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自开朝以来, 他们禁卫军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皇上,天家父子, 再亲密,那也只是君臣,历代皇帝没有哪个会糊涂到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别人手中。他堂堂禁军副统领,不能轻易应这份旨意。
皇上沉默地和他对峙了一会儿, 许是觉到不妥, 竟然破例退了一步:“也罢, 你就先跟在他身边吧, 朕把他的安危完整地交在你手里,可容不得任何闪失。”
丁文甫这才叩了头:“臣万死不辞, 必不负陛下所托。”
皇上前朝事繁忙, 中午用过午膳之后, 便又不见了踪影。
高悦行瞧着李弗襄作势又要睡, 不是保养之道,闹着他不许去躺。
这般年纪的男孩正式调皮的时候,多半成天野在外面招猫逗狗,没个消停,李弗襄却恰恰相反,除了睡就是睡, 一心只想往床榻上扑。
这样可不行。
他将来是要做少年将军的人呢!
皇上让他明天跟着去文华殿演武场, 可今天下晌闲来无事, 高悦行把他从被子里挖起来, 迫不及待地想要带他出去找点乐子。
宫中的演武场, 由于没了李弗逑的飞扬跋扈, 显得安静了许多。
高悦行见到了以前有几面之缘的五皇子, 他依然一副乌龟慢慢爬的德行,拿着小木剑半是练习,半是戏耍的,练不到半刻钟,就要吃点东西歇一歇。
今日公主也在。
她身边没有了玩伴,她本身对武艺也没什么兴趣,可能太孤独了,便坐在场边上,捧着脸望着侍卫们来来往往,嘴里还数着什么。
她百无聊赖地数着,便看见不远处高悦行和李弗襄结伴而来,她几乎是立刻跳下来,小跑着迎了上去:“阿行,阿行,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真的好久了。
高悦行感觉公主似乎又长高了一寸,愈发亭亭玉立,姿色倾城。
很像她的母妃。
高悦行心底对公主是有几分愧疚的。
公主曾真的拿她当玩伴一样对待,可她却只将公主当做一块进宫敲门砖,用处到了,便狠心甩开,离开得毫不留恋,原本是两个人的情谊,可自始至终,为此伤怀的,只有公主一人。
高悦行攥了公主的手,问:“一切都好吗?”
公主瞬间表情微妙,有点一言难尽的意思,但她不打算诉苦,反而把目光转向李弗襄:“这是二……咳咳,是我的那位兄长吧,阿行,你现在又陪在他身边啦。”
高悦行道:“是啊。”
并心想,再也不会离开了,从今以后,她会一直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高悦行拉着李弗襄的手,牵他到身边,指了指公主,比划道:“你妹妹。”
李弗襄的表情,显然理解这个词。
他比划道:“妹妹,好。”
公主迷茫:“你们在说什么?”
高悦行笑了:“他说想和你一起玩。”
公主小小地惊喜了一下,她上下摸遍了自己的荷包,最后找出一个小小的平安扣,当做礼物送给李弗襄。在公主的认知里,初次相见的朋友,一定要送点什么以示友好。
李弗襄接过礼物,不知该如何应对。
高悦行替他做主,解了他腰上一块配饰送给了公主。
很多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打理着襄王的人情往来,熟练无比。
郑千业早就望见了这边的动静,他一直远远地看着,他身后,一个身形硬朗的年轻男子问道:“父亲,那便是我妹妹留下的血脉?”
开口的这位是郑家长子,长在西境,在沙场上摸爬打滚长大的,郑云戟。
郑千业点头。
郑云戟瞧了瞧父亲,又瞧了瞧远处的孩子,说:“听说那孩子遗传了妹妹的喘疾,而且这些年养得身体不好,至今尚未启蒙,甚至还不会开口说话?”
郑千业再次艰难点头。
郑云戟不再出声,半天悠悠叹了口气,使劲抬起眼。
郑千业终于回头看他一眼,皱眉:“你干什么?”
