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柳千千看着师兄坐在那静静看了会雨, 而后再次起身进屋,这回拿了把纸伞出来。
那油纸伞看起来还是崭新的。
也对,无论是施避雨咒还是小结界, 师兄多的是不淋雨的手段, 用不着伞。
那这伞难不成是……
她跟在师兄身侧, 见他像是难得有些踌躇,握着伞柄慢慢走到院门前。
然而只是纸伞伞尖轻轻触到院门, 她曾经见过的那种金色屏障便再次现身, 拦住了师兄的脚步。
师兄轻轻垂落眼睫, 站在院门前立了半刻,这才又慢吞吞拿着伞回转屋内。
她本以为师兄就会继续呆在屋子里了,只是很快, 她见对方又出了房门,这次多带出来了一只滴钟。
他一直撑着屏障,那滴钟被搁到小几上,水滴的声音被淹没在大雨里。
师兄再次坐到了了留在外头的那把椅子上。
雨雾间,柳千千就站在那把椅子旁边。
他在看书, 她在看他。
早上起师兄露出的微妙的兴奋与忐忑,似乎已经随着雨势渐去,他垂眼看书的神色慢慢沉寂下来, 有时半天不能翻过去一页。
只时不时还会抬头看一下院门。
柳千千怀疑自己难过得要死掉了。
也许她身体里那种酸酸涨涨的浓烈情感已经腐蚀掉了所有,现在站在这里看着这些的只是一具空壳子。
她好想开口告诉师兄回屋去吧,告诉他今天“柳千千”是不会来的。
现在的“她”应该正在屋中,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心间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现在的“她”还放不下那种晦涩的小心思, 也不明白师兄对于自己有多么重要。
可她开不了口。
她明白, 哪怕现在师兄听得见她的话, 哪怕她真的说出口了,这些都是既定发生过的事实。
只怪她重生的时间点太晚。
一直到雨势渐歇,一直到暮色四合,一直到月上初弦,又到红日初升。
那只滴钟的声音清晰响在新一天的晨光里。
柳千千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师兄,觉得他像是结了一层潮湿晨雾的雕塑。
他整个人都黯淡下去了。
昨日早上那种克制的欣喜已经变作烧剩下的香灰,那双垂落的漂亮眼睛里像是沉了半阙冰冰凉的残月,似是还遥遥停留在夜色中。
他在梨花树下等了她一天一夜。
“师兄,回去休息一下吧,好不好?”
柳千千忍不住开口,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嘶哑。
师兄当然是听不见她的话的。
只是他又坐了会,终于站起身朝屋里走,柳千千全以为是冥冥之中自己的恳求起了效果,忙跟过去,却见师兄进屋后,从箱屉里摸出了一个极其袖珍的小盒子。
这是什么?
然而师兄没有打开盒子,只是把它握在掌心里摸了摸,盯着它像是出神。
恰在此时,似乎外头的院门有动静。
柳千千眼见着师兄飞快抬头,双眸微微亮了亮,像是一下紧张起来,只把小盒子揣进衣袖便一闪而过地出了房门。
她的心被高高吊起,因为她知道师兄希望这是谁,也知道门外绝对不会是谁。
果然,是掌教大人。
师兄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动作迟滞片刻,柳千千只追出门去看见了他的背影。
他到底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此时的掌教大人看起来比现在还要不正经一些,甚至和师兄站在一起时,会让柳千千怀疑到底谁的年纪更大。
她跟在一侧,见师兄只是摇了摇头,并未出言回答对方。
“不过有另一个有点遗憾的消息要告诉你,”掌教大人没有进院,他轻咳两声,表情有些许不自然,可最终还是缓缓道:“上次的考核,还有些纰漏,也许你还得再努力些。”
“……毕竟……这不光是为了宗门里的大家,也是为了你自己,若是出了这个院子发生什么意外,就真是覆水难收了。”
“……钧月,再坚持些,七星阵也需要你……”
虽然这话听起来有些没头没尾,但柳千千联系之前看过的字条和归元长老的手札,很快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师兄还不能离开这间院子。
至于七星阵,她眉心皱紧,原来师兄自己也知道将来会成为七星阵的重要灵力来源吗?
