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别怕我,好不好?
“我求求你……”
容宛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裴渡。
他失控了一般不住地颤抖着, 双手沾满了血污。而自己的双手干净雪白,他则被包裹在黑暗里,无助地半跪着, 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那个孩子曾经说:“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他的身影像是与那个孩子重叠在一起,容宛一时间分不清虚实。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滂沱大雨,电闪雷鸣。雷轰隆隆地响彻天际,那闪电撕裂着天空, 光亮让裴渡的脸变得极为苍白。
她很怕, 非常怕。
裴渡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 深深地低下了头。
他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而她是洁白无瑕的花。
随即,他双眼无神地想去触碰容宛, 却又像是触碰到了滚烫的火舌一般, 缩回了手。
容宛沉默着。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雨夜, 她对那个孩子说:“我不会, 别怕。”
裴渡缓缓地抬起头,干涩的嗓音响起:“可不可以……不要怕我?”
容宛怔了怔。
裴渡很难受。
比起害怕,她却转念一想……明明他是如此可怕的人,我为什么如此怕看到他难过呢?我害怕看到他难过,甚至超过了害怕他。
她鬼使神差地摸出了帕子,慢慢地抓住他的手, 颤着手指一点一点地擦干净他手上的血污。
她知道, 是擦不干净的。
裴渡任由她擦着, 一言不发地半跪在地上, 像是没了意识。
任由她摆弄的裴渡很乖, 不像是刚刚那个杀人的恶魔, 反倒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大狼狗。
“……掌印?”
她小心翼翼地叫他。
裴渡回过神来, 眸中布满了血丝。他涩着嗓子说:“本督吓到你了。”
容宛摇头,声音却颤着:“没有。”
她的颤抖和害怕是掩饰不住的。
但是她不想看见裴渡难受和失魂落魄的这般模样。
他傻乎乎地问:“没有吗?”
她将沾了血的帕子丢到一旁,哄他:“本来他们就是该杀的,我怕你作甚?掌印今日救了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女一生无以为报。”
她不知道裴渡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一个人变成这样有原因。
手握生杀大权的掌印,居然在一个小姑娘面前,低下了自己的头颅,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怕他。
“掌印……掌印!”
来顺和几个太监气喘吁吁地从后院那边跑进来:“这墙上头怎么还有刺啊!翻都翻不进来……”
他们看见屋子里的景况,直接傻了眼。
且不说那满屋里的狼藉,在小姑娘面前半跪的自家掌印就已经让他们目瞪口呆了。
掌印什么时候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这样卑微?
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裴渡哑声说:“出去。”
几人忙不迭七手八脚地开门,退出了屋子。
容宛看见散乱着发的裴渡,鬼使神差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很软,手感还挺好。
裴渡没想到她会揉自己的脑袋,愣了愣,失笑道:“好摸吗?”
容宛颤巍巍地点头:“好、好摸。”
也罢。
裴渡像是恢复了正常,站起身来:“今日容姑娘受惊了。此地不宜久留,明日便重新给容姑娘换住处。”
容宛点了点头,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掌印,您是怎么知道小女有难的?”
裴渡顿了顿。
他总不好告诉容宛他偷偷摸摸住在她隔壁吧?!
太丢人了。
容宛正疑惑着,门外却传来了吵嚷声
每次裴渡过来,都是身着一身常服,就连身边的太监也是,所以没有人知道裴渡的真实身份。
容宛有些担心,害怕裴渡的真实身份暴露出去。
裴渡向她伸出一只手。
容宛不明所以,但是缓缓将手搭上去,任由裴渡带自己走过一地的狼藉。
“别看地上。”
容宛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没敢再看地上。
他的手很凉,上面还有血污。容宛被他牵着,这次却格外没有怕他。
到了门口,那吵嚷声便能听得一清二楚。只听来顺不耐道:“散了散了,没什么事。都喜欢看热闹?咋不去街上看呢?”
