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苏融长剑轻挑, 将学子手中的细剑甩至场外,少女黯然垂首,默然不语。
“下一个。”
苏融仿佛未见少女的低落, 冷声开口。
“夫子, 没有下一个了。”一位学子颤颤巍巍道,握着长剑的手臂还有些隐隐作痛。
苏夫子自半旬前回书院后, 就变得越发冷冽。
虽然从前的夫子也爱和学生对打以精进学生的武功,却从不会同如今这般寡言少语,脸上不见半分笑意。
惹得她们半句都不敢多说, 只想快些下学。
苏融视线从排成一圈的学子当中扫过,语气清淡冷漠:“周晨,你的下盘不够稳,回去扎一个时辰马步。”
“许桃, 你的手没有力气, 剑都拿不稳怎么打赢敌人。”
“张意,你……什么都要练, 明日若还是今天这样,就加练!”
“……”
诸位学子垂首看地, 不敢反驳。
苏夫子不在山中, 没人逼着她们练武, 确实有些松散了。
“这节课就到此为止。”
苏融将长剑收入剑鞘,雪白的银光乍现,瞬间消失。
她转身离开校场, 烟青色的劲装勾勒出她纤秾适度的身形,山风绕过, 带着青丝飞舞, 腰间的玉笛也随风轻轻摆动。
秋风带着些凉意, 让人无端回想起那日少年在她耳边倾诉的场景。
火花树林飞扬的花叶,烟花此起彼伏的震吼,秋风不知疲倦地穿梭……
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嗓音温柔又郑重,还有被秋风裹挟着的小心翼翼。
在漫天飞舞的火花花瓣中,苏融望见少年眼中盛放的烟火。
当时,她的心有一瞬的加快,却又随着烟火沉寂。
她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回他道:“清弦,我不喜欢你……”
她的掌心覆上温热的潮湿。
在清弦没有看到的地方,她的另一只手有片刻轻颤。
苏融知道她没有给到清弦想要的回答,她也不可能给他他想要的回答。
……
风有些凉,五道山上的落叶积满了山中小径,树枝上残留几片带着些微绿意的老叶还在挣扎着,不肯向时间低头。
苏融推开院门。
小院还是从前的模样。
院中的槐树入目金黄,满地残叶,像是精心铺陈的地毯,连树下的藤椅上都被它所肆意霸占。
苏融挥手拨开槐树叶,躺倒在泛黄的秋景之中。
院中清净得很,和很久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从前享受的清净,如今却只觉乏味。
苏融心想,许是没多久她就要倦了。
“咯吱,砰……”院门被人粗鲁地推开,带着激烈地碰撞声。
“苏融!你知道林珑他们去哪了对不对?”司徒棠推开门,目光急切渴盼,怀着满腔的期冀。
神情比之刚得知清弦二人不见时,多了几丝疯狂。
……
犹记得那晚苏融拒绝清弦后,两人面色如常地和司徒棠他们汇合,几人找了家客栈住宿一晚,想着第二日回程。
可是第二日,清弦和林珑竟不告而别了。
如同他们的出现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司徒棠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苏融却只是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她疯狂。
“苏融,林珑他们不见了,他们两个小男子,怎么会突然不见的,是不是出事了?”司徒棠眼眶发红,着急地询问。
苏融平静道:“他们回家去了。”
“什么家?”司徒棠道,“之前林珑还说他和清弦已经没有亲人了,他们会回哪去?”
“昨日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离开?是不是遇到歹人了?”司徒棠越想越着急,往外跑去。
苏融本想说不用着急,他们不可能丢的,可是司徒棠早就等不及,转眼就不见身影。
当听到清弦和林珑不见了的那一刻,苏融也有瞬间担忧慌乱,可是她很快就平静下来。
过去的种种缠绕心间,苏融恍然。
清弦和林珑都不是普通人,两人虽是一副普通人模样,可是那浑身气度,不经意流露出的上位者气势都做不得假。
他们也不像寻常男儿家处处柔和恭顺,反而行事不拘小节,处事大方利落。
更重要的是,清弦那能让自己养了十多天才养好的伤,又岂是简单伤口。
虽然她并不清楚具体是为何所伤,却也知晓恐怕不是凡物。
司徒棠关心则乱,看不见林珑的异常,以为他们都只是普通男子。
而她自己,在清弦二人没有突然离开前,也未曾细思过二人的不同寻常之处。
终究只是过路人,何必去劳累己身。
而司徒棠自那日后便彻底不见踪影,她用魔力探看后才得知,她仍是没有放弃寻找。
只能说凡人总被痴情误啊……
苏融没有继续留在客栈中等司徒棠,而是独自一人回了五道书院。
山长念着往日的情分留下了她,只道平日里多注意,别吓到山上孩子们。
她笑着答应,她本也不喜欢张扬。
只是山中日子清淡乏味,到底不是久居之地。
她只是还没有想好下一个目的地而已。
此时司徒棠匆忙闯入打破她半旬的清净,她也表现得有些无所谓。
毕竟面对失意之人,她总是有几分宽容的。
但此时面对司徒棠喋喋不休的追问,她也是有些无奈。
“我说了,我不知道。”苏融重复道。
“你怎会不知道,你与林珑一样,都不同寻常,你们是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司徒棠抓着苏融的手,眼眶通红。
她已经找遍自己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不到林珑。
“唉,”苏融没有挣开她,“你既然知道他们不同寻常,又怎么是你可以找到的呢?”