仰起头并不能是眼泪停止掉落,郑云戟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演武场上公然掉泪,说:“爹啊,我想云钩了。”
他是家中长子。
郑云钩出生时,他刚满十岁,而在西境那么乱的地方,父亲身为戍边将领,归家的时间甚少,母亲身为将门之女,不肯做相夫教子的富贵夫人,一直陪着丈夫守在最前线,家里的孩子便由着下人照料,郑云钩年幼那几年,完全是他这个哥哥一手带大的。
兄妹感情非比寻常,可是这些年,再深厚的感情,也快被那个冒牌货的熊孩子磨没了。
他一朝重新拾起旧情,实在难掩心中的悲愤。
与此同时,高悦行也早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七年后的西境之乱,由郑千业带兵平叛,十六岁的李弗襄随行,也正是在那一战中,他扬名天下,利剑出鞘锐不可当。
郑千业大步向这边走来。
李弗襄一见他的气度,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暂时辨不清是敌是友,本能地畏缩了一下,想要后退,在看到高悦行的那一霎,又改变了主意,尝试着上前一步,把高悦行挡在了自己身后。
小孩子的举动哪里瞒得过大人,郑千业一双眼睛看过太多的杀伐,陡然见此纯真的相互,心下不合时宜地升起百感交集。
他给这孩子的评价是——本性纯良。
可那一双与皇贵妃过分相似的眉眼,又令他不忍多瞧,瞧了伤心。
郑千业牵了自己的汗血宝马,一把抱来李弗襄,翻身上马。
李弗襄受惊不小,扒着郑千业结实有力的臂膀,回望高悦行,却见高悦行一脸灿烂地冲他招手。
郑千业握着李弗襄的小手,把缰绳塞进了他手心,手把手地教他驭马,双腿一夹马肚子,马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公主终于有机会单独和高悦行说话,大为不解地问:“你又经历了什么?怎的又到了他身边?”
对于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公主整个就是迷糊的。
且此事说来话长。
高悦行总不能直接说,她到李弗逑身边,费尽心思把人干倒了,再拍拍手,潇洒而去。
她只能避开要紧的始末和经过,说的太细,恐脏了公主的耳朵,简单一讲李弗襄遭人陷害,平白受了多年的苦,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了平反的一日。
公主唏嘘不已,叹道:“原来如此,兄长真是受了不少苦,原来是陈年旧案么,难怪高大人……”公主猛一拍手,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哎,阿行,方才忘了说,我在宫里看到你父亲了,他往景门宫方向去了。”
高悦行一凛。
父亲怎的会进宫?
难道这桩案子交到了父亲的手里?
高悦行与公主道了个别,急往景门宫的方向赶去。
是她大意了,这件事,还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高景到了景门宫,先拜见了惠太妃,说明来意,再由宫女引路,来到东侧殿的门前。
生辰贺礼依旧对在门外,礼盒上贴着的洒金红纸都已经有些许破旧,却始终无人前来打理。
吱呀——
门推开一道缝,沉重地向两侧打开。
高景第一眼,看到是正对门口,从房梁垂下的一条白绫,在风中荡荡悠悠。
李弗逑的屋里依然是那阴惨惨的陈设,门庭冷落之后,更显得凄清。
高景没看到人,于是告了一声罪,便向里面走去。
李弗逑披头散地发坐在窗下,状似癫狂,手里拿着一本已撕烂了的书,但人还是清醒的,他从头到脚打量着高景,问:“你谁啊?”
高景仍按规矩行臣礼:“下官大理寺卿,高景,奉命查一桩宫里的旧案。”
李弗逑从椅子上跳起来:“高景,啊啊啊,我知道了,你是高悦行的父亲!”