虽说成年魇兽妖力强大,手札上也说过这事并不会损伤魇兽根本,可她就是觉得……不舒服。
然而柳千千很快放下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只因师兄有了新的动作。
直到掌教大人离开后过了一会儿,对方才再度回房。
他慢慢又把那个小盒子拿出来盯着看。
一旁的案几上还摆着昨日泡的茶,旁边的点心动也未动,糯米糖糕显是凉了,还有其他带酥皮的也已经塌掉。
师兄就站在室内的暗影里,门边引进来狭长明亮的光条顺着地板直直延伸过去,爬上桌椅,然而最终也近不了他的身。
只能停留在对方脚边衣摆处,照亮一截雪色澄明的袍角。
她站在门口,嗓子发干。
“……师兄,对不起……”
讷讷出声,柳千千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抬手抹了抹脸,奇怪现在这个自己为什么会真的流出眼泪来。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然而令她惊讶的是,她话音落下,有些模糊的视线里,师兄回过头来,露出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
不是在看空气,没有疑惑的神情,他只是掀开眼帘静静望着她,视线凝在她身上。
难道,难道现在师兄能看见自己了?
柳千千头脑发懵,下意识想要代入当下情形弥补,赶忙开口飞快道:“师兄对不起,是昨日雨太大了,我来晚了。”
师兄看着她,眸光轻轻晃了晃。
“是吗?”他反问的语气也很轻,或许是太久没开口,声线有一丝暗哑。
只是说完这句,他又扭过头去不看她,半晌才低声道:“我等了你好长时间。”
师兄的马尾耷在脑后,那枚银冠在屋里的光线下十分黯淡,他垂着眼睛,面色苍白,浓长眼睫上像是有点可疑的亮晶晶。
不是责备。他既没有冲她发脾气,甚至也没有再追问她为何来得这样迟。
静默片刻,他只是又很小声开口,语气轻软,近乎低喃。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那层坚硬的冰壳融掉,露出里头脆弱柔软的一颗心。
明明是很清淡的口吻,明明不过九个字,却像千斤重般碾过柳千千的胸口。
“我——”
她又抬手抹了抹眼睛,克制着那点抽泣,只想赶紧打断师兄身上那种深重的哀伤。
“‘重要的事’是什么?师兄要……要告诉我什么?”
可她刚问完,师兄却似顿了顿。
他慢慢站直,把那只一直握在手里的小盒子收起来,低着头眨了眨眼睛。
“我现在不想说了。”
“但……”柳千千下意识要追问,然而她刚要再往屋里走,却突然察觉到四周的波动。
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她只来得及又喊了声“师兄!”,便很快被动地眼前一黑。
再醒来,柳千千觉得自己像是靠在什么热热的暖炉上。
她头脑还有些昏沉,本梦半醒之间,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想起自己之前是在做什么。
而后柳千千瞬间惊醒,睁开眼睛,面前却白日转黑,更加昏暗。
窗外已是入夜,储物间里静悄悄的,之前的馥郁浓烈散去不少,如今只得一点淡淡的幽香萦绕鼻端。
她的面颊能感觉到一点温热细腻的肩颈皮肤,动一动,嘴唇似乎都要擦到锁骨边缘了。
柳千千僵得厉害,后知后觉地面色发烫,只深呼吸一口气,极为小心地绷紧腰,撑着地板稍稍撤开一点距离。
然而她甫一抬头,便对上了师兄的眸光。
没有柔软的金色眼瞳,更没有毛绒绒的白色猫耳朵。
师兄垂眸看她,神情寡淡冰冷,浓长眼睫遮住了眸中的墨色云团,流露出沉肃的气息。
不知师兄是醒了多久。他的墨发胡乱披散,衣裳还是她为了用药敞开领口的模样,雪白光洁的颈侧,凸起的喉结旁,乃至锁骨弯处和凹下去的胸窝,都还贴着素色的小块冰敷贴。
如今月色虽不如白天的日光明亮,可因了角度的缘故,反是正好照清了比她高一些,倚在墙角的师兄的形容。
她能隐约看见顺延领口向下,对方胸前薄薄一层青涩漂亮的肌肉纹理。
大概是因为师兄生的太好看,手腕指尖无一处不精致,从前每每衣服穿得也严实,之前无论是古怪温泉池中亦或热疾发作,紧急情况下她绝不会想到别的什么。
这是柳千千第一次面对这样的视觉冲击。
果真像是某种……积蓄着力量的野兽,哪怕他只是倚在那,也有一种内核紧绷凝练的修长优雅。
——绝不会让人想起大猫猫一样天真可爱的模样了。
原本她还在发愣,却是师兄偏开眼睛,在她直起身后跟着撑手坐直了些,又慢慢把领口衣物拢了回来。
柳千千回神,一阵急咳,捂着脸朝另一边猛呛了好几下。
这算怎么回事?