“而且,司徒,你觉得你和林珑真的合适吗?”苏融认真地问道。
“你是人,可他呢?”
“他可能是仙是妖是神,你就算找到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们终将会有分开的那天。”
司徒棠浑身一僵,松开抓着苏融的手,失力般垂在身侧。
苏融知道她会想通的,便也不再多说,起身准备离开。
太阳快要西落,天色眼见着变得绚烂起来,像是要燃尽这一日最后的光亮。
凡人的爱情大概也是这样,燃烧过光和热,余晖再美,也有落下的时候。
司徒棠却突然伸手,阻拦苏融前进的路。
“还有事?”苏融挑眉。
“我还是想要找他,不论他是仙,是妖,是神,哪怕是魔,只要我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不就可以和他永远在一起了么?”司徒棠抬眸注视着苏融,“你说是吗?”
苏融:“……”
不管他是什么,反正不是魔……
“你说是就是吧。”她无所谓道。
“那,你可以帮我吗?”司徒棠又问。
“帮你什么?”
“我想修仙!”司徒棠道,“待我飞升,我便可以去找他了,不是吗?”
“你以为,飞升是说说那么简单?”
凡人若想飞升,不说要经历多少磨难苦痛,光是那成百上千年的孤寂就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为了一个男子,值得吗?
她疑惑便也问了出口。
“值得!”司徒棠认真道,“若是没有遇见他,我可能也会认为不值得,可是现在,我觉得与他重逢便是最最要紧的事。”
“可是几百上千年后他还会不会在那里等你都说不准。”苏融又泼了一盆冷水。
司徒棠苦笑道:“那我至少不会后悔我从没有为我们的爱情付出过努力。”
苏融轻啧一声,牙有点酸。
她随手变出一粒丹药,递给司徒棠。
“这是洗髓丹。”
“你年纪太大,若想要修仙,要先洗去体内杂质,若明日你还能活着来见我,再同你说修仙的事。”苏融淡声解释。
司徒棠接过丹药,满目感激之色,“多谢你,苏融。”
苏融面无波澜:“不必谢我,若是你坚持不下去,就是命丧黄泉的下场,你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吃下它。”
司徒棠看着掌心不大的丹丸,陷入沉默。
“也不必在我这想,天也不早了,我要休息。”苏融毫不留情地赶客。
司徒棠心中松散些许,也能露出些笑意道:“谢谢你。”
她又开口道:“苏融,你真的不想去找一找清弦吗?”
“我想你定是有这样的能力的。”
苏融叱她一眼:“不要管不该管的事。”
“唉,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希望你不要错过重要的人。”司徒棠温声规劝。
苏融秀眉微蹙,浑身气质逐渐冷冽,不似之前的随性散漫,反而是有些凌冽。
司徒棠能够感受到从苏融身上传来的无形的压迫感,像是多年前他进宫面圣时感受过的皇帝的威压,甚至女皇的威压还不及她眼前的女子。
她敛眸,到底不再说些什么。
司徒棠走后,苏融飞身落在屋檐之上,遥遥望向远处皎洁的玉盘,眼神清冷无波,似在望月,又似在望向月亮之后的人。
半晌,她取出腰间玉笛,置于唇边。
悠扬的笛声如曲折悠远的巷陌,当行人以为走到尽头之时,却忽然发现身旁又有道路乍现,而来时的路却被黑暗吞噬,早已望不见出口。
绕啊绕,绕啊绕,不知何时是能见柳暗花明……
一曲终了,院中残叶毕落,金黄的槐叶在明月清辉映衬下格外柔软轻盈。
苏融收回玉笛,小院之外,万物酣眠,不曾闻过一丝笛音。
她想,等解决完司徒棠的事,就回去吧。
人间,着实乏味得很。
……
第二日,苏融推开院门就看见一女子坐在门后,随着推门的动作直直的朝地上倒去。
苏融伸手扶住司徒棠的手臂,将其从地上拽起:“没死?”
