。
“曹操并未纠集谋臣日夜为祢衡罗织罪名,而将他送去荆州刘表之处,意图借刘表之手除掉此人。却被刘表识破其意图,又将他荐给江夏太守黄祖。黄祖性情急躁……后来的事情想必你也能猜到。”
刘镇霍然开朗,大笑道:“阿宓,我未曾料到你竟是个小诸葛,我若早些请教你,何至于白白与你生几日闷气。”
只是臧宓却并无欢喜之色,敛眸道:“不论寒族或是世族,终归都有可用之材。匹夫之怒,血溅三尺;天子之怒,血流漂橹。还望陛下能存仁德之心,便是生民之福。”
刘镇重重叹息一声,“我又何曾是嗜杀滥刑之人?只是你也曾亲眼见过,出了宜城,民生凋敝,小岭村的农户一年养三季蚕,身上却从无一件绸衣。多少人从凌晨劳碌到深夜,每日里连两顿稀粥都吃不上。”
“可你若要好言好语请宣城公这等人将家中的房屋分几间给头上无片瓦的人住,让他将家中闲着长草的地舍给衣衫褴褛的人耕种,他只会笑话你痴人说梦。
阿宓,有些事天生便势同水火,无法调和。我若存妇人之仁,想必每隔数年,这天下又会有无数卢湛应运而生。你也知,平民流离于战火,人命贱于草芥,猪狗不如。我虽曾是叱咤天下的大将,却最不愿看到战火纷飞,无数孤儿寡母冲着我嚎哭。”
臧宓眼中泛泪,这些日子她见刘镇为宣城公倒霉而兴奋不已,又隐约听闻他召集许多谋臣为那些不听话的世族子弟罗织罪名,心中既忧且恨,慨叹刘镇甫一登基,就醉心于争夺权势,亲近奸佞之辈,日渐陌生,早有些如鲠在喉。
此时听他所言,心中自然也有所感触。从前二人身份寻常,生活却简单,并无这许多难以抉择的困境。可在其位,谋其政,若刘镇手段不强硬,只怕早已被眼高于顶的世族操控把持,不为其傀儡,便已被强势驱逐出帝京,甚至如元帝一般,被缢死于这座血泪斑驳的宫城。
“我只觉自己不够贤德,也不够心狠,似乎并无法胜任皇后这个位置。后宫之中,我无法容忍你接近别的女人,甚至你多看别人几眼,我心里就酸涩得要死。可你是皇帝,将来总要纳妃,与别的女人去生好些儿子,承继江山……”
“朝事上,你我身后并无庞大家族支撑。你有许多未竞之志,亟需有人鼎力支持。而我却仍觉得凡事必遵法度,无以规矩,不成方圆。否则上行下效,肆行专断,朝政必将黑暗至极,人人自危。”
若这些话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刘镇必然心生芥蒂,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他自谓雄才伟略,过往帝王无人可及。有人阻挡新政之路,流血在所难免。正要有杀鸡儆猴之人跳出来,他才能以铁血手腕立威,震慑违逆之人。
可这话从臧宓口中说出,刘镇却如被敲一记警世钟,言行亦有所收敛。
他蹙眉思索片刻,觉得臧宓说得极有道理。律法约束天下人,可若天子便不守法度,随心所欲,谁又会将王法二字看在眼里?
“阿宓,我并无需借助什么庞大的家族势力。若是有,今日反是祸事,若臧家势大,你父母哥哥岂能容忍我拿他们的田地动刀子?头一个要跳出来阻拦我,骂我大逆不道呢。”
“你能不为着取悦于我,就屈节改志,敢对我说出这番逆耳忠言,这十分难得。让我晓得,我并非仅是寒门的皇帝,也是世族的天子。这当中必然能找到折中之法,平稳过渡。”
他能说出这番话来,臧宓这些日子心中的疑心和坚冰也渐渐消融。刘镇倾身挽住她的手,这一回,臧宓未再将他的手甩开。只是他能因她的话而有所反省退让,那她是否也应从善如流,遵从旁人的谏言,为他纳些嫔妃美人?