她脑子里盘旋的尽是方才的画面,怀疑自己现在才像是热疾发作的那个人,只怕此时此刻她已经面红耳赤了。
“你还想知道那个‘重要的事’么?”
什么?
她被师兄这句话引着回头,就见对方眸光幽幽地再次望向她。
月华如水,师兄微微抿着唇,下颌似乎绷得很紧。
这问话的语气乍听寻常,却又锋利,仿佛被那层冷冰冰的语意覆盖着,底下却有湍急的暗流。
像是刀刃落下的前序。
师兄这话接的是……方才的梦?
难道其实是师兄和她一道……
柳千千神思一震,突然心慌起来,她飞快眨眨眼,忙出声紧张道:“不,我不想知道了,师兄若是不想说,就不要说。”
如今她醒时再想,那“重要的事”是什么,不是很明显吗?
也许,师兄那日就是想告诉她自己真身的秘密。
可是她错过了。
“但你刚刚不是还在问我?”
心底咯噔一下,柳千千抬眸和师兄对视,所以方才的梦里,师兄……
“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吧。”
师兄又一次偏开眼睛,语气仍是淡淡。
那把悬着刀落了下来,带着想斩断什么的决绝。
“我就是魇兽。”
他说话时微不可查地加快了语速,只冷淡着神色不看她。
那点月色在他垂落的纤长眼睫下凝成一条细长的影子,仿若泪痕。
“你或许在藏书阁看过相关典籍,我也不用再多解释了,今日是个意外,那个灵契也是意外,我会想办法解开的,你不用担心。”
“也不用害怕,”他顿了顿,抿抿唇继续道:“你先回去吧,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你也不用避着我。”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柳千千皱眉,觉得心里那团噼里啪啦的火焰终于烧出了冲天的火光,她猛地扑近些抓住师兄的手,大声道:“我不回去!”
不知是不是被她的语气惊到,师兄一瞬不设防地抬眸看她。
他们视线相撞,这次柳千千看的分明,师兄的眼眶微微发红,一双澄澈似水洗的墨色眼睛沾染了点点水泽,
那点强撑着的冰冷意气就像纸糊的一般脆弱不堪。
她怀疑自己的眼圈也跟着红了。
好似带了腐蚀性的酸涩情绪再次从心底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她的五脏六腑都快被融掉。
那么空荡荡,又那么满满当当。
柳千千满腔水火无处发泄,最终拧紧眉头,只抓着师兄的手凑近唇畔。
她学着他的样子,在那滚烫的掌心压上自己的唇,留下了一个吻。
***
岑钧月握着那个小盒子不断摩挲着,渐渐想起来自己是在哪。
他在他自己的梦里。
一旁的案几上还摆着前一日泡的茶,旁边的点心动也未动,糯米糖糕已经凉了,还有其他带酥皮塌得厉害。
原来是那天。
像是一个难以摆脱的噩梦,可他又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
她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她对他来说有多特别。
他的院子从来不会有旁人随意靠近靠近,因为圣树通灵阵会让他们觉得不舒服,下意识地想要远离,更不会有人随意闯进来,他亦出不去。
而在她蹲在他的矮墙下哭泣的那一日,他正被潮汐一般的热疾折磨,既不能妥善控制横冲直撞的妖力,又没有任何缓解的方法。
那时,他甚至想过要放弃这一切。
从他记事起,他就被灌输自己是一不留神便会失控酿成祸端的妖兽,被灌输他应该为了宗门刻苦修行,被灌输他的妖力应该用于未来七星阵的供给。
可他觉得好辛苦。
虽然一再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宗门于他有收留之恩,他理应报答。
但他只是……很难过,很孤单,那些所谓的“意义”都空洞,显得莫名。
直到她闯进来,缩在白泥矮墙的墙角旁流眼泪。
其实他一开始是不知道她在流泪的。
她哭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只背脊时不时抽动一下,还在不断抬手抹眼睛。