众人一哄而散,终于清净了下来。
待人都走净了,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容宛从门内出来,还意识到自己还被掌印牵着。
裴渡松开她的酥手,吩咐道:“把容姑娘和瑞珠姑娘都带上马车,今夜就带走。东西明天慢慢拿。里头的人也清理干净,带到地牢去,咱家倒是想知道谁想害容姑娘。”
他又成了那个权倾天下的掌印,仿佛和刚才的不是一个人。
容宛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瑞珠醒来,拍了拍她的肩,话音里还带着惊恐:“姑娘,方才是怎么了?”
容宛深吸一口气,柔声说:“没事啦,今夜的事,全忘了。”
能忘掉吗?
她忘不了。
—
裴渡一夜未眠,收拾了这场乱局,终于在清晨的时候勉强睡去。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他睡了一天。
裴渡先去沐浴,沐浴完半躺在自己榻上看书。对面是一面极大的镜子,裴渡抬眼之际,看见了自己的面容。
他半散着发,一双桃花眼里晦暗不明,皮肤苍白得接近可怕,唇也没有血色。血污也好不容易才洗掉,他看样子也像个人了。
尽管这样,也是那个生得惊艳绝伦的掌印。
无论是谁来看,裴渡都是生得好看的。
裴渡此时却想:好丑。
自己长得好丑。
容宛会喜欢自己吗?不可能。
昨天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让她吓得不轻,恐怕她再也不会理自己了。
下次还是不去看她罢。
怕吓到她。
—
容宛十几天没看到裴渡,画也画得差不多,她很满意。
只不过心里不知为何空落落的。
兴许是换了个地方,不适应罢。
她托腮看着窗外,想起晚上昏黄的灯,裴渡的笑,那天的伞,还有花楼里的惊心动魄。
她经常想到这些。
掌印为什么不来了呢?
她顿觉乏了,正准备睡觉,却听有人在敲门。
“谁啊——”
容宛揉着眼去开门,却发现裴渡站在门外,手里还拿着一把破旧的伞,一旁的来顺捧着一个包袱。
容宛眼眸一亮,正是自己落在那马车上的东西!
她心里高兴,不仅仅是因为东西被找回来了,还有其他的原因。
“容姑娘,伞找到了,”裴渡笑吟吟地走进门来,将东西放在桌上,“陛下的生辰将至,案子也已查完,我们可以回京城了。若是快的话,今日便可以出发。”
容宛点了点头,将伞递给瑞珠:“瑞珠,去收好。”
瑞珠点了点头,哒哒哒地跑回了房。
容宛还是觉得有些疑惑,便大胆问:“掌印,小女还是想知道,您该如何帮我退婚?”
裴渡一笑:“容姑娘只需要和本督一起赴宴即可。”
容宛睁大眼:“赴宴?”
裴渡道:“不错。”
说罢,他靠过来,低声在容宛耳边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格外好听。容宛右耳一麻,不禁红了红耳垂。
从没有男子离她这么近过……
裴渡说完,又坐回原位,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容姑娘可听清楚了?”
容宛点了点头,耳尖有些发热:“听清楚了。”
她有些犯迷糊。
这样真的可以吗?
就算不行,她也得拼死一试。
皇帝诞辰,自然京城里有头脸的将相都要来,成远侯府与将军府亦是。
风险这般大,但她看见裴渡笑盈盈的面容,心里又莫名安定了下来。
—
是夜,容宛便跟着裴渡上船,东厂的番子与裴渡带来的太监都明白这是容姑娘,却都不敢说话,把这秘密闷在肚子里。
好奇心是掩盖不住的,容宛睡在舱里,听见他们在外头谈论。
——“听说过几日就是掌印的生辰。”
——“掌印从不过生辰的,你从哪里知道的?”
——“听说的。掌印这几日心情倒是好,该不会是因为容姑娘罢?”
——“闭嘴,你们不要命了?”