因着这层顾虑,这些日子臧宓心中每每郁郁寡欢。
刘镇的土断之策先前以铁血杀戮强势推行,自此之后,却渐渐放缓步伐,着朝中八座丞郎共同商议,吵了许多次,大半月后,终于拟定律法下来,规定同族之中,若有贫贱之人无田地可耕种,族中应拿出部分公田,以供其耕种生活。
若族中本就贫弱,则许其迁徙到人口稀少的郡县开荒,三年之内免其税赋。
而原先朝中征税名目繁多,诸如房前多种一棵树,屋上多盖几片瓦,家中添丁进口等,都需缴税;反是大族之中奴仆众多,却为其隐瞒户籍,逃避徭役和丁口税。
刘镇取缔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杂税,规定尅日为奴仆申报户籍,否则一旦查明弄虚作假,必将严惩。
……
种种政令推行下去,当年收上来的税负却非但未骤减,反而还盈余了许多。刘镇不由感叹,从前劫贫济富的苛政猛于虎。
至于宣城公,也因臧宓的谏言而免除了流放北疆的命运。只是他当众行凶,仍被废黜禁锢在家中一年。他惯来十分享受被人追捧,游历山水之乐。禁锢在家,不得自由,不过十余日,便觉要了半条命,不久就藐视律法,大摇大摆出府,约了一众旧友,去城郊寻欢作乐。
而后被有司纠察弹劾,削了爵位,打发到永州做郡守。只是在郡之时,与刺史屡有冲突,又因与当地豪强生出龃龉,纠集仆从殴斗,再被贬官为县令。
如此郁郁不得志,这位昔日的国公爷每日饮酒射猎,全然不将衙中公务放在眼里。最终竟因苛待下仆,一次醉酒之后鞭笞奴仆之时,被人推下水中淹死。
刘镇听闻此事,且喜且叹:“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因着上巳之时在荷池边与臧宓倾谈一次,近来二人之间颇多了几分理解包容。
刘镇感激臧宓肯直言进谏,教他不偏不倚,行事不至于太过偏狭,徒增杀戮黑暗,将来即便功高无匹,仍要背负诸多骂名。
而臧宓也体谅刘镇处境艰难,为其不改初心动容。甚至在犹豫许久之后,终于择定了几位美貌的女子到宫中,邀刘镇一道用午膳。
臧宓如今已二十出头,原本也是如花年纪,只是做了母亲,自觉比不上云英未嫁的少女,明眸皓齿,肌肤吹弹可破,眼睛里藏不住对年轻有为的帝王的倾慕艳羡。
她也曾如云一般娇软轻柔,天真而无忧无虑,笑容美得如三春枝头明艳的花。如今回头看,慨叹韶华易逝,只羡少女纯真明媚。
刘镇想必也喜欢那般纯挚无暇的女孩儿。
往日刘镇即便再政务繁忙,每日午膳和晚膳总要与她一起,只是如今小山狸渐大,从前总缠着臧宓,如今见了刘镇便挪不开步子。要爹爹骑马,要爹爹喂饭,要爹爹陪着去草丛里抓虫子摘花。
两个人中间多了一双明晃晃的眼睛,臧宓羞于在女儿面前与他亲近,而小山狸夜里离了她,又总哭闹不止。
有一回刘镇让乳母将孩子抱出去,她却哭得吐了出来。臧宓心疼孩子,只得又出去将她抱进来。如此这般,虽夫妻重聚,两人之间竟没有多少能独处的时候,更别提夜里尽兴。
可今日,刘镇一进门,却不见小山狸跌跌撞撞迎出来,桌边反而坐了几个陌生的女子。一见他进来,紧张得立即跪地行礼,可眼神总若有似无地往他身上瞟。
那种眼神,刘镇再熟悉不过。他亦知道心悦一个人是何等滋味,可他心里珍而重之的女人,却站在几个女子身侧,盈盈笑着与他一一介绍这些女子的身份。
刘镇有些气怒,不是说了看着他多瞧旁人一眼,心里就酸涩不已么?却终究敌不过外面的闲言碎语,开始主动为他物色别的女人。
刘镇沉着脸色走到桌边坐下,瞪了臧宓一眼,斥她道:“皇后为天下女子表率,朕要用膳,怎不站到朕身边,斟酒布菜?”
他从前未曾如此作色,臧宓也没有他吃饭时自己站在边上站着伺候他的习惯。当着这一众陌生的美人,却偏要下她的脸,对她不假辞色,叫她站在人前去布菜。
臧宓心中原就有些不趁意,他这般作色,不见丝毫平日温存模样,虽极力忍着,眼泪却霎时沁出来。
几个女子吓得噤声,面面相觑,却有一个伶俐的站出来,自告奋勇来解这尴尬的局面,把着酒壶来为刘镇斟酒。却被他夺过酒壶,重重砸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酒水和碎瓷撒得满地都是。那女子面色一白,几人顿时跪在地上请罪。
“滚出去!”刘镇泄了心中的火,瞧着臧宓垂目坐在对面,眸中似有水雾,又于心不忍,挥手斥退了边上伺候着的所有人。
臧宓也起身,行至刘镇身边时,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阿宓……”
刘镇声音有些嘶哑,心中涌动万言,却不知从何说起。
臧宓深吸一口气,将眼泪忍回去,手腕用力想挣脱他的桎梏,“我原想着你自己挑,总比被臣子强塞许多人来得好。既不满意,过两日……”
“若我当真纳妃,你还会不会待我一如从前?”
刘镇打断她的话,手下用力,紧盯着臧宓的眼睛,“从前不是说要打断我的腿?容不得我身边有别的女子?如今为何忍得了?”