看起来……又倔,又可怜。
像是只受了伤的,浑身带刺的小刺猬。
他不知道她为何能忍受圣树通灵阵的排斥安然呆在这。
她只是那么神奇地出现在那个时刻,像是上天送来的一种旨意,打断他的不断下坠,重新点燃原本灰烬一样无望的日子。
岑钧月一开始不敢太贪心,他只是想偷偷递给她一瓶伤药,他能看出来她的胳膊不太对劲。
只是仓促之间,他的手被抓住了。
比起自己异常高的体温,她的手很凉,或许是因为太凉,那指间的薄茧都变得触感模糊,让她的手在相触时软得像一阵风,一团云,或者别的什么轻飘飘的东西。
他的手不可自抑地颤了颤,连带着自无名指牵引向上,胸腔里亦像是有什么震动。
只是很快,她松开,他这才回神,忙抽手缩回。
他直起身,听见墙外的动静,看见她俯低身子似是下意识想从那处墙洞里找他。
不过她大概很快反应过来,又扬起脸来望向他站立的方向。
她穿着鹅黄色的裙子,缠了一条蛇骨辫在脑后,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独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还带着一点泪泽的湿润水光。
她明明应是在伤心,可向上望过来的时候,眼睛里又有小小两颗好像永远不会屈服不会甘心的明亮火苗。
梨花树的影子落在她面上肩上,染在她鼻梁旁边的那颗小痣上。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烫到了,心脏的某个角落被那微弱又明亮的火光燎塌了一角,软软陷下去。
果真像是小刺猬。
尽管看起来瘦瘦小小,说话也不凌厉,甚至算得上软绵绵。可她一开始表现得忐忑又警惕,身上的刺竖得老高。
他不敢惊扰,只用让她没那么防备的口气唤她进来上药。
她喊他师兄。
那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毫无防备地、亲近地、不带名姓地唤他。
岑钧月平抑着神色替她上药,顺势瞒下了自己的身份姓名。
她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正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小刺猬才会这样毫无防备地慢慢对他袒露柔软的肚皮。
他暗示她明日还要再来上药,她也应下了。
渐渐的,他知道了更多关于她的事情。
他发现她似乎很难接受别人平白给她好处,所以他往往会换个说法,或者费心编一点借口。
只有说这些药是拿来试验的,或者他需要有人来练手,她才会乖乖听话让他帮她处理伤处。
他还会教她东西,他能看出来她总是受欺负,看得出来她想要变强。
她只是缺一点点指导,一点点肯定,毕竟她那么倔,只要认定了做什么事,不会做不成。
作为回报,她会给他带糖糕,会冲他抿着嘴露出那种双眸亮晶晶的笑,会跟在他身边喊他师兄。
他的贪心就是这么被一点一点浇灌出来的。
她还说,不管他是什么样子,她都会一直陪着他。
可以相信小刺猬吗?
一个人实在太辛苦了。
或许从前他尚能忍受,但自从认识她之后,他觉得要一个人面对热疾,一个人掩饰秘密,一个人背负着这些,实在是太辛苦了。
他不能贪心地想找个人来陪他吗?
他也不会那么狂妄地索求,他只是想要每天一小点时间就够了,只要她能像现在这样,常来找他……
他想告诉她他的秘密。
只可惜。
又一次,只可惜。
岑钧月垂眼,看见自己掌中的小盒子,有些恍惚。
他察觉到了门框边的一丝气息。
他听见那道熟悉的软和声线在说对不起。
这声音来的突兀又梦幻,让他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可转过头去,他真的见着了她。
她好像又在流眼泪。
只是看他望过去,立刻擦了擦眼睛开口,她说对不起师兄,说是因为大雨,她才来晚了。
他有点舍不得挪开视线,不知道这个柳千千是因为他的渴念滋生在他的梦境里的,还是……一个真的?