从他嘴里听到女儿的名字,高景浑身上下一激灵。
他已经有几个月没见过自己的小女儿了,才六岁就被送进了宫,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想不想家。他心思不受控制地飘远了一瞬,又立刻沉下来。
“臣有几句话想问殿下。”
“我以为皇上会亲自审我呢。”李弗逑光着脚踩在地砖上:“他都懒得再见我了吧。”
他不再称呼父皇。
实际上,在很久之前,他被迫知道真相后,便很少喊他父皇了。
高景:“殿下不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李弗逑:“你想问什么呢?”
高景:“殿下所知道的一切,是谁告诉你的?”
李弗逑毫不意外,目光环视屋内,他身边的奴才遣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个随身伺候的姑姑,始终不离不弃,此时,那位姑姑正在角落里垂首而立,正好站在了多宝阁下的阴影中,若不仔细,一时还无法察觉。
李弗逑伸手一指:“是她!”
那位姑姑当场扑通一跪,无措地摆手:“不,不是我,冤枉,冤枉啊殿下……大人明察!”
李弗逑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极了在胡乱攀咬。
而那位姑姑吓坏了,伏在地上不断地叩头,很快额前便起了红肿。
高景冷心冷情,道:“既然殿下指认了你,你就随我走一趟吧,是非黑白,本官自有定论。”
姑姑双手撑着膝盖,爬了两次,才勉强站稳,她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有光的地方,高景忽然发现她裸露在外的脖子、手臂遍布伤痕,新旧交错。
高景:“名字。”
姑姑瑟缩地站在他面前,回道:“金雀。”
高景带人离开之前,在门槛处停了一下,梁上垂下的白绫触手冰凉又轻柔。高景回头:“宫中的白绫用处特殊,自十年前梅娘娘自缢后,皇上便下旨,白绫一物从此禁止嫔妃私下授受……不知殿下您这条白绫是从哪来的?”
李弗逑面色难堪又阴沉,仿佛被人狠狠地揭了遮羞布,他恨得咬牙道:“难怪你女儿那么讨人厌,原来是随了你。”
高景皱眉,觉得李弗逑三句话不离他女儿实在反常的很。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宫里这几个月简直是玩命搅和,且一早就和李弗逑结下怨了。他还以为自己的乖巧的小女儿正在公主身边安安稳稳读书写字呢。
“父亲!”
高悦行跑得气喘吁吁,总算赶上了,把父亲堵在了景门宫外。
高景见自己女儿的第一眼竟没认出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发现女儿进宫不过几个月,却活脱脱掉了层皮似的,瘦得不成样子。
高景手抬到一半,又克制地放下。
可若说女儿在宫里受了苛待,看着又不像,她穿的一身冬衣簇新,发上簪的金花更是宫里新出的式样。
或许是水土不服所以消瘦吧。
高景:“阿行,你怎么找来了?”
高悦行:“公主说看到爹爹往这边来了?”
高景:“阿行想爹爹了?”
高悦行:“家中一切安好?”
高景:“一切都好,阿行在公主身边可习惯?”
高悦行眨了眨眼,原来父亲并不知道她在宫里的际遇,他一直以为女儿仍守在公主身边当伴读。
高悦行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贤妃娘娘是个相当谨小慎微的人,当初是她做主把高悦行要进宫的,倘若高悦行在宫中任人欺辱,传出去她无法向高氏交代?
所以高悦行进宫后,一切消息能瞒则瞒,只要她人不出大问题,仅是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贤妃可以保证一点风声都漏不出去。
高悦行问:“我往家里寄的海棠,爹爹收到了吗?”
入冬前,她收集了最后一朵海棠的残花,委托公主找人帮她寄往家中,只一封风干的花瓣,不带任何只言片语,家中母亲和长姐只要见到花,便可知她平安。
可惜,她连寄一封家书的自由都是奢望。
高景疑惑:“什么?”