容宛靠在榻上想,掌印要过生辰了?却从未见过他办过生辰宴。
可能因为,他与皇帝的生辰太过于接近,才从来不过罢?
她心里有些泛酸。
她又想到那天晚上,他跪下来求她。
她很迷茫。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的确是怕掌印,但是她不想看见他难过,更不想看见他卑微到尘土里的样子。
她想起那个孩子,也是可怜巴巴地扯住自己的衣角,对她说:“我求求你……”
和裴渡的,重叠到了一起。
她心中泛酸,屋内烛火摇曳,映着她靠在榻边的影子。
她和着雨声睡着了。
—
“派到江南查的人不见了?”
唐眷愠怒地转过身来,指甲嵌进肉里:“你说说看,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黑衣人半跪在地,冷汗连连:“唐姑娘息怒……确实是联系不上,属下已经在找。”
唐眷像是想到了什么,冷汗连连。
容宛像是傍上了什么贵人,那贵人,可不就是掌印吗?
若是掌印查出来,她的命还要不要了?
唐眷无力地瘫软在地上,不行,她必须要牢牢抓住江弦的心,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
到京城的时候,天气放了晴,火辣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容宛不住地擦着额。害怕被人发现,她还是掩了面纱。
上了马车,容宛昏昏欲睡。
到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她从睡梦中醒来,在瑞珠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太阳照得她睁不开眼,她勉强向外一瞧,却傻了眼:“这……”
这不是提督府吗?
裴渡把她带到自己家来了?!
容宛摇摇晃晃地下了马车,身子还有些抖。
眼前的府邸和将军府的府邸样式差不多,都是京城较为流行的建筑模样。
掌印太监的府邸也就这样……她还以为有多华丽。
容宛有些好奇,想进去看一眼裴渡的家长什么样。
见她脖子伸得老长,裴渡不禁笑道:“容姑娘很想进去看?那便进去罢。”
容宛闻言有些羞赧,干咳了一声。
裴渡似笑非笑道:“也没什么好看的。进去罢。
容宛跟着裴渡一路进了府,里头布置与京城其他府邸都差不太多,确实也无甚好看。
一路经过抄手游廊,裴渡停下了脚步。
他道:“容姑娘,本督送到这里。来顺,给容姑娘找间厢房休息。就去……东院罢。”
来顺欲言又止。
提督府空空荡荡没什么人,分东西两院。西院住的都是小太监,东院只住了裴渡。
听说,东院是给提督府的女主人住的。
来顺想,容姑娘居然住了东院,自家掌印果然是喜欢她。
来顺也不敢说出去,他颤颤巍巍抬眸,对上裴渡一个犀利的眼神。
来顺霎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叫他别让这件事传出去,若是敢说出去,格杀勿论。
来顺打了个寒噤,用眼神示意。
—
容宛有些疲累,到了房间便和瑞珠倒在房里睡了一觉。
她是被敲门声敲醒的。
她打开门,见来顺规规矩矩守在门外,手里抱着衣物。
容宛接过衣物,发现是一件青碧色的衣裙。
在计划之中,容宛接过衣物道:“多谢公公。”
她有些疑惑,裴渡居然给她带的是一件青碧色的衣物?难道他知道她喜欢穿青碧色?
来顺点了点头:“容姑娘,换好衣物尽快来大堂。”
容宛这是第一次随裴渡入宫。
她一路跟在裴渡后面,穿一身青碧色,不显眼。众人只当这是个提督府的婢女,只不过穿的好看些就是了。
走在朱红的宫墙下,她怕被人知道她的身份,便按照裴渡吩咐的,一直低着头。还好所有人都绕着裴渡的路走,幸而没有人发现她。
到掌灯时分,宴席开始。
走了个流程,很快便到了献礼的环节。
容老将军很快站出,派人呈上礼,介绍道:“这是西域的夜明珠,价值连城,不知陛下可喜欢?”