大概不会是真的,他现在能记起在梦境之外发生的事情了,她其实早就知道他的真身。
他的隐瞒掩饰早就没有一点作用,也许只有他自己像小丑一样傻乎乎地那般在意。
可是他有些不忍破坏这个梦境。
如果她那天真的来了,哪怕只是在第二日早上来,告诉他说只是因为昨日的大雨才来迟了,他大概……还是会有些开心的。
要是真的就好了。
但这毕竟是一个梦。他清楚知道,那天他等了她一晚上,乃至后来,她都没有来找他。
哪怕他托人放了好多她喜欢的,也许会对她有用的东西在她的必经之路,他希冀她是因为有什么突发的意外才会错过,他想或许他能帮上忙。
但通通不是,她只是不再理会他。
她用这种不告而别单方面给他们的关系画上了句点。
是无声的拒绝。
“师兄之前要说的,‘重要的事’是什么?”
她走近些,像是要追问。
可他现在已经不想说了。
既然他已经清醒,再如何留恋,也还是应该离开。
睁开眼回到储物间的现实,他觉得自己的肺腑已经沉淀成彻骨的冰凉。
他难得会有觉得这样冷的时候,却在这短短半日里连续体会。
右臂上似乎有什么阻力,岑钧月眸光微垂,看见了一个深棕色的发顶。
轻轻抽了抽指尖,他意识到自己整条手臂都是麻的,甚至那种酥麻的感觉又从右手一直通到了他心尖,引得他轻轻抿了抿唇。
她大概还在昏睡,抱着他的胳膊,毫无防备地枕在他肩头。
他分辨一下,便能察觉自己领口敞开不少,穴位上贴了小块的冰敷贴,只是他全然忘记中间那段记忆了,这是他发作的后遗症。
是她贴的吗?
他甚至还不小心和她结下了灵契,看来另外一个形态的自己,实在学不会藏好自己的心。
本来那日之后,他已经竭力想让自己恢复到正常轨道上。
可他又见到了她,在下元节的祭祀上,在檀楼那间小厅里,她喊他那声“岑师兄”时,他就认出她来了。
奇怪的是,他本来应该暗暗高兴的,但却表现得很生气。
或者说他不明白自己那点无谓的怒气从何而来。
本来他已决意接受这样的结果了,接受他还是孤单一人的事实,可是她又来找他。
他总是碰见她。
她又给他送糖糕,还说来见他“不勉强”。
曾经她的出现,像是一根绳拴住了不断下坠的他,可现在,她让他卡在这一处深渊,不上不下。
他搞不懂,也不敢想。
岑钧月皱眉,感觉到心头的异样,他小心抬起左腕,下意识不想惊动靠在他肩上的人。
寥寥月色中,手腕处交叠的青筋再次隐隐泛起血红来,在略显惨白的肤色里反衬出一丝诡异,但除此之外,还有忽明忽暗的一圈金色藤蔓印记缠绕闪烁。
兽化的自己,实在直白得多。
可若是这样可耻地摇尾乞怜,不是太难堪了吗?她应该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她或许只是好心帮他。
幸好灵契新结,尚未锁死,还可以解开。
正当他想要运力时,或许是因了他的动作,那颗脑袋跟着动了动。
一瞬间,他的心竟像是被什么无形丝线轻轻牵系着提了起来。
直到对方瞬间绷紧许多,小心翼翼地想往后撤,他知道她已经醒了。
或许就是这样,她是他难醒的梦。
但她总是能轻易醒过来,留他一个人在梦里徘徊。
“……师兄?”