高悦行“哦”了一声:“没什么,许是我记错了吧。”
为人子女,高悦行内里的灵魂已到了心疼父母、报喜不报忧的年纪。既然父亲认为她还安稳呆的在公主身边,那便不必纠正了,她匆忙追过来,是有一事必须要说。
“父亲,我前些日子,因无意中撞破了三皇子有关身世的秘密,所以与他暗中生了些芥蒂。”
高悦行一句话,刚好解了高景现下的困惑。
“原来如此——”高景本能地追根究底,到:“那阿行告诉爹爹,你是如何撞破的?”
高悦行:“女儿正为此事而来,已经听说爹爹接受了这个案子,倘若碰到瓶颈或棘手之处,父亲不妨拜访一下柔绮阁的许昭仪。”
高悦行直觉许昭仪身为当年皇贵妃身边亲近的人,身上还藏着许多线索,可她实在能力有限,事情走到这一步,幕后黑手尚未完全浮出水面,她已隐隐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只能倚仗父亲了。
高景疼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阿行长大了,已能替父分忧了。”
高悦行知道父亲公务在身,话说到了,便自觉让出去路。
高景带着金雀从她身边走过,高悦行静静目送他们离去。他们人还未走远,金雀忽然回头瞥了她一眼,高悦行正撞上她的目光,心里陡然一惊。
那一瞥里饱含的阴郁和愤恨,让高悦行一瞬间疑心自己看错了。
高悦行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李弗逑身边的这位姑姑,因为她表现得实在太不起眼了。她默不作声,像个最普通的奴婢,精心照顾着李弗逑的起居,哪怕受到李弗逑的虐打也不肯吭声。
难道金雀真的有问题?
可她一直都忽略了。
高悦行几乎瞬间起了一层薄汗,浸透了里衣,随即感觉到冷。
——“高小姐,高小姐!”
不知何时面前站了一位禁军侍卫,将她笼在阴影下,唤了好几声,才将她喊回了神。
高悦行:“怎……怎么。”
侍卫:“高小姐回演武场看看吧,小殿下骑马回来,不见您的踪影,似乎不大开心。”
高悦行一合掌,方想起来,她走的时候急,李弗襄又跑马去了不见踪影,她都没来得及交代一声。高悦行又匆匆跟着侍卫往回赶。
才走了没几步,高悦行陡然记起了一件琐碎。
——有关骑马。
上一世,李弗襄第二次远走西境的时候,高悦行闲来无事被召进干清宫,陪皇帝下棋。
高悦行的棋艺还算不错,也不打算让着皇上,连赢了几局后,皇帝有些不爽地给她讲了个故事。
李弗襄幼年时,第一次上马是一位姑娘带他去的。李弗襄第一次跑马原本很开心,可是回到原地之后,他却发现一直陪她的姑娘不见了。于是,此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李弗襄再也不肯骑马,因为他潜意识里已形成了一个认知——只要他一上马,她就会消失。
高悦行几乎是第一时间想起那方海棠帕子的主人。
李弗襄从不在她面前提起有关那个女孩的任何事,她只能通过旁人的只言片语,去尝试着勾勒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孩——那人应该是陪着李弗襄长大的,好一个青梅竹马,郎情妾意。
她让皇上输棋,皇上就让她难受。
简直坏透了。
见高悦行在桥上忽然停下不走,侍卫焦急地催促:“高小姐?”