皇帝皱了皱眉。
每次都是这等俗物,看也看腻了。
他不耐地挥挥手,敷衍道:“甚好,甚好,爱卿有心了。”
容老将军有些尴尬,还是强笑着让人退下。
第二个献礼的是成远侯府。
江弦今日着一身华服,面色有些憔悴,方才在宴席上,也心不在焉。
他强打起精神来,派人送上礼,笑道:“陛下,这是臣所找来的灵芝。”
灵芝,宫里多的很。
皇帝不耐道:“成远侯倒是一片好心,就是这灵芝宫里太多,就不必了。”
江弦有些尴尬:“陛下……”
一阵风过,江弦浑身上下抖得厉害。
他好像惹皇帝不高兴了。
他匆匆退下,头脑一片混沌,像是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致来。
其余人送上去的礼物,皇帝兴趣泛泛,有些也不是很喜欢,便敷衍过去。
这诞辰宴,气氛一时间变得极为冰冷。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敢上前献礼。
到了最后,裴渡笑吟吟地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走到中央道:“裴渡给您献上一幅山色图。”
皇帝撑着头,懒懒地道了一句:“哦?”
他已经看乏了,也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这诞辰宴居然如此无聊。
裴渡给他送的山色图,可会让他眼前一亮?
那画卷被一个衣着青碧色的少女所徐徐展开,一幅春日山色图呈现在众人眼前。
所有人都怔住了。
这山色图,画法精妙,惊艳全场。在画中仿佛能看见春日的大齐山色,一笔一墨都恰到好处,让人身临其境。
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画师是谁?”
——“画的也太好了。”
裴渡一双眸似笑非笑地看着衣着青碧衣的少女,又移回目光看向皇帝:“陛下,可喜欢?”
皇帝看得入迷,连连鼓掌,称赞道:“甚好、甚好!”
裴渡知道皇帝最喜画,而容宛的画极其富有灵气,她也极其有天赋。
他下台细细端详那画,欲伸手去触摸,但又缩回了手。这画实在是好看,不像宫廷画师那般,却富有灵气与韵味。
这是谁画的?
皇帝不禁道:“裴渡,画师是谁?朕重重有赏!”
裴渡勾唇:“画师,就在陛下面前。”
皇帝抬眸,望向那碧衣少女。
“抬起头来。”
容宛遏制住颤抖,抬起头来。
她这一抬头,江弦睁大了眼,手中的酒盏也差点滚落在地。他手心一用力,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怎么会是她?是容宛?
容宛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成了这幅画的画师?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容宛,碧衣少女身形娇小,却站得很直。一阵风过,她的头发顺着飞舞,拂过面颊。
她应该是站在自己身边的。
为什么她又会站在裴渡身边?
老将军也睁大了眼,差点没在宴席上失态,叫出声来。
这是容宛,她失踪了两个月的女儿!
他深吸一口气。
皇帝没见过她几面,也认不出容宛来。
皇帝笑道:“好一双妙手。你想要什么?朕尽数给你。朕决不食言。”
容宛深深一拜:“臣女是将军府的三姑娘,拜见陛下。”
皇帝惊诧地望着她:“你是将军府的三姑娘?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容宛从容镇定道:“臣女先前被赐婚给成远侯,无奈成远侯与其他女子卿卿我我,不是良配,甚至于大街上对臣女无礼。臣女逃婚下江南,开了个画坊,正巧掌印前来买画,便特地画了一幅献给陛下。”
皇帝有些惊愕。
容宛又续言:“臣女不求别的,只求不再嫁予成远侯。”
皇帝沉吟片刻,还是道:“此事朕不好多管,容朕想想。逃婚不是良策,你还是待在将军府为好。”
她就知道皇帝不会答应。
容宛有些失落,眸中也起了些水雾。
皇帝又道:“朕许你别的东西,黄金与布匹丝帛,尽数会送到将军府上。”
她要这些东西作甚?