司徒棠牵起一抹虚弱的笑意,回她道:“没呢,你答应我的能兑现吗?”
苏融没说话,只是将她扯进院中,而后随手扔到竹椅之上。
洗髓后人的身体会有几日的虚弱期,苏融都没想到司徒棠会来得这么快。
“咳咳咳,你答应过我的,若是我撑过去,你便领我修仙。”
苏融不紧不慢地把玩着玉笛,闻言冷冷道:“我可没答应。”
她一个魔,领人修仙,这怕是最荒诞不经的笑话。
“什么意思?”司徒棠猛然支起身子,像是恨不得朝苏融扑去。
“你昨日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苏融伸手抵住她的肩膀,将一本泛黄的书扔到她身上。
“你自己去参透,我没法教你。”
说完她就要迈步走出小院。
“等等,苏融,我看不懂。”司徒棠拿着书,有些慌张地看着苏融。
“哪里看不懂,不就是你们人间的字吗?”苏融眉宇轻折,有些不耐道。
她记性不错,这本书应该是之前一些修仙者跟她们魔族干上的时候落在魔域的,她觉得有趣就捡回去了。
只是她一个魔头,哪里需要练这些繁琐的仙法,于是就随手放置在空间中,没有再拿出来过。
好在她不是那种乱扔乱放的魔,不喜欢一片狼藉的空间,她的物件素来规整,这才还能找出来给司徒棠用。
若是换作她们魔族其他魔捡到这种不大的物件,恐怕早就陷没在堆积如山的杂物中找不到踪影了。
司徒棠捧着这本书,心道,这些字她是都识得没错,可他们组合在一处她实在看不懂啊。
比如这所谓气沉丹田,何谓气?田又是何处?
这所谓席地打坐,打坐要如何打,难道像那些观中道士那般吗?
可是她从来都没见过那些人真的得道,这合理吗?
司徒棠此时头顶仿佛冒出无数问题,却没有人解答。
苏融被她问得愣住,她们魔族修炼是六界中最简单的,增长修为就靠打架,在打架中顿悟,在打架中精进,若是安静地坐着修炼,她也着实不会。
“你在这等着,我一会儿回来。”苏融对司徒棠道。
“啊?你要去哪?”
“去跟山长请辞。”
“啊?”
苏融还没解答她的疑惑,就已经提步离开院落朝外走去,徒留司徒棠一人翻着手中的书页暗自纠结比划。
……
“什么?你又要走?”山长惊讶地看着眼前身姿挺拔劲瘦的女子,实在想不到她为何突然回来又突然离开。
“抱歉山长,我有些事要去做,不得不离开。”苏融神色诚恳道。
对于五道书院的山长,苏融心中多少都存着些感激之情,尽管她是个情绪匮乏的魔。
苏融从储物空间取出一枚玉简递到山长手中:“日后若是您有难,只需将其捏碎,我便会赶到祝您一臂之力。”
山长握紧玉简,嘴唇有些轻颤:“苏融,上次那事是我对不住你……”
“山长,于我而言,洒脱轻松最重要,没有人能勉强到我什么,那件事您并没有做错,我也没有觉得您有什么对不住我的。”苏融嘴角含笑,眼中一片坦然,她是真的没有觉得山长有错过。
山长闻言,背过身擦干泪,开口道:“你走吧。”
“嗯。”
苏融应声,转身离开。
司徒棠终于等到苏融,激动道:“苏融,你找到办法了吗?”
“嗯。”苏融点头,眼神清淡。
“待会你去收拾一下东西,我带你去无恙山。”苏融挥手将整个书架挪入储物空间。
她动作不快,但是一挥手就是一片的收拾法子,硬是让效率提升不止一倍。
“无恙山是何处?”司徒棠抱着书跟着苏融走。
“你们凡间的修仙大宗无恙宗就在无恙山上,”苏融道,“我教不了你什么,把你送到山上你自己拜师问道便是。”
“你为何教不了我?”司徒棠疑惑。
苏融停下手中动作,偏头似笑非笑地凝着司徒棠,莫名让她感受到一股凉意。
“懂了吗?”苏融道。
“什么?”
“修仙那群人,向来标榜着与人为善,你看我是么?”
