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修补

    塞维娅缓缓睁开眼, 神明蔚蓝的眸中闪耀着金色的圣光痕迹，如同浩瀚的大海，旋转印刻着这个世界的规则之力。

    仅仅一眼, 塞维娅就有种透彻的感觉。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人不可直视神明了。

    ——神明眼中的秘密，是对人的馈赠。

    塞维娅移开了视线，这样关乎世界构造的秘密, 与她而言没有什么意义。

    轻微的躲闪落在神明眼中, 祂因为神性淡漠疏离、没有任何情绪的神色松动，“为何不看吾？”祂像一个等待神明回答的信徒。

    塞维娅将脖颈直起优雅的弧线，用正式而典雅的姿态回答道：“神明不应该在我的身上浪费时间。”

    神明转而将视线投向被澎湃魔力围绕的尤里斯。

    尤里斯颤抖地摸着自己的脸, 蕾妮的意志犹存让她陷入崩溃的边缘。

    尤里斯惊魂未定地看向被黑魔法锁链捆束的神明, 胸口剧烈起伏着, “是我召唤于你，我现在便是你的主人，我要你杀了你怀中的女人，杀了她的女儿你听不到吗？”

    锁链上密布的尖刺霎时生长, 刺透捆束着的神明的筋腕骨骼。

    尤里斯唇角飞扬，她重新露出疯狂的癫狂，“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快杀了她, 我可怜的奴仆。”

    深渊之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在汹涌的气流翻涌与锁链碰撞中几不可闻。

    可借着圣光的提升, 塞维娅还是听到了这声熟悉的语气。

    她急切地寻找过去, 声音的源头却锁定在尤里斯身上。

    尤里斯宛如惊弓之鸟, 抱着脑袋, 反复无常地像是一个彻底分裂的精神患者。

    “蕾妮, 你还没死，为什么，我明明将你吞噬了，为什么还能活着！”

    尤里斯眼珠乱颤，四下找寻，终于垂眸看向了自己的心脏，她伸出苍白的手，圆润的指尖化作尖锐的利爪，往胸口掏去。

    跳动的心脏离开身体，却没有流出一滴鲜血。

    尤里斯的身体，宛如一个黑色魔力拼接的玩偶，胸口的空洞中，可以看到凌冽的魔力翻滚。

    塞维娅紧紧盯着那颗心脏，她有种预感，上面附着着她母亲的最后一丝意志。

    抓着洛伊绣着金色雪松衣襟的手握紧，塞维娅紧张地几乎将“不要”二字喊出口。

    她知道自己不能刺激倒尤里斯，可尤里斯并没有因此而放过这唯一可能附着蕾妮意志的心脏。

    尖锐的利爪猛然收拢，本该化作血肉碎片的心脏，化作一团微弱的白色雾气，缓慢升起。

    尤里斯露出胜利的笑，“找到你了，杀了你，杀了你，我就是神明唯一的主宰了。”

    凛冽的黑色魔力往快要消散的雾气袭去，塞维娅下意识就要从洛伊怀中跳下。

    尽管她知道，就算扑到尤里斯面前，她也来不及阻止。

    就在那白色雾气就要如蜡烛微弱的光般熄灭之时，凝视着一切的神明出手了。

    他抬起手，划出一道圣光，阻隔在了黑色魔力与白色雾气之间。

    圣光如同透明的灯罩，将这点雾气包裹罩住，凝成一个白色的水晶球。

    尤里斯不可置信地看向洛伊，“你竟然背叛我！”

    神明没有情绪地说道：“魔法乃吾所降下，用吾的赐予，掌控于吾，吾无法宽恕你的无知。”

    祂微微抬手，覆着尖刺的锁链便化作无形的齑粉，瞬间消失。

    尤里斯下意识后退，她需要逃离这里。

    但神明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没走两步，便惊恐地低下头，看到自己黑袍下的躯体，正在飞速瓦解。