容宛忍住眼眶里的泪水,还是颔首一拜:“多谢陛下。”
她就知道裴渡出的馊主意不行。
她与裴渡退下时,只听裴渡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声:“莫怕。会退的。”
裴渡说的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也不会诓她。
容宛很好奇他会做些什么,能怎么样让这桩婚事退了。
散宴的时候,老将军找到了她,低声呵斥:“你反了天了!跟我走!”
容宛没办法,只能跟在老将军身后,随着百官走在宫墙下,细细思索着。
她用余光瞥到了江弦,胃里一阵犯恶心。
江弦投过目光,与容宛的目光交汇。他也不避开,只直愣愣地盯着容宛。容宛移开目光,他却依旧看着她。
容宛浑身都不舒坦,脚步故意放慢了些,往暗处靠。
江弦看了她很久,方才移回目光。
她回来了。
婚约还奏效。
这样,他娶不了唐眷,但心中却有说不出的舒畅。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高兴。
看见容宛与裴渡站在一块儿,他心里又觉得酸酸的,浑身上下不舒服,像是有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肺上。
容宛回来了……
她回到了京城,此次却和裴渡站在一起。
—
“逆女,你反了天了!你知不知道将军府找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搅黄了这桩婚事?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容宛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说罢,老将军又气甚:“这几日禁足,你再也别想出来!还有那个丫鬟瑞珠,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她人呢?我要重责她一百大板!”
容宛觉得好笑,道:“她已回乡,卖身契已经被我撕了,如今是自由的。父亲若是要重责她,恐怕不合礼法罢。 ”
老将军气得差点没昏过去。
他骂道:“我给你换个贴身丫鬟,你给我好好地嫁给成远侯,再也别出什么岔子!”
见容宛不说话,他又道:“你也看到了,陛下不肯帮你。你又在祈求什么?帮裴太监献上那一幅画,不就是助纣为虐吗?”
容宛在心里冷笑一声。
父女二人不欢而散,深夜,容宛一人走回桃香苑。
张氏与容月已经睡下,她一人提着灯走着,思绪愈加不宁。
她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外人看似备受宠爱,实则在内父母对她漠不关心。
从小便是这样。
她明白,自己终究不过是枚棋子。
她路过容月的院子,却听里头有响动。
容月为何这么晚了还不睡?
容宛有些好奇,便将灯放在院落外头,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只听里头传来茶盏“呲啦”一声掉在地上的声音,容月大惊失色道:“你说什么?容宛不是亲生的?”
“回二小姐,这个奴婢也不是很清楚,是偶然间路过书房发现老爷和夫人说的。应该是这样……”
容月有些愠怒:“什么叫‘应该是这样’?”
怒完,她又想到容宛。
好像是这样。她从小父母便对她漠不关心,在外却做出一副很宠爱她的模样,实在是奇怪。
容宛立在门外,瞳孔猛然缩小。一阵风过,外头的灯笼被吹落在地。
快入秋了,天气还是这样闷热,深夜的风此时却带了些凉意,容宛心中也凉。
这件事她想查清楚,她自己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
回到桃香苑,她心乱如麻。
既然她不是亲生的,那又是谁生的?
新的丫鬟叫小春,性格软糯唯唯诺诺,对待容宛也温声细语,若是容宛声量大了些,她便会抖得像只鹌鹑。
容宛成日待在屋子里快疯了。
小春不敢与她说话,也没个解闷的人儿。
无聊之际,她总是想到裴渡。
有几天没见着他了。
他可过了生辰?过生辰的时候,可有人庆祝?
心里总觉得缺了一块,明明他是这么可怕的人,为什么总是想到他呢?
想忘也忘不掉,真是奇怪。
容宛在窗边托腮,窗外艳阳高照,日头火辣得很。
到了下午,天阴了些。
她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窗边的花儿,脑袋一点一点,不时打两个哈欠。
长廊上有三两个丫鬟走过,容宛觉得无趣,心中愈发空落起来。
还是在江南的那段日子让她开心。
她叹了口气,鸦睫微微颤动着。
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声,帘子被猛然掀开:“小姐,成远侯来了,正邀您一叙。”
容宛皱了皱眉。
江弦?他来做什么?