“……不是。”
司徒棠眼神复杂,其实苏融也不是不与人为善,只是她的与人为善是有条件的。
她同苏融相处也有些时日,自然知道她这个人,哦,她好像不是自己这般凡人,总的而言便是,她的心是冷的。
这么长时间以来,司徒棠好像只见过她对着清弦露出过真心实意的笑意。
其余时候,她也笑,只是那笑意不打眼底,更多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伪装。
懒散随性,不过是猛兽休憩时偶尔展露的温和,可别忘了,猛兽永远是猛兽,不可能成为温和的兔子。
见司徒棠貌似懂了,苏融也不再多言,继续收拾东西。
突然,她仿佛望见空间有一个很熟悉的物件,一把小玉琴。
她将琴拿出来打量几许,才发现是之前清弦哭着要买的那个玉琴,玉质粗糙,但好在造型精致,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诶?这不是清弦公子的玉琴吗?怎么在你这?”司徒棠注意到苏融的动作,跟着也看见那柄玉琴,疑惑地问道。
“你见过?”苏融抬眼问她。
“之前清弦公子不是每日都戴在身上?我见过几次。”
司徒棠也不是真的好奇,说完转身就收拾自己的行李去了。
苏融视线落在玉琴上,眼神幽深,什么也没说。
她重新将玉琴放回原处。
仿佛看见那人偷偷摸摸将玉琴放到自己包袱中的模样,应该是像一只小猫,脚步轻盈,不然怎会连她都没能发现。
可能此时她也未曾发现,她的唇瓣正悄无声息地勾起,眼神渐渐温柔下来。
……
另一边,神界。
“清弦,和魔族联姻这件事,你考虑得如何?”天后神情端严,从前在清弦眼中是冷漠,现在他也能从中看出些许温柔。
许是上次他托龙翎为自己送银两一事,让清弦恍然意识到,这位神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后,竟也是有温情的。
他低下眉眼,久久没有回答。
他没有同从前的许多次一般,一口回绝父后的要求,但也无法忽略自己心中对联姻一事的抗拒。
“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天后问道。
“没有!”清弦心头一跳,断然回道。
天后是过来人,怎会不明白清弦的少年心意,但是与魔族联姻势在必行。
之前是魔族也没松口,两方都有试探之意。
可如今魔尊突然主动谈及此事,无论是天帝和他,还是神族的众神,都是求之不得。
他们不想和魔族交战,魔族那群魔就像是疯子。
别的族群一旦开战,便是越战越馁,损失惨重。
只有魔族,每次战事正酣,他们打得尽兴之时,就见成片成片的魔将突然修为飞涨,愣是死死将他们压制住。
好在都是友谊战,不至于真的产生伤亡,但这种事多了,其他五界都不愿和魔族打,当他们进阶的垫脚石。
而若是他们神界和魔界联姻,意味着两方捆在一条船上,日后便是姻亲关系。
魔族便从强大的敌人,变成强大的队友,他们自然求之不得。
放眼神界,能和魔族下一任魔尊联姻的,又只有神界下一任天帝——清弦。
当然,除非魔界的太女殿下自己看上其他的神。
想到这里,清弦眼前一亮:“父后,是不是只要那魔族太女爱上其他仙子,儿子便能不同她联姻?”
天后自然也知道,却道:“咱们两族一向没什么交集,她上何处去喜欢其他仙子?”
“你不要想些不切实际之道,过段时日魔族就会派人过来,你最好在那之前想好,不然你母皇那里你也知道。”
“知道了,父后。”清弦一副受教的模样,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想好一套美人计。
届时魔族一到,他便派神界几位有名的貌美男神守在沿途,总有一款会让那魔族太女看上。
而他自己,只要不失神族的体面就好,打扮自然不必。
清弦将龙翎叫到身边:“过几日你将神界十大美男请到府上,说本宫有事找他们。”
“是。”龙翎没有多问。
“你下去吧。”清弦淡淡道。
龙翎走后,清弦下意识触摸腰间,突然想起玉琴已经被他放到苏融行李中。
在苏融拒绝他的那一刻,他也与自己达成和解。
其实当时他也没有想要苏融接受自己,只是那一刻夜色太美好,烟花太绚烂,他没有忍住心中磅礴的情意,吐露了出来。
在说出来之后,他也有些后悔。
他和苏融始终不是一路人,他们注定无法长久,他甚至害怕苏融接受。
还好,她拒绝了他。
也是那一刻,他认识到,自己必须要放下了,没有未来的坚持像一个笑话。
更重要的是,他承受不起,得到后再失去的痛苦。
收拾好心情,清弦走到书案后落座。
还有许多公务,他没有时间想那些儿女情长。
神界四季如春,窗外暖阳融融,细碎的光透过镂空雕花的木窗潜入房内,浅浅地笼住少年认真的眉眼,像是春日烂漫的画作。
只是少年眼中,沉着一湖寒水,刺得光线都不禁轻轻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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