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落水
秋高气爽, 正是重阳佳节。
一大早起,江面上便起了好大的雾气,及至艳阳高照才终于慢慢散去, 随即,掩映在层层雾气之后的山峦便跟着显露出来。
离了长安,但见满目青山绿水,鸟鸣猿啼,处处令人心旷神怡。
秀秀站在甲板上,发丝被风吹乱, 望着江上的景色, 深深呼了一口气。
已经十一天了, 今日船只便能抵达秋浦县,等过了秋浦县再往南行七八天,就能到河州。
她很快就能回家了。
起先, 因为前几次逃离最终总是会被抓回去, 所以即便船已经开拔,最初的几天里,她还是免不了害怕会出什么意外。
总是觉得下一刻崔道之便会不知从船上哪个角落里出来, 转动着他手上的扳指, 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将她所有的努力和希望踩碎, 把她再带回那个噩梦般的地方。
白日里提心吊胆, 夜里睡觉不安稳。
等到时间越来越长, 船离长安越来越远,她的一颗心方才慢慢放下来,胸中那口压抑许久的浊气逐渐散去。
秀秀抓住栏杆,望着碧绿的江水, 思绪慢慢便飘到了家乡。
爹娘坟前这么长时间没人去,也不知长了多高的草,她回去后,需得好好收拾一番才成。
还有郑伯一家,许久没见,不知雀儿如今长高了没有,她如今也快要十三岁了……
秀秀眺望江水尽头,归心似箭,然而不一会儿,脸上又添了一抹怅然之色。
她回去后,怕是不能在河州久待,即便崔道之如今出不了长安,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他......
她往后恐怕要离开家乡,另找地方过活了。
日头一点点落下,天边渐渐染上一层五彩云霞。
江上风大,秀秀站在外头时间久了,觉得有些冷,回房间添了一件衣裳,路上碰见一个脸上带疤的壮年汉子,秀秀不认识他,只当他是同她一般的旅人。
这艘船上各色人都有,许多是南来北往的商人,也有几名妇人,都是那些商人随行的家眷,船上还有几名篙工、楫手和舵手,不过他们有自己固定的活动区域,不常到前头来。
秀秀回到房间,用过饭,便点燃桌上那盏油灯。
油灯火光微弱,远不及她在长安屋里的琉璃盏亮堂,可是秀秀瞧着,却莫名觉得安心。
油灯随着船身不断晃悠,风从窗子吹进来,险些将它吹灭。
夜色降临,天边的霞光一点点暗下去,直至消失。
秀秀起身将窗户关上,随即从包裹里拿出那把早备好的剪刀,准备躺下睡觉。
门外纷杂的谈话声渐渐消失,整艘船再度恢复平静。
秀秀侧身躺着,双手将剪刀握于胸前,望着跳跃的灯火,许久之后,眼中才终于慢慢有了一丝睡意。
等明天起来,距离河州便又近了一点,很快,很快她便能回去。
秀秀渐渐阖上双眼。
睡意朦胧中,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秀秀猝然眼睛,将手中剪刀握紧,压低声音道:
“……谁?”
“姑娘,你的帕子掉了。”
外头传来一道粗沉的嗓音。
不是崔道之。
秀秀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仔细检查身上,发现原先塞在衣袖里的那方帕子当真不见,便不疑有他,起身穿鞋。
女子的帕子可是件十分要紧的东西,事关名节,寻常不能落于人手,即便她如今早不在乎这东西,但为了防止麻烦,还是要找回来的。
秀秀抬脚往房门口走,然而刚走两步,便在心底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她从上船起,便一直做男子装扮,每日里几乎待在房间不出去,就算外出,也是时刻裹紧了胸,学男人走路,不到必要时刻从不开口说话。
外头的那个人……怎么知道她是个姑娘?
就算对方是个眼光狠辣的老江湖,能一眼瞧出她不是男的,又如何会知道那帕子是她的,并十分准确地找到她所住的房间来?
在崔道之身边久了,她深切地明白了什么叫‘防人之心不可无’。
秀秀站在原地,将剪刀牢牢握在手心里,压低声音道:
“你找错人了,我没丢东西。”
外头久久没有回应,半晌之后,门外响起离去的脚步声。
“打扰了。”
秀秀将剪刀慢慢放下。
或许,当真是她想多了。
她重新回到床上躺下,谁知睡到后半夜,外头忽然有人在喊走水。
很快,只听惊呼声一片,不停有人在问怎么回事。
“厨房走水,已经烧起来了,快些出来,先躲到前头甲板上去,快快!”
好似当真有一股烧焦味飘过来。
秀秀心头微跳,赶忙收拾了包裹,将剪刀藏于包裹下,打开门出去,探出头,果然瞧见有不少人正往前跑。
秀秀不敢耽搁,赶忙跟着他们过去。
等到了甲板,秀秀抱着包裹,在寒冷的江风中微微打颤。
行船途中起火,最是难以扑灭,若是这艘船烧了,他们这些人就要就此殒命。
虽然她识水性,但江水冰冷,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还未明,瞧不出离岸边多远,即便跳下去,也不知能不能活命。
听着人群的惊呼,秀秀眼中露出些许迷茫。
她总觉得,命运好似很喜欢捉弄她,总是在她看到希望的时候给她致命一击,看她苦苦挣扎。
她拼了命一般,从崔道之身边逃出来,难不成最终只能落得这样的结果么?
