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高三啊(入V三合一)
这么看来楚焕枝当年也并非什么都没留下。骤然空气好像凝固住, 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三年前的对话当即涌上楚焕枝的大脑。
当时他确实抓伤了路鸣舟,路鸣舟那时痛地压在喉咙下重喘了声,脸上却笑了, 说, 你手指甲挺长。
而楚焕枝, 在那个场景下居然还给他解释, 说, 右手留着指甲拨弦。
所以右手的指甲,划伤了他的左后肩……很合理。
楚焕枝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
他这个替身, 在某种意义上还挺离谱的, 既然心中有人, 何必还把自己当初抓在他皮肤上的痕迹文下来,是替身和白月光在他心里已经分辨不清了吗?但无论如何……有点开心。
刺青是一种铭刻, 更是一种纪念。
比如路鸣舟的胳膊上有一把98K, 那是他赖以生存的, 赋予他新生的东西。那么肩上的这道疤痕文身,就是他的纪念。
两个人沉默了良久, 直到楚焕枝酝酿着,想着要不先说句对不起, “我……”
“我有点冷。”路鸣舟和他同时开口,抢先一步说。
尽管开着暖气, 但等到泡澡的后续热能挥发完毕, 想必是冷。
“喔!”楚焕枝的思绪被打断,倏地后退一步, “那我先走了,你穿衣服。”
退出这个房间,带上门, 楚焕枝才舒出一口气,顺便感受到自己滚烫的脸颊。他手背往脸上贴了贴,然后又贴了贴,接着放下来……暖手呢?
以至于没有意识到,路鸣舟这种寒冬腊月里短袖套羽绒服,下雨下雪敞头淋的人,晾这么会儿并不会主动说自己冷。
等人离开了自己房间,路鸣舟才慢悠悠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然后穿衣服,登游戏。
不知道是泡澡的功劳还是膏药起了效果,好像没有那么痛了。路鸣舟收拾了一下情绪,点下单排。
等待游戏开始的时间里,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左后肩的位置,熟练到像是摸过无数次一样,精准地摸到了那个文身。
路鸣舟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在回忆里。
他升到高三的那个夏天异常闷热,且漫长,临到九月开学后,暑气丝毫没有消散的意思。
他印象中的云江市,后来再也没有过那么、那么热的夏天。
高三刚开始的时候已经有一部分学生决定好了大学的方向,艺体生们在高三的上半学期已经很少来班级上课,他们或在画室、琴行、操场这些地方进行集训。
路鸣舟的班级走了将近一半,他有时候混在上完下午最后一节课的艺体生里一起离开教室。要么去网吧接单子,要么去网吧隔壁的棋牌室看场子。
所谓看场子,某种意义上就是棋牌室的保安。这些打牌的有时候情绪激动了打起来,看场子的人得去拉架。
天很热,棋牌室里的老旧立式空调机身随着冷气嗡嗡颤着,有一种随时会以头抢地倒下来的趋势。
路鸣舟刚升高三的时候17岁,那时候云江市对于未成年的管制已经严格了起来。比如他常去的黑网吧,后来只敢在工作日的晚上十点以后给未成年开机子,比如他“看场子”这份工作,是齐洋介绍下谎称自己已经成年才到手的。
诚然,棋牌室看场子的,更看重能不能打。
齐洋嘛,隔壁网吧的网管,棋牌室老板的熟人。他说路鸣舟能打,那必然是非常能打。
看一夜给一百块,每周五、六、七过来,包吃。这对路鸣舟来讲,是黑网吧被管制后非常重要的经历来源。
通常来说,这种棋牌室凑上一桌的都是熟人,不会有什么过激行为。他的存在就是制止所有打架斗殴,不能让邻居报警。