她转念一想,自己既然被寻回来,众人都认为婚事能够做数,江弦必然也这样以为。他此次来,必定是对自己死缠烂打的。
江弦又是什么东西,还想享受齐人之福?
容宛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整理了下裙摆:“我这就去。”
—
江弦正巧在大堂,大堂里除了他,还有老将军。张氏一大早出门,故而并未见到她。
北疆现在并无战事,老将军年岁也大,主要还是容宛的大哥在北疆。
于是老将军便守在京城,估计也为了成这一桩婚事。
容宛背着光微微提了裙摆跨过门槛,抬起头来,对上江弦的眸。
小姑娘在江南被养得胖了些,也变得没那样瘦削。脸颊红扑扑的,白里透红,红唇鲜艳欲滴。
江弦一时间有些痴。
这几日里,他日日夜夜都睡不好觉,日夜梦的都是她。
没了她,总觉得心里缺了些什么,难受得紧。
他舔了舔唇,还是道:“宛儿,你来了。”
容宛睨了他一眼,一副“谁是你宛儿”的态势。
江弦有些尴尬,老将军忙招呼道:“来宛儿,侯爷想和你出去逛逛,今日你们也好好聊聊,把过去那些事儿都忘了。过去那都是小事,今后举案齐眉才是好的。”
容宛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
她又转念一想:若是自己与江弦出去随意逛逛,那么自己是不是可以借机逃走?
她就出去一天,就一天。一天过后,她再回将军府。关在将军府实在是太闷,她想……
给裴渡去庆生。
顶多也就是关个禁闭,有什么好怕的?
容宛勾了勾唇,回答道:“好啊。”
江弦眸光亮了亮,声音也放软了些:“宛儿,咱们走罢。”
就像她与江弦初见面的时候,他给她一种温柔的错觉。
真的对她温柔吗?
她只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
容宛感受得到江弦的欣喜与小心翼翼。他一路找话题和她聊,却不料容宛只是敷衍地回答两句,给他极深的疏离感。
除了府门,右拐便是大街。大街上人来人往,很容易混进去。
容宛正找机会,不料江弦离她太近,不好找机会逃跑。
她敛了眸子正低头走着,却见江弦的手欲接触她的手。容宛皱眉甩开,低声道:“侯爷,你我二人并未成亲,又是在大街上,还请自重。”
又是这一副冷漠的模样。江弦忍住心里的邪火,还是温柔道:“宛儿,先前的事情,我与你道歉。”
容宛笑了。
她咄咄逼人道:“你为何不去和你的眷儿过?为何偏偏要找上我?”
江弦怔了怔。
对啊,他为什么不去和唐眷过,偏要对容宛死缠烂打?
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不想放弃她,也不想亏待唐眷。唐眷已经那么苦了,没了自己,她怎么活?
他仅剩的耐心被消磨殆尽,愠怒道:“宛儿,你究竟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我告诉你,无论是如何,你都必须要嫁与本侯。”
容宛冷笑了一声:“是吗?那我告诉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从你。”
她这是在赌。若是裴渡没能帮她退婚,她也要拼死反抗,她不认这条命。
江弦闻言睁大了眼。
此时正巧前头有人卖艺,乌泱泱的人围了一圈。容宛直截了当地钻了进去,还未等江弦回过神来,她已经不见踪影!
江弦暗骂了一声,急急地顺着她消失的方向寻过去,发现一抹碧色的身影闪过。
是容宛!
只见容宛钻进了巷中,又从巷子的另一头出来。二人捉迷藏一般,江弦浑身是汗地寻着她,却又看见一抹碧色身影朝远处跑去。
他紧跟了过去,却发现容宛又不见了。
江弦手心一用力,尖锐的指甲嵌进肉里。
容宛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抬眸一看,府门上写着“提督府”三个大字。
是提督府!