    她隐藏在人类私心里肆意汲取阴暗面，花费了几百年时间，用黑魔法之力创造的第一个生命之体，就这样化作咒法碎片，融入了这个世界的规则之力中。

    甚至没来得及再发出一声呼喊。

    圣光水晶球飞到塞维娅面前，塞维娅抬手，轻轻捧在手心。

    掌心触碰的一瞬间，她看到了让她的母亲苏醒的办法。

    十二羽翼轻微扑扇，宏大的圣光便降落在平原之上。

    塞维娅视线轻瞥，看到洛伊手腕上被锁链刺穿的地方正在缓慢愈合，并没有流出鲜血。

    她稍微放下心，抬眼看向洛伊的下颌，不去窥探那双蔚蓝眼眸中的规则流转。

    他们的交易已经结束了，如今她应该回到自己的世界中，而神明，应该回到属于祂的虚空之中，继续俯视世人，倾听世人的祈愿。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过要让洛伊留下，她不过是利用他召唤神明而已。

    神明垂眸，看向少女，“这个世界缺少的情与爱，会在此刻开始，融入它该去的地方。”

    话音刚落，圣光便如同轻纱般，笼向了大地。

    塞维娅后退一步，与洛伊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

    远处，因为洛伊提前离去，紧张赶到的吉恩等人，骑着荆棘马往这边赶来，隔着老远，杰恩便扬着手，“皇姐！”

    塞维娅收回看向吉恩的视线，对洛伊说道：“我该离开了。”

    塞维娅走向找到深渊的吉恩，正准备踏上斯宾塞准备的荆棘马，虚空中，黑龙便探出了一个脑袋，臣服着匍匐在塞维娅面前，大有不坐就不起来的势头。

    塞维娅摸了摸黑龙的鳞片，然后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荆棘马，对吉恩说道：“走吧。”

    一切都应该回到正常，包括这本该出现在远古的黑龙。

    回到王都之后，塞维娅命人打开了蕾妮安眠的地方。

    水晶棺中被鲜花簇拥的这个王国的王后，依旧像往昔一样，典雅高贵，睡着了一般。

    塞维娅将圣光笼罩着的白色雾气放在了蕾妮胸口。

    圣光慢慢隐没于她的身躯之中。

    待到圣光完全被吸纳，塞维娅松下一口气，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蕾妮的身体自己修复了。

    等在外围的阿林斯曼不安得握了握手中的权杖，半晌，他将权杖交给了管家，走到水晶棺边，俯身抱起了他的王后，带着她往王宫方向走去。

    如此在意众人眼中国王形象的阿林斯曼，头一次选择了在众人面前弯下腰，抱着自己的妻子。

    蕾妮的醒来是在圣诞节之前的一个冬日清晨，奥斯帝国的街巷下着鹅毛大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蕾妮在烧着苹果木的温暖壁炉的房间中睁开了红色的眼眸。

    塞维娅正将一朵玫瑰插在镶着金边的珐琅花瓶中。

    “塞维娅。”蕾妮的气息还有些微弱，但语声与以往并未二致。

    塞维娅插花的手一顿，她看向簇拥着松软靠枕的床，丢下手中的花剪，伸出手将蕾妮扶着坐起。

    塞维娅俯身，抱住蕾妮的腰肢，将脸颊贴在蕾妮身上，向来淡漠矜持的眉眼间舒展难得的眷恋：“母亲。”

    蕾妮抬起柔软白皙的手，轻轻抚在塞维娅冰凉的发顶，“塞维娅，你做到了。”

    塞维娅抬起眼，眸中露出些许疑惑，“母亲？”

    蕾妮看向白茫茫的窗外，冰冻的寒冷在窗户上凝结出细小的冰花。

    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让改变你父亲的记忆？”

    塞维娅眼神淡了淡，“我不是很在意这个。”

    她的父亲，阿林斯曼，一个严肃的国王，就算真的做出那种事，她也不会放在心上。他在塞维娅面前，永远是一个国王，而不是一个父亲。

    塞维娅觉得既然是国王的私事，那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蕾妮揉了揉塞维娅的发顶，“塞维娅，尽管你在克制，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并不是完全不在意你的父亲。”

    塞维娅别过脸，直直看向窗外，不回答蕾妮的问题。

    蕾妮温柔地笑了笑，“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做一个丈夫，也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

    塞维娅突然看向蕾妮，“母亲，你很相信他？”

    蕾妮唇角轻扬，露出舒展的笑意，“他是我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不仅是阿林斯曼，还有吉尔斯，她都完全相信，他们会在她离开之后，按照她设想的那样，帮助她完成她的计划。

    塞维娅看了蕾妮片刻，“母亲，图瑞里的人，还有他的记忆，都是你改变的？”

    蕾妮轻笑，“当然。”