路鸣舟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那天他照常旷了晚自习去棋牌室,他在棋牌室的时候,齐洋会在隔壁网吧帮他看着代练平台,有人下单了,齐洋就来棋牌室帮他看一会儿,他打完单子再回来。
网管收银空下来的位置,齐洋会随机逮捕一个来网吧上网的熟人顶一阵儿。
路鸣舟穿一件短袖和运动裤,运动裤的口袋挺大的,里面揣着今天小竹子搁在食堂床沿的一盒牛奶。他还没喝,他打算留到晚上回宿舍后再慢慢喝。
自从知道那天悄悄在窗沿放一块面包的是楚焕枝后,他后来常偷偷去看他。远远地看,那少年的皮肤很白,白到在中午阳光下有些过曝。而且他长得很漂亮,五官清秀,举止儒雅,声音温和。
他很受欢迎,有不少女生喜欢,光是路鸣舟打听到的就有三四个。但楚焕枝每一个都礼貌地,好好地回绝了。
是个不早恋的乖小孩,而且成绩也很好。那样的人……应该不会看得上自己,路鸣舟想着,再看看自己身处的环境——
被烟熏的发黑的墙面,瓦数极高的灯泡,中年人吞云吐雾的咒骂里混着麻将哗啦啦的声音。
怎么也不会是自己的。
接着,咒骂不停的那一桌似乎风向不太对,路鸣舟原本是靠在吧台的,站直了些。
又听了一会儿,确实不太对劲,言语间已经有了不快,开始翻旧账了。
在这里打牌的大多没什么正经工作,白天睡觉,晚上打一通宵。有的欠了钱被剁根手指头,依然能笑嘻嘻地来搓两把。麻将馆老板叮嘱路鸣舟多看着点的,就是那桌那个少俩手指头的。
那桌的声音越来越大,旁边的见怪不怪,并没有停下来看热闹。
路鸣舟看气氛不太对,便朝那桌走。走过去后说了两句,类似“行了”、“差不多得了”这些话,不料少俩手指头的直接抓起旁边玻璃茶杯朝拍桌上猛地一砸,不管不顾地往旁边人身上扑。
滚烫的茶水溅到四周的人,这里逼仄,基本椅背挨着椅背,一时间情况混乱,两三个人扭打在一起。路鸣舟骂了声妈的。
路鸣舟以暴制暴有一手的,直接抄起一把椅子也不看是谁,就往地上抱着打的那俩人身上抡,怒吼一句,草你妈的要打滚出去打。
场面有一瞬间被控制住,但也只有那么一瞬间而已。
紧接着,四周频频响起“你算什么东西”、“你他妈哪来的臭小子”。再后来,不知道谁一脚踹过来,踹裂了他裤兜里的牛奶盒。
空调冷气下,路鸣舟的裤子和腿立刻被吹得冰凉,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被牛奶浸湿的裤子贴着自己的腿。
碎裂的牛奶盒仿佛打开了他的某个开关,管控理智的那个开关。
路鸣舟捡起来折断的椅子腿,非常冷静的表情走到那人旁边。然而一事无成的中年男人就是这样,他看不起所有人,尽管他自己毫无可取之处,没有任何能力,甚至可能在啃老。但他就是看不起别人,那人嗤笑,说,哟,你奶瓶都被我打碎了。
路鸣舟17岁,少年的身量挺拔,眸中凛着寒光,手上没有轻重。
一棍子往人太阳穴抡,那人当时被抡在地上捂着头大声嚎叫。四周他的狐朋狗友立刻凑过来围着路鸣舟打。
就这样,乌烟瘴气的棋牌室,老旧空调事不关己,嗡嗡地吐着凉气,悬在天花板的灯泡偶尔被震的左右摇晃两下。
这场莫名其妙的群架不知道打了多久,最终齐洋那边的代练平台进来一个新订单,他像从前一样闲庭信步地从隔壁网吧过来,结果一进门,满地的麻将牌扑克牌,碎掉的茶杯,蔫了吧唧的茶叶滩一地,还有缺胳膊少腿的椅子凳子。
他吓一大跳,好不容易在混乱的人群里找到路鸣舟。一个几乎失去理智的男人举起棋牌室最重的老板椅狠狠砸向路鸣舟。
路鸣舟躲闪不及,下意识的自我保护,转过去用背部承受这一击。
伤就是这么来的。
后来齐洋赶紧把他救出来,他没钱也没时间去医院,代练平台进来的新单子他还要打。
当时齐洋说,都他妈这样了还打单子呢?