她居然阴差阳错跑到了提督府——
府门紧闭,她咬了咬唇,还是叩响了门。
“咚咚咚!”
响声如同雨点一般,急促有力。她知道,若是府门再不开,恐怕她就要被江弦所找到了!
正巧,门被缓缓打开,来顺正睁大眼看着她:“容姑娘?”
容宛见门被拉出一条缝隙忙进去,抓着来顺将门一关,嘘声道:“来顺,莫说出去,有人来抓我!”
来顺欲言又止,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还是开了口:“容姑娘,这……”
容宛倏然想到,自己就这样冒昧地进了裴渡家里,他不会生气罢?
毕竟自己与他也没熟到那种地步,自己还有些怕他。
容宛只好道:“无奈之举,实在是有人在寻我。若是不行,我马上走。”
来顺怔了怔,心想要不要回去问问掌印。
容宛正焦急之时,身后倏然响起了鼓掌声。
容宛顺着声音回头一看,见裴渡笑吟吟地走来:“容姑娘亲自造访,本督荣幸至极。”
容宛失笑,裴渡这人可真会开玩笑。
总算是暂时脱离了江弦的桎梏,她松了口气:“见过掌印。”
裴渡背着手,笑道:“来追你的人,不会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成远侯罢?”
容宛疑惑问道:“何来的大名鼎鼎?”
裴渡扯了扯唇角:“他现在已经臭名远扬,众人都在议论他负了你,与唐眷的事情也传得沸沸扬扬。这不是大名鼎鼎么?”
容宛莞尔,明白这又是裴渡干的好事。
说罢,裴渡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容姑娘,请罢。”
二人一路走到大堂,容宛心中有些忐忑。冒昧造访,不知道裴渡心里还会怎样想。
出乎她的意料,裴渡问的不是容宛为何要跑到提督府避难,而是道:“容姑娘先前的包袱与伞还在本督这里,本督都替你收好了。”
容宛心中忐忑,忙点头:“多谢掌印。”
慢吞吞说完,裴渡又转到正题:“说罢,容姑娘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容宛支吾道:“也没有。只是关禁闭关久了,有些闷,想借机出去。过一日我便回将军府。”
裴渡“哦”了一声:“那容姑娘为何又来了本督这里?”
他撑着头,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正抬眼看着她。他坐在主位上,眼神不明。容宛手中的茶顿时似乎也变得烫手,让她坐立不安。
他不会生气了罢?也是,自己不由通报便擅自入了提督府,的确冒犯了他。
容宛喉头紧了紧,小心翼翼地唤他:“掌印……”
裴渡抬了抬眼皮:“怎么了?”
容宛脑子一热,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了出去:“小女此次出来,其实是为了一件事情。”
裴渡饶有兴致问:“哦?什么事情?”
容宛话到嘴边,却又哽了哽。
她还是鼓起勇气道:“掌印生辰将至,小女……想为掌印庆生。”
一阵风过,裴渡的发丝被吹乱了些,乌黑的发半披下来,更显他皮肤冷白。
“庆生?”
