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寒风刺骨, 轻轻掀起人的裙角。
玉珠就这般怔怔地站在墙边,眼泪倏忽而至, 将冷透了的脸烫得难受。
她听见了什么?
那会儿她在荷花池边坐了会儿, 就前来书楼这边找荫棠谈事,他的随从阿平推三阻四的,说二爷早都睡下了, 奶奶明早再来。
这话不对,她坚持要进来,并且不许阿平声张, 谁知, 听见屋里传来女人叫床的淫声, 亦听见了荫棠调笑着念荤书。
她看见了什么?
许久以后,书房的门终于开了, 她看见这对狗男女亲热地搂抱在一起,那个戚银环甚至踮起脚尖亲了口荫棠。
玉珠只觉得恶寒。
还记得当初, 她的这位好丈夫咬牙切齿地声称自己清白, 她曾讥讽了句,是不是非要捉奸在床, 你才承认?
瞧,这不就逮个正着?
还记得当初刚将戚银环带回来,这位姑娘哭天抹泪地说自己被吴十三诱骗奸污, 又被极乐楼的男人羞辱,可她还是不改初心,痴恋着师兄。
呵,瞧, 戚银环若真的对吴十三死心塌地, 怎会对另一个男人投怀送抱?
这种杀手嘴里一句真话都没有!
袁玉珠觉得仿佛有一只鬼手压住了她的胸口, 如獠牙般长指甲刺穿她的肉,勾破她的心,此时正一滴滴往出流血。
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可是那种委屈和愤怒、痛苦让她眼泪一直往下掉。
玉珠用袖子抹了下脸,一步步走向陈砚松,站在台阶底下,仰头看他。
他还是那个他,不论什么时候都镇定自若,只是现在稍有些惊慌,身上满是酒味儿,衣裳襟口残留着女人的红胭脂,让人恶心。
陈砚松心慌慌的,口干舌燥,他想快步走下台阶,向妻子解释他和戚银环什么都没做过,可是,若是说了,玉珠就知道他其实早都察觉她和杀手接触,却隐忍不发,也会知道他雇杀手谋算老大,残杀无辜伙计……倒不如就让她误会吧。
陈砚松到底没有踏出那步,皱眉问:“你不是不愿见我么,怎地又来了?”
“有事同你说啊。”玉珠强咧出个笑,“不晓得刚才你忙着,没打搅你吧。”
“你倒也不用这么阴阳怪气嘛。”
陈砚松心里虽有愧,可还有一丝气恼,略扭过头,皮笑肉不笑:“有事可以明日说,你这样,弄得人很尴尬。”
玉珠的心越发堵得慌,咬紧牙关,深呼吸了口气,蹲身见了一礼,笑道:“那对不住了。”
陈砚松身子一顿,目光锁住妻子。
她脸色很差,鼻头发红,看起来如同朵衰败的玉兰花,让人心疼。
真的,他宁愿她还像过去那样,生气了会大哭大闹,也不想她真履行自己的诺言,面对他风流韵事,一句都不说。
陈砚松又愧又怒,克制住火气,转身往书房里走,挥了挥手:“有什么明天说吧,我只说一句,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准,咱俩现在都不冷静,再交谈势必会争吵,等……”
“咱们和离吧。”
玉珠出声打断男人的话。
陈砚松停下脚步,深呼吸了口气:“我说过,别轻易说和离二字,很伤情分的。”
玉珠摇头哂笑,咱们还剩多少情分了。
“以前是气话,这次提和离,是深思熟虑过的。”
陈砚松猛地转身,疾步数步到妻子跟前,怒瞪着这个让他毫无办法的女人。
太多事压在他身上,失踪的女儿、丢了的差事、与隔壁老大的明争暗斗,刚过了年,他手下诸铺子里许多张嘴等着吃饭……外头忍辱负重装孙子,回来还得应付并不懂他的妻子。
“你、你……”
陈砚松气得牙齿打颤,一肚子话最后只说出句:“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哪都不许去!”
他一把抓住玉珠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将妻子从台阶底下拽上来,连拖带拉地将她弄进书房里,解恨似的,狠狠地把女人甩向床那边,随之砰地一声关上门,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厚重的书桌拉挡到门口。
摔在床上的玉珠并未尖叫、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那个男人发疯,她环视了圈,心里的厌恶感更浓,床上凌乱得很,显然上面刚经历过激烈的战斗,被褥被蹂躏得不像样子,夹杂着酒和胭脂味儿,床四角还挂着带锁的铁链。
“呵。”
玉珠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真脏。
她揉着发疼的腕子,刚挣扎着坐起来,眼前忽然一黑,就发现陈砚松冲了过来。
他眼神发狠,如同被关了几百年的凶鬼,骂骂咧咧:“都他妈的想算计老子!好,不想过了是吧,那咱们就别过!”