高悦行心头蒙上一层酸涩:“哦,来了。”
原来根本不干李弗襄的事,她才是忘却了一切的那个人。
是她先背离他们曾经所有的感情和约定。
回到演武场。
李弗襄果然静静地坐在朱红栏杆上,周围倒是围了一圈人,可他谁也不理,郑千业德高望重的老将军,极有耐心地半蹲下身子逗他开心,可他的表情依然一片惶然迷茫。
高悦行小跑过去拥住他,低声在他耳边蹭:“对不起,我来了。”
果然,郑千业想要再带他上马,他说什么都不肯了。
他什么也不说。
除了高悦行,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高悦行只好主动跑去牵马。
她个子还没有马腿高,马儿稍稍一暴躁,她就得滚到马蹄子下面,这可吓坏了一行人,郑千业一挥手,他儿子郑云戟三步并两步朝她赶过来。
前后就差半步。
郑云戟没能撵上这个小姑娘。
高悦行众目睽睽之下,用胳膊一缠缰绳,抓着马鞍,利落地爬上了马背。
红马打着鼻响,原地转了半圈。
已经驯好的马,在接收到熟悉的指令时,是不会使性子的。
在场人多没想到高悦行一个六岁的女娃娃上马竟如此熟练,郑云戟停在她面前,一牵马缰,当场竖起大拇指——“厉害啊!”
郑千业也望过来,面带期许道:“马术不错,可我记得你父亲高景是文官?”
高悦行:“没有人规定武官才能骑马,马上功夫不分文武,更不分男女。”
郑千业不知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不俗的女子了,感慨万千。
但高悦行的马上功夫确实不是传承自父亲高景,而是她的丈夫,李弗襄。
宿命中的轮回开了个奇妙的玩笑,红马踱到李弗襄面前,高悦行朝他伸出手。
李弗襄仰着小脸看她,似乎还在犹疑,郑千业已双手举着他的腰,不由分说把他送到了高悦行的马上。
有两个孩子在,郑千业不敢放任他们胡来,由郑云戟牵着马,慢慢地绕着演武场散步。
高悦行向后贴在李弗襄的胸前,拉着他的手比划:“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发誓。”
李弗襄只是将脸埋在她的颈边,并没有任何回应。
高悦行心头的愁绪又裹了上来,轻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呀?”
她心想。
皇上派出去寻找哑姑的人回宫,带来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
他们去哑姑的老家寻人,可哑姑幼年失怙,又离家多年,家中早没什么人了,听说,哑姑出宫后,压根就没回过家乡。
皇上叹气,只能命他们继续多方打听。
高景办案效率不差,将金雀带回大理寺扣押后,马不停蹄,立马再回宫,拜访了许昭仪。
正如高悦行所说,许昭仪身上牵着的线索颇多,可是,许昭仪自己并不知道,他只能花点时间一点一点的捋顺。
堂堂大理寺卿,在办案上的老练,当然比高悦行那半桶水强多了。
当天下午,皇帝迎来了惊喜。
高景给他带来了哑姑的下落。
两年前,哑姑到了出宫的年纪,贤妃把人从小南阁放出来,并做主放她归家,那时候,许昭仪早已盯上小南阁了,而且几次三番送东西关照,哑姑出宫后,一时不知作何打算,正是许昭仪给了些银钱关照,让她在皇城脚下安顿了下来,谋了个营生。
哑姑就在京中盘了个铺子,卖点心,并常常托人往宫中带一些,先送进许昭仪的宫里,再由许昭仪暗中递给小南阁里的李弗襄。
曾经五皇子递给高悦行的糖瓜,便是出自哑姑的手艺。
皇帝不顾天色将晚,即刻派人出宫,拜访哑姑的铺子,将人接回了宫。
晚间,郑千业将玩到尽兴的两个孩子护送回干清宫,李弗襄刚一进门,便见一熟悉的身影立在内室,向他跪下叩拜。
李弗襄一愣。
他鲜少有情感外露,可这回许是难以克制,他上前扯了扯哑姑的衣袖,然后狠狠的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对于李弗襄来说,她抚养了他七年,在他尚未完全长成之时,又被迫离开了他,分别两年。他们不仅是主仆,更是小南阁里相依为命的情分。
哑姑换掉了一直以来的粗布麻衣,皇帝给足了她时间打理自己,她梳起鬓发,换上了绛色圆领的宫袍,和高悦行记忆中的夫人无甚差别。
李弗襄指了指高悦行,偎在哑姑腿边,高兴地比划道:“她是我娘子!”