他喃喃道:“本督很久没有过生辰了。”
他只有在八岁之前过过生辰,因为和皇帝的生辰太过于接近,家里不敢大张旗鼓地办,只敢私底下给他庆祝。
那个时候,沈家还没有灭门。
当时所有人都被东厂的番子们抓出去,沈家上上下下,每个人都露出惊恐的眼神。哭喊声自外响起,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一人因为躲在床底下幸免于难。他捂着嘴巴,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直到渗出血来。
他在床底下躲了很久,一直到天黑。他很饿很累,在深夜偷偷爬墙出去。他爬墙的时候挂在树上,衣服被扯得稀烂,身上都是被树枝划伤的伤痕。
他感受不到疼痛,只有泪水不住地流。
疼。好疼……
他是沈家最小的儿子,礼部侍郎之子,本应是长大后在京城活得逍遥自在的公子。
不满九岁,全家灭门,只剩他一个人仓皇出逃。
后来午时刑场,他亲眼看见沈家上上下下被斩首,血溅三尺。
他这时候已经成了容家的下人,和其他下人路过刑场的时候,他不记得是什么滋味了。
哭喊声响彻天际,仿佛能够听见头颅落下的声音。他的心死了,犹如一滩死水,再也掀不起波澜。
他眸中黯淡无光,渐渐变得深不见底,谁也琢磨不清他在想什么。
从此再也没有沈度,只有裴渡。
—
回忆戛然而止,裴渡轻轻笑了一声。
他的生辰从来没人知道,府中有传言他昨日生辰,但生辰其实是在今日。
容宛突然想起,裴渡一定会问她怎么知道自己生辰的。
这个时候她又该怎么说?
说是在下人口中得知的?那这下人恐怕命都将要不保。
容宛咬了咬下唇,有些无助地看着地面。
裴渡任由发丝被吹乱,最后他像是烦了,将发随意绾起,有的散发自然披落,让人能看见那乌黑发下是如何惊艳绝伦的一张脸。
冷白,却白得病态。
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极其不好接近。
容宛忐忑地看着他,以为自己惹他恼了,正欲开口,却听裴渡轻轻笑了一声:“本督不过生辰。不知道哪几个下人喜欢揣测本督的生辰,偏说是在昨日。”
容宛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只见裴渡上前来,低声在她耳边道了一句:“本督的生辰是在今日,容姑娘可记清楚了?”
容宛有些惊愕,耳朵还有些微微发热。
就这样,裴渡将他的生辰告诉了她?
他是在等着她为他庆生?
容宛顿时想到自己两手空空,连个庆生的礼物也没有,顿时有些尴尬。她摸了摸鼻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掌印,生辰快乐。”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的,好听得很。
裴渡顿了顿,心里似乎有一根弦被拨动,在那个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一下。
说罢,她又补了一句,小声说:“掌印放心,小女不会将掌印的生辰告诉别人的。”
裴渡勾了勾唇角。
对,就他俩知道,别人都不知道。
他轻轻说了一句:“好。”
话音很温柔,不似那个掌印。
说罢,他又笑意盈盈道:“容姑娘准备送什么东西给本督?”
容宛:“……”
这可难倒她了。
她今日来手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拿。
她又是怎么好意思跑到人家家里给人家庆生的?!
容宛窘得恨不得打个地缝将自己钻进去。
她想起自己有一块干净的帕子,准备拿来擦擦额上的汗,却不料裴渡见了那帕子道:“哟,送给本督的生辰礼?”
容宛一瞬间有些僵硬。
他以为那帕子是生辰礼。
容宛本想说“不是”,却又见裴渡高兴的模样,将帕子递给了他,说话都有些打结巴:“这……这个……上不了台面的……”
裴渡把玩了一阵,笑道:“这个不错,多谢容姑娘。”
裴渡居然将她这上不得台面的帕子当作生辰礼物拿走了……还没有怪责她礼物太敷衍?
真是奇怪。
—
江弦不见了容宛,只得悻悻然回家。
他甫一进大堂,便听父母和唐眷像是说着什么东西。
他蹑手蹑脚地躲在门后听,却听老侯爷叹口气道:“眷儿啊,你父母还有几日便归京,到时候我们便送你回去,可好?”
他懂,这是要下逐客令。
他心里不是滋味,见唐眷的眼圈越来越红,她低声道:“这些日子,叨扰舅舅舅母了。”
她盼来盼去,还是没有盼到江弦要娶她的消息。
江弦又能怎么办呢?
唐眷不愿为妾,而容宛不愿为妻嫁与他。
这齐人之福,他享受不了。
他还想要一些时间给自己,他一定能做到的。
江弦骤然踏过门槛,扬声说了一句:“爹,我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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