最终,齐洋搀着他去了附近的小诊所,小诊所的医生让他们去大医院,得拍片子。齐洋问,拍片子要多少钱。大夫说,怎么也得两三百吧。
路鸣舟一听,这价钱,问医生,我这死不了吧。
医生失笑,死是死不掉的,但是会落下病根啊。
路鸣舟会在乎这个吗,不会。他只在乎两样东西,钱,和楚焕枝。
小诊所的医生给他抹了点什么药,和一些消炎镇痛的口服药。之后路鸣舟动了动,感受了一下,没事人似的回网吧了。
也是人年轻,骨头硬生生自己长好了,之后过了两个礼拜便没再有任何不适。彼时仗着身强体壮,路鸣舟直到被WR招至麾下有了固定工资,都没有说去检查一下。
那时候他在乎的就只是那盒牛奶,那是楚焕枝给他的牛奶,碰的人都得死。这是让17岁路鸣舟失控盛怒的唯一原因。
未曾想到啊,真被那小诊所的医生说中了,落下了病根。
年轻的时候不管不顾,没事了就是没事了,还拍片子,还要两三百块?可拉倒吧。现下想想,没什么常识的小男孩确实活该。
诚然,那时候也没有人教过他。
爹不疼娘不爱,没人要,寄人篱下,又被抛弃。两三百块拍个片子?没有这种意识,也没有这种需求。
活着就行。
几局单排打下来,路鸣舟站起来活动了两下。程医生说他需要保持锻炼,他也有在好好坚持,于是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两圈,顺便看看天气预报。
好在,后天就放晴了。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多,路鸣舟打算去四楼健身房跑会儿步。这边刚出房间门,听见一墙之隔的楚焕枝吉他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是卡在哪里了。
他很不合时宜地想起来,楚焕枝说过,右手留了点指甲拨弦。继而联想到自己肩上的文身。
他身上只有两处文身,98K和这道疤。两个文身都是三年前和楚焕枝糊涂一夜之后文的,所以楚焕枝一个都没见过。
职业电竞圈里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并不少,这些年为名为利,想贴上路鸣舟的男男女女不在少数。谁不想和双冠王沾上点关系呢,直播的时候拉上他,那就是大风刮来的流量。
然而此人石佛在心,不动如山。这些年楚焕枝也关注过电竞圈,看着路鸣舟从选手成为教练,关注了游戏社区,希望能在水友们八卦的字里行间捕捉到一些路鸣舟感情情况的影子。
自然是一无所获,此人几乎关闭了情感阀门,游戏社区里对路鸣舟的评价是:大狙手上文,心中不装人。
咚咚,路鸣舟在敲门。
楚焕枝放下吉他,门外的人穿戴整齐,“聊聊。”路鸣舟说。
随着路鸣舟进了房间,浓烈的草药味道迅速蔓延开来。
两个人重新坐下,面对面的。
不知道为什么,路鸣舟的态度非常官方,搞得楚焕枝也绷直了些。
“之前我托擎达的朋友调查了一下裘峰锦,目前大概能知道裘峰锦买借贷平台的烂账,是因为裘峰锦妻子转移了他在海外的财产,而他在国内给小情人买车买房,背着其他股东,用假.发.票挪用了裘氏餐饮的公款,目前他需要一笔现金来填补亏空。”
楚焕枝:“所以可能他和裘氏餐饮的会计一起做了假账。”
路鸣舟点头,“很大概率是这个情况,裘峰锦这几年频繁活动于北美地界,裘氏餐饮也是在北美上市的,他的主要资产应该都在海外。他妻子秘密转移不是什么难事,我打算让朋友去跟他投资合作,他肯定不会和其他股东商量,而且会暂时停止这个借贷公司的要账行为,毕竟要账如果出个伤残事故,闹大了,也就会被其他股东知道他买烂账。”
路鸣舟顿了顿,接着说:“届时我让朋友去投资,先投一部分,缓解一下他燃眉之急,等到他完全松懈下来,散了他那群要账的打手,再让我朋友撤资。”
楚焕枝听完,消化了良久,“可是合作是要签合同的,那你朋友不就违约了吗?”
“只需要在合同加上要求所有股东签字就行。”路鸣舟说,“他在拿到第一笔钱的时候,肯定不会告知其他股东,因为他急需这笔现金来填账。”
楚焕枝点点头,眼神里有些意外。
半晌不出声,路鸣舟说完这么一大堆,见对方的反应这么……不知是平静还是没完全消化掉,于是追问了一句,“你觉得怎么样?”