    塞维娅不解，“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蕾妮笑道：“塞维娅，我不能看着你死去，所以我想要掌控神明，但随着计划的进行，我开始逐渐发现，也许，我并不能真正掌控这个创世者，毕竟我所倚仗的一切，都是祂赐下的。”

    蕾妮看向窗外，掩盖住唇角轻扬的笑意，“所以我需要准备第二个计划，这个计划连尤里斯也不知道。”

    塞维娅问道：“第二个计划？”

    蕾妮看向塞维娅，“我寻找到了神明沉睡的原因，当我按照神殿的圣光法则，计算出了这个世界的崩塌，我就开始猜测，神明的沉睡很有可能与这个世界缺失的东西有关。”

    “神明是规则与审判的代表，祂不能理解降下世间的，只有情与爱。”

    “可是连神明都不能理解的东西，在大陆上要找到，又谈何容易？”

    塞维娅接话道：“后来你寻找到了玛拉的母亲和精灵王。”

    蕾妮唇角扬起，“你很聪明，塞维娅。他们身上有我们生活在权利之中的人没有的纯真与爱意，所以我想让神明从他们身上看到答案。”

    “可是当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过早地去世了，我只要让他们的女儿来到王都，在神明将会出现的节点上等着祂，等着将她父母的爱情告诉祂。”

    “为了避免祂错过玛拉，我在玛拉身上施加了吸引众人目光的魔法祝福。”

    塞维娅眉头微蹙，“可是为什么要让父亲以第二顺位继承人的理由接玛拉回来呢？”

    蕾妮的眸中带着些轻微的随意，那是掌控一切的随性，“你的父亲，还会因为其他的理由，将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少女接到王宫，做这种有违皇室规矩的事情吗？”

    见塞维娅眼眸间还有些不愿放下的挣扎，蕾妮将塞维娅拥抱入怀，“塞维娅，一切都结束了，这个大陆有了情与爱的规则信任，你可以放心地挑选符合心意的伴侣了。”

    塞维娅费力地扬起脑袋，“母亲，我不需要结婚。”

    蕾妮轻笑，“可以，只要你愿意。”

    这是她用尽心力保护的女儿，只要她愿意，她会无条件支持她做的所有决定。

    蕾妮隐藏下眼底的深意，没有将主动剥离意志，让黑魔法的伴生物尤里斯，代替她承担叛逃神明惩罚的事情告诉塞维娅。

    她必须要选择一个人代替她承受神明的责罚，而她需要留在塞维娅身边。

    透过尤里斯的意志，蕾妮看到，她离开之后，塞维娅有多坚强，对她有多珍视。

    如果知道她的伤心是因为她的自私而起的，蕾妮觉得，塞维娅一定会很难受。

    她愿意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一切都似乎回到了正轨，窗外的街道上，亮起了五颜六色的魔法小灯，装饰着贝壳和饰品的圣诞树也被摆了出来。

    塞维娅穿着厚重的红色兔绒斗篷，小羊皮的靴子踩在没有扫雪的街道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艾妮今天要去神殿祷告，她闲来无事便陪着来到了神殿。

    但走到外面，她才觉得，她并没有进去的必要，于是便一个人走上了街道。

    精灵王子雷格出现在街道上光秃秃的树木之下，抬手就在枯木上划出一片盛放的浓阴。

    “作为替我找到妹妹的感谢，将这片春色献给奥斯帝国的皇女殿下。”雷格穿着精灵族考究的服饰，绅士的抚上胸口。

    塞维娅轻笑，“雷格王子，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雷格来到塞维娅身边，与塞维娅并排走着，“精灵族的盛典要到了，皇女殿下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塞维娅轻笑，“不甚荣幸。”

    雷格碧色的眼眸中冒出兴奋的光彩，他执起塞维娅带着手套的手，落下一吻，“不甚荣幸，亲爱的皇女殿下。”

    塞维娅并没有去细想精灵族的盛典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只当是一个寻常的庆典。

    当天晚上，但本来应该很快入睡的塞维娅却失眠了。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去看过与神殿有关的东西了。

    不小心看到，竟然有些心神不宁。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塞维娅忽然笑了笑。

    也许，她真的应该睡觉了。

    在塞维娅阖上眼睫之后，温暖的寝殿之内，挂起一阵微凉的冷风，带来清冽的雪松气息。

    神明垂下眼睫，安静地注视着阖眼沉睡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