高悦行的脸上一阵发热,仿佛隐秘的心思被人戳破摆了出来。
可哑姑只是抬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非常慈和地笑了。
李弗襄和哑姑之间旁若无人的亲密,令高悦行看着有些眼酸,她很懂事地忍了。
可眼酸的人不止她一个,另一人可忍不了。
皇上看似手里拿著书,可眼神总不自觉的往这边瞄。
看李弗襄像一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哑姑身后转啊转,他手里的书都被攥烂了一页。
高悦行一点都不可怜皇上,甚至还隐隐有些幸灾乐祸。
——活该,谁叫你不安好心。
女人翻起旧账来,很是要命。
高悦行心中对皇上的那些不忿,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
修葺东宫时,小南阁被扩成了海棠堤,皇帝亲自带着她去监工,指着那一片荒芜的岸边,说要全部栽上海棠,还故意问她,知不知道襄王在京郊有一处海棠行宫,花开时,堪称奇景,刀刀往高悦行的痛处戳。
高悦行为皇帝的万寿节准备贺礼时,献上了一幅苏绣的河清海晏图,高悦行的绣工后来承自母亲,无可挑剔,但皇帝偏偏要挑一笔,说什么襄王殿下从小性子怪,审美上出了点问题,并不能欣赏漂亮的绣工,引得她想起那帕子上歪歪扭扭的海棠,又差点气到呕血三升。
……
诸如此类的事情数都数不尽,高悦行后来常年郁郁寡欢,绝对有皇帝的一份功劳在其中。
往事浮上心头,高悦行越行越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晚上入睡时,李弗襄也不肯安安分分自己睡了,哑姑为了方便照顾,在暖阁外间置了一张小榻,李弗襄自己躺了一会儿,便起身抱着枕头,挤到了哑姑的榻上。
高悦行没睡,她听到动静,悄悄起来趴在门边,看到了这一幕。
皇上也没睡,几乎与她同一时间出现在了门外。
他对高悦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一大一小,在外面静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皇帝掀帘进去,把李弗襄抱了出来。
皇上的动作很小心,没有惊醒李弗襄。
可他得手之后,并没有把李弗襄还回去,而是当着高悦行和哑姑的面,把人抱回了自己的龙床上!
一点都不意外,高悦行猜测他可能早就想这么干了。
高悦行皱了皱鼻子,正打算回去睡觉,哑姑却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高悦行原地一犹豫,还是走了过去。
哑姑一把抱起她,放在小榻上,可能是怕她冷,又用薄毯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高悦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圆圆的眼睛里黑仁极大,又黑白分明,看上去,平白填了几分天真。
没有人会不喜欢漂亮安静又听话的小姑娘。
她们静悄悄的互相比划。
哑姑:“你会哑语?”
高悦行:“会一点。”
哑姑:“小殿下误把你当做了他的娘子,是我教的不好,如有冒犯,奴婢向您赔罪了。”
高悦行觉得她话中有意思,问:“您是怎么教他的?”
哑姑:“他更年幼的时候,我给他讲了凤求凰的故事,他很喜欢那个故事,听进了心里,也想要一个娘子,便天天缠着我问啊问。我被他缠烦了,便骗他,让他消停的等着,老天爷若是见他乖巧听话,自认会赐下一个漂亮的女娃娃给他当娘子。”
还真巧了。
高悦行哭笑不得,没料到,还有这么一桩前戏。
哑姑也根本不知道,不是李弗襄有意冒犯,而是当时高悦行强行凑上去自报家门,说自己是他的娘子。
单纯如李弗襄,竟然一开始就将她当成了上天赐给他的娘子?