说话间,陈砚松欺身上前,两手按住袁玉珠的肩膀,左腿抵在女人的小腹,与此同时,他将那只铁链勾过来,紧紧缠绕住妻子的胳膊,用锁头锁住,男人抓住女人的发髻摇晃,五官逐渐狰狞,咬牙切齿地喝:“和离,和离,你嘴里就没别的字了吗?我陈砚松究竟哪里欠你了,我告诉你,从今儿起你就住这屋,一步都不许出去。”
面对丈夫的暴戾,玉珠一开始是害怕的,可再坏,还有上次坏么?
所以,玉珠渐渐放弃了挣扎,静静地躺在床上,任由他捆、锁、揪扯、唾骂、指责,甚至发泄。
“你说话啊!你不是很能说么?!”
陈砚松捏住妻子的脸,看她那张招惹是非的美人面变得扭曲,看她那双灵动的眸子只剩下空洞和悲痛,陈砚松很难受,他忽然紧紧抱住妻子,就好像抱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风筝,无声痛哭。
“我是什么,我是条狗,我是怂包软蛋!”
陈砚松拳头砸床,无力感瞬间席卷全身,在魏王面前,他弱小得像一根草,人家一脚就能将他碾如泥里。
陈砚松声音沙哑,苦苦哀求:“玉珠哪,你、你别这么绝情好不好,我就剩你一个了。”
有那么一瞬,袁玉珠心软了,可当她看见枕头上留下女人的长发时,闭眼摇头:“荫棠,你有许多的红颜知己,可不止我一个,好了,把锁给我打开吧。”
“我不。”
陈砚松越发抱紧妻子。
“可是我身上疼,不想被你锁了啊。”袁玉珠无力地说,推了把他。
“再让我抱一会儿。”
陈砚松扭头,动情地吻向妻子的脖子,还有侧脸,谁知吻到一片冰凉的泪。
曾经那样熟悉的温香软玉,渐渐开始陌生起来。
陈砚松就这样抱着妻子,好久好久,直到情绪平复下来,才长叹了口气,默默坐起来,帮玉珠解开锁子。
此时,夫妻两个一个坐在床头,失魂落魄地抽泣;
另一个坐在床尾,低头,双手捂住脸,无奈地长叹。
许久,两人都不曾说一个字。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陈砚松率先打破沉默,他腰弓着,双臂搁在腿上,扭头望向玉珠,问:“你,真的想好了?”
袁玉珠用帕子拭去泪,点点头:“和离事大,我会写信同哥哥说清楚事情的原委,若你执意不同意,咱们便只能公堂见了。”
“因为什么?”陈砚松扫了眼床,嗤笑了声:“就是因为我玩女人?玉珠,你可以出去看看,便是卖油郎家都有两个小妾,你以这个理由提出和离,怕是不行,相反,若真走到撕破脸那步,我一定会告你哥哥家教不严,教出个妒妇祸害我家,到时候我会以七出之条休了你,你怎么做人?嗯?”
玉珠不再落泪,眼睛逐渐清明,转身直面陈砚松,指了下自己的心口,淡漠道:“荫棠,我刚嫁给你时,是个开朗健康的女人,你瞧瞧如今我成什么样了?疾病缠身,镇日家郁结于心。”
陈砚松冷哼了声:“那是你看不开,总把事往窄里想。”
“是么,你至今仍觉得是我的错。”
袁玉珠隐在袖中的手攥紧,握成拳。
“难道不是么?”陈砚松揉着发痛的心口,斜眼瞪向妻子:“我是个生意人,总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三教九流,出入些灯红酒绿之地,可你并不体谅我,过分地要求我洁身自好,动辄吵闹,让人无法忍受,况且我认为我已经够尊重你了,起码从未将女人往家里带,事事顺你的意,让你富贵无忧地做贵夫人,你当姑娘时穿过云锦么?吃得起血燕雪蛤么?用得起点翠头面么?”
玉珠如同被人扎了几针般难受,她抬手,将发髻上的那支金步摇取下,扔到陈砚松怀里,无奈地摇头:“荫棠,你真觉得我是图你家有金山银山才嫁给你?当年刺史家的公子也曾向我表过情,更是托人来我家里提亲,他不比你有权有势?你说我不体谅你,当年可是你跪在我哥哥面前求娶,发誓真心不二,我这才嫁你,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的银子、妆花缎和首饰,你便是个一穷二白的乞丐,我也会跟着你去要饭。”
玉珠抹去泪,自嘲一笑:“但我还是太天真了,信了你的鬼话。”
玉珠定定地望着男人:“荫棠,你真觉得我是因为情情爱爱才提出和离?”