臧宓神色黯然,眼望着门外万重宫阙,怆然道:“从前我与你只是寻常夫妻,纵使我无子,也没有旁人多管闲事,成日张罗着为你纳妾,要你生子。可如今你是一国之君,你的一言一行皆关乎天下兴亡,而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揪着我无子之事大做文章。我心中如压着一座山,只怕再过段时间,就要有人提废后之事了。”
“管那些老匹夫说什么闲言碎语?我刘镇岂是任由旁人捏扁搓圆,甘做傀儡之人?你我夫妻间的家事,岂容旁人置喙?”
他虽说得轻松,可事实上这些压力就连臧宓在深宫之中也处处可感知。
“我亦不想旁人日日逮着这桩罪对你大肆挞伐……而且你将来总需要个儿子……”
“可我不愿因着一个儿子就从此与你生分。当初一怒之下领兵往帝京,还是因着你的缘故,如今却要本末倒置,反而因这位置与你渐行渐远?”
“我每臆测你心中有别人之时,恨不能将那男子碎尸万段。我所不欲,想必你亦同此心。若为着一个儿子,你便要从此在心里怨恨我,再不肯亲近于我,我岂不得不偿失?帝王总称孤道寡,我不愿将来这深宫之中,只有一群为帝位勾心斗角的女人和皇子,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臧宓俯首望着怀中男子的头颅,那样伟岸威严的一个人,紧箍着她腰腹,似乎生怕她撇下他独自远去,语气里有几分故意的凄凉和可怜。
臧宓总是心软的,不舍得他难过和委屈,每次他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总能惹得她歉疚心软,继而便甘愿任他予取予求。
刘镇这杀手锏使出来,臧宓面上果真有不忍之色,继而垂泪道:“你曾说,如今所做一切,都为子孙万代千秋……我以为你总想要许多儿子承继江山……”
刘镇抱着她腰,仰头惊道:“前朝八王之乱,以致丢了半壁江山,我如何会想要许多儿子!”
手下用力,将她拽至长腿上,大掌伸进她衣襟里:“不若你假孕,将来到行宫产子,将养一两年,到时再将小山狸扮作儿子带回宫里来,我封她为太子。”
这离谱的念头惊得臧宓瞪大一双眼,嗫嚅着唇不知当如何应对。浑浑噩噩间,被刘镇噙着一双唇,吻得不知所以。最终他有些失控,自从先前臧宓有孕,他又征战在外,总没有机会与她好好亲近。这一回终于可放任,自然孟浪过了头,竟将东西留在她身体里。
事后他有些歉疚,想吩咐人为臧宓做一碗避子汤。可汤药端上来,直到放凉得没有一丝热气,臧宓将之倒进痰盂里。
他事事体贴,身为帝王之尊,却肯为她做到这个份上。臧宓想,她至少也应为他做些什么,不叫他独自面对朝上的攻讦。
虽如今已是万人之巅,却仍有些当年困囿于逆境之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与他相濡以沫,危亡之时携手相扶相持之感。
夜里,小山狸仍吵着要睡在刘镇与臧宓中间。两人屏息凝神,等着孩子熟睡过去,他隔着小人儿,朝她伸出手来,与她十指相扣,紧紧纠缠在一起。
臧宓回首望着他,眸中晶莹,温声道:“刘镇,君若不离,妾定不弃。遇见你,三生有幸。”
他转头望她,咧开嘴冲着她笑,露出一口白牙来,与她道:“阿宓,叫夫君……”
作者有话说:
本文到这里,正文完结了哈。大家有啥想看的番外吗?
另外给下本新文求个预收吧。题目和文案都是暂定,也许正式开文之后会有改动,下本想写一个公主造反的事,今天没时间整理文案,先将旧的放上来。
《反派炮灰重生后》文案如下:
箫玉枝是武帝元后嫡女,身份尊贵,天生丽质。
可直到死,箫玉枝才知道自己原来只是话本里的反派作精,是下场凄惨的炮灰。
身为大梁最出色的帝女,箫玉枝早早被定下一门好亲事,驸马殷湛家世显赫,博闻多识,是风华正茂的翩翩佳公子。
可箫玉枝大婚前却与小叔叔暧昧不清,惹得武帝震怒,失了圣心。
顶着荒淫骄纵的名声嫁入殷家,自然难讨夫君的欢心。殷湛对箫玉枝避如蛇蝎,不肯碰她一根手指,却背着她养了个千娇百媚的外室。
那是话本里的原女主,是她的驸马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女人,二人偷偷摸摸地暗度陈仓,很快就有了身孕。
箫玉枝随即下了毒手,棒打鸳鸯。而殷湛亦恨箫玉枝入骨,却不敢提出和离。
数年之后,敌国来攻,殷湛里应外敌。
皇城攻破,箫玉枝素有国色,被敌将首领点名送入禁宫,凌虐至死。
人人都道汉阳公主是祸水,有今日之祸是咎由自取。可任谁也想不到,当初与小叔叔的“暧昧”,实则另有隐情。
重生回到奸情被撞破的那一日,箫玉枝不想再做下场凄惨的炮灰。她决定逆天改命,却意外撞进那个在她死后力挽狂澜,驱逐虏寇的男人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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