高悦行之后在床上辗转反侧,了无睡意,翻来覆去的琢磨,最终喟叹一声。
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他们的缘分早早就注定了。
次日,李弗襄依旧睡到了日上三竿,皇帝散朝后,回来摇醒了他,李弗襄看了看身下的床,一脸迷茫,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睡梦中挪了窝。
哑姑接收到皇上的眼神,上前替他穿衣。
李弗襄将醒未醒,自然而然地将手臂环在了哑姑身上,整个人都快挂了上去,那是个极其亲昵的姿势。
高悦行还没怎么呢,皇上又眼红了。
他挥退了哑姑,把李弗襄接到自己的手中,李弗襄瞬间清醒,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榻上,像个精致木偶一般任他摆布。
皇上心里难掩失望。
高悦行憋着笑,直至用完早膳,才带着李弗襄出门,抱着文华殿前的柱子,窃笑了半天,才畅快了。
因为李弗襄的贪睡,他们来的晚了,正在讲学的柳太傅瞥了他们一眼,不恼不怒,继续讲学,高悦行给太傅行了个礼,忙拉着李弗襄坐下。
猜到李弗襄或许听不懂。
高悦行把书摊开在他面前。
她今日带的书本,正是柳太傅不日前送她的那一套,书页上,还有柳太傅亲自做的注解。高悦行仔细注意着李弗襄的行为,发现他真的有在看书,顿时格外惊喜。
同样在观察李弗襄的,还有柳太傅。
李弗襄看书看得很慢,但逐字逐句,很仔细。高悦行给他递了纸笔,他便在纸上画着那些复杂难解的词句。
柳太傅一看他的字,皱起了眉。
这是很失望的意思。
但是没有任何人苛求他。
皇帝对他的态度很明显,不求成才,平安喜乐一生便可,他是皇帝,正当盛年,权势近些年也渐渐全部笼到了自己手中,他自信能护得住他。
在所有人眼中,一个十岁未开蒙,且还不会说话的皇子,简直等同于废物。
只有高悦行执着地守在他身边,掰着手指,一天一天地盼着他长大,等着他给她带来惊喜。
“高悦行!”
柳太傅拎着戒尺站在了高悦行身前。
高悦行心道糟了。
她的不专心引起了柳太傅的不满,她乖巧地认错认罚,把掌心摊在了书上,柳太傅到底还是念她年纪小,轻轻地三下戒尺,动静不小,力道却很轻,只留下了一道酥酥麻麻的痕迹。
高悦行:“太傅,学生知错了。”
柳太傅板着脸,从她身边走过。
高悦行搓搓自己的小手,抬头捉到了李弗襄关切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的手看。高悦行刚想安慰他没事,可转念一想,觉得应该让他有个正确的认知——读书不好是要挨罚的。
于是冷下心肠,装作很痛的样子,直起身子盯着自己面前的书本,再不看他一眼。
李弗襄离开了小南阁那一方天地,对外面最直观的印象,都来自于他的一双眼。
他在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身边的人,无论身份高贵或低微,在他看来都是新鲜的,这些新鲜的东西一揽子倒进他的脑海里,自然会形成属于他自己的认知。
见高悦行端正看书。
他自己琢磨了一会儿,也笨拙地模仿她,把注意力放在书上。
高悦行眼睛盯著书,神识却又跑远了。
如果他真的有在模仿身边的人。
那他为什么从来不尝试着开口说话呢?
与牙牙学语的孩童不同,今年十岁的李弗襄,不仅不曾开口说话,甚至连声音都不肯出。
不是不会,而是不肯。
若不是听过他喘疾发作时的咳嗽,高悦行甚至怀疑他哑了。
高悦行细寻思,觉得实在反常。
于是,下学后,她又跑去找了哑姑,问出自己的疑惑。
正在小厨房制点心的哑姑动作一顿,流露出了伤感的表情,她依然不慌不忙地把点心模子放进小蒸笼里,调好火候,盖上竹奁,才带着高悦行去了干净的院中。
——“他一开始,其实会出声的。”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