“那你还因为什么?”陈砚松别过脸,不去看她。
玉珠手附上自己的小腹:“你和陈砚榕相互倾轧斗争,害人性命我不说了,我就说一件,那年你带着我出走,半路抢走梅家孩子,欢天喜地以男充女回洛阳争家产,将尚在月中的我和女儿扔下,这是一个男人做出来的事么?你晓得我眼睁睁看着骨肉被梅家大郎抢走什么心情么?你知道我看见家中奴仆一个个被砍杀在眼前多害怕么?我试图理解过你,但很遗憾,我无法原谅你。”
陈砚松心越发痛了,双眼通红,亦在掉泪,老半天才挤出句话:“我前脚刚走,后脚就派人接你们母女了,谁能想到梅家那小子那么狠毒。”
“兔子被逼急了也咬人,梅陈两家的梁子和悲痛起因在你的贪。”
玉珠无力地摇头,闭上眼,淡漠道:“荫棠,我想和离,不怕你恼,我才二十四,再嫁个良人还能生儿育女,安稳地度过几十年,我不想一辈子守着一个风流、撒谎成瘾的男人了,真的很累。”
陈砚松鼻孔发出声冷哼,恨恨地剜向女人:“怎么,连后路都想好了?我倒有些不懂了,王爷那样说一不二的铁面孔,你究竟使了什么劲儿,居然能让他收回成命。”
“你不必这样阴阳怪气。”玉珠瞟了眼男人:“那天我去王府,连王爷的面儿都没见到,他一直在屏风后头和我说话,陈二爷,你这样将错转移到我身上的样子,真不体面。”
陈砚松心里乱极了。
这是什么意思,王爷对玉珠并没有意思?一切都是他在自己吓自己?
玉珠见陈砚松此时一脸的狐疑,他手指点着腿面,时而摇头,时而点头,不晓得在盘算什么。
玉珠皱眉,再次发问:“所以呢?你到底同不同意和离。”
陈砚松心砰砰直跳。
当然不可能同意了,他方才甚至生出要偷偷带玉珠逃离洛阳,离开魏王的掌控,两人从头再来的想法。
可……陈砚榕那小畜生还未死,家业还未争到,抱负还未实现,就这般走了,实在是不甘。
“我答应你。”陈砚松忽然道。
“嗯?”
玉珠怔住。
原本她是要这个结果,甚至想了若是他不答应,那之后她会将哥哥从江州请来洛阳,帮她去公堂争取,若是他还不肯松口,那她写状子、再求到王爷那儿也在所不惜。
可是,他居然答应了。
玉珠心里有点失落,她强扯出个笑,抹去眼泪:“好,那就这么说好了。”
陈砚松呼吸急促,冷声道:“但我有个条件,我父亲眼看着不行了,咱们和离的事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怕是会刺激到他,所以,我要求等父亲闭眼后再和离,你不会等很久的。”
“可以。”玉珠点点头:“百善孝为先,父亲他老人家待我还算不错的。”
玉珠略思索了片刻,冷静道:“之后咱们一直分居着,恐外人说闲话,所以我想先暂搬出陈府。”
陈砚松心咯噔了一下,忙问:“你要搬去哪儿?”
玉珠面无表情道:“一开始我想去福伯家,再三想了下,不太合适。当年我刚嫁进来时,曾出资修筑了个道观,我便搬去那里,旁人问起就说父亲病重,作为儿媳妇,我去观里吃斋打蘸,为父亲祈福。”
“兰因观?”
陈砚松皱眉。
兰因观在城郊,跟前便是陈家的田庄子,往东一百里驻扎着魏王的叱北营,还算是个山清水秀,又清静安全的去处。
玉珠搬去那里,他觉得可行,原因有三。
其一,现在他们夫妻两个闹得实在是僵,暂且分开,说不准将来矛盾自然而然就解了;
其二,若是王爷真看上了玉珠,而他死拽着妻子不松手,王爷说不定暗中会痛下狠手惩治他的不懂事;
其三,他也可以观望一下自己猜测的对不对,王爷若、若真对觊觎玉珠,肯定会想法子去兰因观接近玉珠的。
陈砚松心情郁闷极了,垂头丧气道:“什么时候搬?你这性子,哎,明早我让阿平……”
“就今晚吧。”
玉珠打断男人的话,起身朝门那边走去:“白天人多嘴杂,晚上静悄悄把事就做了。”
“娘子!”
陈砚松猛地站起来,叫住妻子,挽留的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口。
玉珠停下脚步,并未回头,淡漠道:“从今以后没娘子了,对了二爷,到底曾为夫妻,我提醒你一句,那位环姑娘并非善类,请二爷以后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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