楚焕枝懵然发问,“这年头需要对金丝雀做到这份上吗?”
“嗯?”路鸣舟疑惑。
“嗯?”楚焕枝更不明白。
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在替身界不说天花板待遇,也至少是第一梯队了吧。不暖被窝,不下厨,甚至不用照顾他的情绪。
他还帮忙摆平一干没完没了的破事情,可这也无疑增添了楚焕枝的不安——
究竟是什么种类的白月光,能爱屋及乌到这个地步。这种级别的白月光是自己可以战胜的吗,虽然起初楚焕枝还是有点信心的,可越到后面越犯怵。
他想起贺苗苗没事总爱看的那些小说,类似于“金主死去的白月光无时无刻不在攻击我”的桥段,还有苗苗和化妆造型那些女孩子在一块儿聊天的时候会划分一些难度等级。
其中“史诗级”白月光:与总裁少年相知,情愫渐生时被不可抗力分开,自此杳无音讯。青涩年代最纯粹又清甜的爱恋,让总裁日思夜想,游离在贪婪浮躁的社会中只能用金钱,让外貌相似的人去扮演他,但也只是一个永远欠缺的替身。
当时楚焕枝听了相当意外,这才史诗级?这不该是传说级难度的白月光吗?
贺苗苗竖起食指,意味深长地左右摇晃。
“传说级”白月光:不在人世。
路鸣舟:“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一句话拉回他思路,楚焕枝摇摇头,“没、没有了。”
路鸣舟嗯了声,然后站起来,话说完了便打算离开,“那你忙着,我去做点饭放冰箱,你饿了自己去热。”
闻言,楚焕枝跟着站了起来,卯了一股劲,打算问一问路鸣舟,他心底里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起码……起码要知道,是不是还健在。
结果路鸣舟见他噌地一下站得笔挺,先一步说:“忙你的吧,别送了。”
“……哦。”楚焕枝说。
没过几天,WR战队主队队员的春节假结束,全部返回基地开始备战春季赛。
同时,梁灿也被告知,自己由于使用外挂的恶劣行为已经被总部禁赛。但没有上报官方,所以只要他老老实实配合禁赛,全程闭嘴,那么他的职业生涯还有得救。
剩下三个人不得不迅速接纳并习惯替补狙手梁灿,同时又出现了一个问题。
春节后,经理和领队也回了基地,房间不够住了。
临到这个时候,基地里是五名队员,一个经理,一个领队,一个楚焕枝,一个教练。
而这栋四层楼的别墅是改装过的,二楼合并了几间客房,装修出了一个非常大的训练房,三楼两间主卧之外也是改装出了一间会议室。四楼则是家庭影院和健身房,所以即使经理和领队同住也是不够的。
选手们表示他们可以互相挤一挤,Electric和宇衡可以住一间,Time也表示可以和梁灿挤一下。
但是这样一来,阿海这个替补就显得格外尴尬,他一个二队来的,居然是主队队员给他让房间,于电竞圈约定成俗的前后辈等级制度不符。
一群人在会议室里纠结着这个问题。
“这样。”路鸣舟打断了他们,“袁经理和领队去我房间住,阿海住训练房旁边第一间空房,剩下的原来住哪还住哪。”
经理领队互相看了一眼,这俩人住一起没问题,往年出差跟队打比赛经常住一起,但问题这次住的是路鸣舟的房间。
谁敢呐。
“那多不好意思。”经理赔笑,“要不我俩去二队挤一下吧,挺近的。”
路鸣舟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过去,“你怎么讲话跟喝汤一样,我房间怎么你了?”
经理讪笑,“主要是不太好意思……”
“还有别的理由吗?”路鸣舟问。
“……没有了教练。”
至于路鸣舟自己怎么住,暂时没人敢问。
敢问的那个人又是临到黄昏才起床,今天比前几天起床的时间都早了些,赶上晚饭了。
楚焕枝昏昏沉沉地从三楼下到二楼的时候,赢面是经理和领队大包小包地在往楼上搬。多嘴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哦……我们俩搬去教练房间里。”
楚焕枝:“啊?你们三个住一间?”