他看见她飘忽的视线,不敢抬头看他似的,缩手缩脚,很快便和他拉开了距离。
也许是害怕他吧。
想来没有人会不怕一只随时有可能失控发作的妖兽。
他不想再看,只稍稍撑起身子拢过领口。
对面人却突然捂着脸咳嗽起来。
她的发辫有些乱糟糟的,左颊上还有睡出来的红印,干咳时鼻子一皱,那颗鼻梁上的小痣也跟着皱了皱。
两人目光相接,岑钧月松开眉心,轻轻偏开了眼睛,长睫垂落。
“我就是魇兽。”他压着胸口的热意,尽量让声音变得干脆:“你或许在藏书阁看过相关典籍,我也不用再多解释了,今日是个意外,那个灵契也是意外,我会想办法解开,你不用担心。”
就这样好了,如果可以的话,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让一切重新回到原点。
“也不用害怕,”可他还是忍不住低声开口,说完却又觉得无谓。
最后,他只是抿抿唇干涩道:“你先回去吧,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你也不用避着我。”
不要害怕,不要避着我。
这是他最想说的话。
但他知道,如今已经戳穿最后一层窗纸,也许今日分别,他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可他分明应该习惯了的,毕竟热疾每天都在痛。
但如今的痛意好像又有些不同。
他无力分辨,有些想快点结束眼前的局面,他现在很想回自己的院子。
然而他的手被抓住了。
他第一次听她那么大声那么激烈地说话。
她说她不回去。
他掌心一凉,下意识怔愣抬眼,正好撞上对方扑过来的眸光。
她眼里又有那种明亮的火苗,烧得厉害,望过来的时候铺天盖地,席卷着将他也罩了进去。
他在那种热浪里察觉到掌心微凉的柔软。
她抓着他的手放到唇畔,花大力气亲了亲他的掌心。
不是那种蜻蜓点水的亲吻,是紧紧相贴的,近乎发泄的力气。
她不知是气是恼,一边这么做,一边又在淌泪。
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滑落进入他贴着的掌心。
那湿意原应该是烫的,但因为他现在体温太高,反而显得微微发凉——这感觉好像也熟悉。
像是雪融进了掌缝。
岑钧月愣了愣,他指尖轻颤,使了点力,转而拿指腹去擦她眼下堆积的水花。
对方再开口,嗓音是断断续续的哭腔。
“师兄在,在说什么啊……”她嗓音沙哑,眉心皱起来,表情不知是在同什么较劲,眼眶红红的。
“我确实知道了,可是我不害怕……”
“……我已经看过所有的典籍了,也见过师兄另外的样子,可我一点都不怕,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没有那种东西……我……”
到后来,她像是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的话,只一边开口一边猛地擦自己的眼睛,又撒开他的手,不知从哪里摸出来几个长得很像的黑色小方盒,一股脑倒进二人之间的空处,那些盒子落到了他的怀里。
“这都是……都是我做的梦盒,我特意挑了……挑了好梦,只要是好的,我都存下来了,我想给师兄……我想……”
面前人倒完梦盒,巴巴地盯着他,原本黑白分明的杏仁眼因为水汽变得雾蒙蒙的,她的眼睛已经有些红肿,紧抿着唇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只是一看他就好像更加忍不住似的,直憋得脸也跟着红了。
“我那时候太……我,我知道了师兄的名字,知道师兄是谁,所以很难过,还很害怕……”
“我不是故意不来的,我……”
“……我要怎么做,师兄才能原谅我?”
柳千千问完这句话,觉得自己面上热得快爆炸了。
她如今鼻涕眼泪一塌糊涂,甚至眼睛里还在克制不住地往外冒水,说话颠三倒四,完全是凭着方才那一时冲动本能讲出此处,全不知道师兄听懂没有。
更不知道师兄会如何回应。
她擦擦眼睛,再次惴惴对上师兄的视线,却见师兄只是静静看她。
他不像她这么狼狈,方才情绪起伏时眸中的莹润亮泽已经褪去,只酿成墨色湖心一点波光,合着眼尾丝丝泛红的余韵,似化开冰面的潮水。
有种奇异的柔软。
师兄就这么看着她,半晌后启唇低声道:“我若说想要你做什么,你都会答应吗?”
柳千千一瞬睁大眼睛,听出师兄的弦外之音,立刻喜出望外地下意识抓着师兄的手摇了摇。
“当然可以,师兄说什么我都答应!”
然而她这话说完,师兄却是偏开眸子,只手上有了动作。
她抓着的那只大手从她掌中展开,反过来用小指勾住了她的指尖。
这是……
柳千千垂眼看见两人缠在一起的小指,心中升起不知所谓的热意。
“拉勾,”师兄还是偏着眸光不看她,只又低又轻的话语钻进她的耳朵。
“我想听你再说一遍,说……你会一直陪着我。”
作者有话说:
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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