秀秀抱紧了怀中包裹,随后将它系在背上。
无论如何,她总得做些什么,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这位姑娘,你做什么去?”
忽然,人群中有一只手拦住了她。
秀秀心头一跳,这声音……
她抬头,瞧见是那个脸上带刀疤的汉子,一双眼睛打趣一般瞧着自己。
秀秀下意识想离他远些,心中隐隐察觉到不对。
这样长时间了,若是当真着火,船早该冒起浓浓黑烟,可是事到如今,她却只闻到轻微的烧焦味。
那种味道,这个男人身上便有,而且……
很浓。
若她没猜错,他便是几个时辰前敲她门的那个人。
秀秀一点点往后退,直退到栏杆边。
那汉子逼近她,向她抱了个拳,道:“这位姑娘,我来听命送你上路。”
听罢,秀秀脸色猝然一变。
“姑娘可别怪我,你呀,要怪就怪这世道艰难,大家为了讨生活都不容易……”
那汉子上下打量着她,摇摇头,似是觉得可惜。
秀秀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是薛家……
见他越逼越近,秀秀立即大声张口喊叫,声音却淹没在众人的哭喊声里,没人注意到她这边正在发生什么。
即便心中怕得要命,秀秀仍旧努力叫自己镇定,拿起剪刀便往那汉子身上刺,对方似乎没料到她手中还有凶器,胳膊上狠狠挨了一下,呲牙咧嘴后退半步。
“他姥姥的!”
汉子抓起秀秀的头发,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他力气不小,秀秀顿时眼冒金星,被这力道一掀,顺着栏杆便翻了下去,‘噗通’一声掉进江里,激起一道不小的水花。
见事情办妥,汉子忍着疼,往地上‘淬’了一口,正准备离开,却见方才秀秀站着的地方落着一块青碧色的东西,走过去捡起来,才发现是块玉佩。
他心里有些后悔。
看来那小娘儿们身上还带着几个钱,自己就该把她的包裹抢过来之后再下手。
那边终于有人发现火势根本没有烧起来,这时候才像是惊着了似的,大喊:
“有人落水啦!快救人——!”
乱哄哄的哄闹声中,汉子撕下身上一块布,将伤口缠上,随即闪身离开,在夜色掩映下,很快消失在拐角。
长安的国公府里,崔道之不知梦见了什么,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起身,掀开床帐,静坐半晌。
等心头那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悸消失,才沉声对外头道:
“茶。”
天色将明,赵贵正在外头打盹,听见声音,连忙端了一杯茶进去。
只见崔道之坐在床上,微微蹙着眉头,面色瞧着属实不怎么好看。
赵贵以为是崔道之没休息好的缘故,于是一边将茶碗递过去一边劝道:
“二爷怎么这个时辰便起了?这些时日,二爷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好容易昨日睡得早,才刚两三个时辰,又醒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今日休沐,不必上朝,二爷不如还是再睡会子吧。”
崔道之不答他的话,呷了口茶,想到自己方才做的梦,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静默许久,才终于开口:
“派出去的人怎么说?”
赵贵觉得崔道之显然是有些着急了。
“回二爷,他们如今不过才走两三日,怕是等一段时日才有消息传来。”
崔道之听了沉吟片刻,起身打开窗户。
外头正在下一场秋雨。
雨珠顺着屋檐一滴滴落下,风带着空气中的水汽拂到面上,湿寒入骨,外头的竹叶被雨打得四处摇晃。
天气冷了,二爷又多日劳累,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不能这么熬。
赵贵怕他冻着,赶忙拿了一件狐裘披在他肩头,劝道:
“二爷,外头下雨,湿气重,不管怎么样,咱们这一大家子都指望着您,您......还是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崔道之没有吭声,垂头望向左手那道手镯碎片划破的伤痕,眸色深沉。
已经化脓了。
他将手掌握紧,再度抬眼望向窗外,半晌过后,才终于转身,去梳洗穿衣。
赵贵在后头暗自叹了口气。
用膳时,崔道之望着满桌的饭菜,拿起筷子,却不去夹菜,只开口问道:
“谁给她开的路引,可查到了?”
“回二爷,路引都由户部发放,每个月的路引都有定数,并非是随意的东西,单凭秀秀姑娘是弄不来的,所以势必是有人在后面帮忙……”
崔道之淡淡道:“说重点。”
赵贵似乎有些为难,只道:
“户部侍郎曹大人前两个月,曾特意嘱咐下头人叫给他一个空白路引……”
户部侍郎曹铭,多年前与薛崇明是同窗好友。
崔道之抬眼,半晌,将手中筷子‘啪嗒’一声拍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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