经理:“不是,基地房间不够住了……是我俩住,教练……诶教练住哪?”
经理说完,扭头看领队。
领队则用“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的表情回敬经理。
两个人互相凝视,楚焕枝笑了笑,“你们忘记问了吗,那我去问问吧。”
“也好。”经理笑着点头。
是忘记吗,是不太敢。
此时路鸣舟正在训练房,而作为编外人员,楚焕枝不可以在主队训练期间进入训练房,于是他敲敲门,把路鸣舟叫了出来。
秉承金丝雀良好的自我修养,楚焕枝开门见山,“你和我住在一起吧。”
方才在训练房里发了一通火的路鸣舟火速切换成亲切模式,“你接了什么剧本在拿我试戏吗?”
“我不接戏啊。”楚焕枝说,“你不是把房间让给经理了吗。”
“我住你屋你住哪,狗窝吗?”路鸣舟问,“那狗怎么办,再流浪去?”
楚焕枝顿了顿,默念了一遍他过年给了你八千八,平复了一下情绪后,蹙眉,“跟我睡一间委屈你了吗?”
“……不是。”路鸣舟迟钝了,他现在懂了,他立刻道歉,“我错了,我不委屈,我怕你委屈。”
楚焕枝装作非常受伤的样子,眼眸一转,斜斜地往下看,“委屈你了,你住狗窝吧,狗住我屋,我流浪去。”
“嗳。”
路鸣舟没想到是这种发展,然而楚焕枝已经扭头下楼了。
这时候路鸣舟才感叹自己是真的迟钝,懊恼地挠了两下头发,然后手肘随意地打在走廊围栏上,“楚焕枝。”
楚焕枝抬头,一双眼睛不满地看他。
“我忙着,你能去帮我把枕头电脑挪过去吗,挪那台游戏本就行,还有键盘鼠标。”路鸣舟说。
“没了吗?”楚焕枝问。
“就这些。”
本质上是有点紧张的,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自始至终路鸣舟都没有把他当成金丝雀来对待。是楚焕枝自己在不断地自我催眠,但这并不是没由来的催眠,分明是路鸣舟不管不顾,没头没尾的这么照顾自己。
怪不得他。
基地煮饭的阿姨从厨房里一盘盘地往外端菜,阿姨的女儿很喜欢楚焕枝,楚焕枝给她签了几张明信片。所以阿姨非常喜欢楚焕枝,今天特意做了道沙拉给他。
“你先吃,别等他们。”阿姨招呼他下楼,“这几个小子吃起饭来跟喝似的,快得不行,你先吃。”
楚焕枝应了声,由于他不知道路鸣舟要的是哪个枕头,把他床上的四个枕头都抱过去了。然后下楼去吃饭。
他吃饭的确很慢,他那盆沙拉刚下一半的时候,后下楼的主队队员已经全部吃完,散步的散步抽烟的抽烟一哄而散。
路鸣舟留下了,抽了张湿巾擦嘴,“搬完了?”
“嗯。”楚焕枝点头。
沉默了片刻,好像没什么话好说,又有些尴尬,楚焕枝鬼使神差地使了个小心思,叉子在沙拉里戳戳这里戳戳那里,问,“你要尝尝吗?”
在路鸣舟的视角里,楚焕枝是稍低着头的,而他看向自己的时候没有抬头,只抬了眼,看了一眼又挪开视线,回去看自己碗里的蔬菜。
“……嗯。”路鸣舟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一滚。
像是把什么难以宣之于口的话也一并咽下去。
楚焕枝的叉子拨弄了两下沙拉,挑了一根紫甘蓝,生菜叶,小番茄,戳进叉子上。
伸手,递到他面前。
路鸣舟向前倾了倾,吃下去。
他咀嚼的动作很硬核,咬肌一绷一松,目不转睛,生菜咬的嘎吱作响。
“好吃吗?”楚焕枝问。
“你认真的吗?”路鸣舟笑了。
“也对,你又不是兔子。”依然是那个叉子,楚焕枝戳着碗里的菜叶,继续吃。
路鸣舟嗯了声,“你是。”
一顿莫名其妙的饭,一些莫名其妙的对话。
最终在夜里走进同一个房间。
今天训练的成果路鸣舟非常不满意,假期刚归队是这样的,每次假期归队路鸣舟都会发一通火。
今天尤为严重,因为阿海和其他三个人几乎没有什么配合。梁灿在一边打着单排,心里奚落这个小替补,憋了一肚子气。
路鸣舟当然能看出梁灿憋屈,可这个时候梁灿是最不配憋屈的人。他留了个心眼在梁灿身上,回到楚焕枝的房间后,他先看了会儿今天梁灿的单排。
另一半,楚焕枝已经洗了澡,面对床上包括自己的,一共六个枕头,“我不知道你需要哪个枕头,我都拿过来了。”
路鸣舟回头,“嗯,我收拾一下。”
路鸣舟合上电脑,从衣柜里搬出来一床厚垫褥,利索地铺在地上,接着拿出来一套床单和棉被。他动作非常娴熟,和楚焕枝不一样,一看就是经常自己铺床的人。
“你睡地上?”楚焕枝终于从沉迷他操作中反应过来。
路鸣舟把四个枕头都拿下去,“不然呢?”
睡你旁边吗?
楚焕枝寻思了一下,“还是我睡地上吧。”
“你老实点吧。”路鸣舟抻了两下床单,一掖,压到垫褥下面,“我在哪都能睡。”
网吧、公园,甚至赛馆走廊他都睡过。
于是楚焕枝又想起他背上的上,汪晟说那是他年轻的时候挨的揍。可算起来路鸣舟也才二十四岁而已,年轻的时候是有多年轻,十几岁吗?十几岁就被揍的二十来岁阴雨天就酸痛?
地铺铺好后,路鸣舟想了想,还是回去自己房间洗澡了。
再回来的时候带了浴巾和洗护,换了一套棉麻的薄睡衣,很自然地躺在地上。
接着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干自己的事情,路鸣舟在给孟晋鸥发微信。这阵子孟晋鸥已经和他聊过裘峰锦的情况,他非常乐意帮忙,无论是出于江湖道义还是少年偶像,孟晋鸥一口应下。
眼下这两个人在商讨第一笔款给裘峰锦承诺多少,楚焕枝则坐在床上,抱着电脑在敲字。这么无声地过了一会儿,楚焕枝感觉地上那位好像没什么动静了,于是慢慢挪了一下,向下看了一眼。
路鸣舟仰面躺着,正盯着他床头柜上露出一个角的塑料密封袋。
路鸣舟指了指那个袋子角,“这是什么?”
“……”楚焕枝伸手,把药袋挪回去一些,“助眠的。”
“喔。”路鸣舟说。
好像是糊弄过去了,楚焕枝捻了下手指,继续在键盘上打字。
然后路鸣舟说:“助眠啊,给我也吃点。”
说完就真的做起来,一副要拿的样子。楚焕枝被吓到,一手拍上去摁住,“不行。”
两个人相对看着,楚焕枝捏住药袋,把它捏在手里,“这是……处方药。”
路鸣舟当然知道,没有包装,只在袋子上贴一个小小的处方笺,上面是病患的名字,再明显不过。
楚焕枝做好了他会追问这药的准备,而对方只是重新躺了回去,没出声。
良久,楚焕枝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安静的空间里两个人默契地放缓呼吸。所以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的信任,信任永远是相对的,总要有一个人先展现出诚意。
助眠的,处方药,路鸣舟能猜个大概。
而为什么楚焕枝需要药物入睡,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约莫就是三年前被下药的事情给他留下了相当浓厚的阴影。
同时路鸣舟愈发坚定了要让裘峰锦身败名裂的决心,就算临到最后要抄刀掏枪他也不在乎。
路鸣舟翻了个身,窸窸窣窣的,接着是手机解锁的声音。
今天孟晋鸥和他商量出资的问题,他登上手机银行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存款。
从十八岁至今,他的奖金工资在买房买车后就没有了其他的开销。代言和广告带来的收入一直存着,彼时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比如汪晟一直建议他做个什么投资钱滚钱。
可能是少年时看了太多一朝云上月一朝足下泥,他更倾向于让钱安稳地存在自己能控制的地方。
连着看了几张卡,想了想,发了个数字给孟晋鸥。
很快,孟晋鸥回复过来说,搞这个B,我也加入。
原来这个裘峰锦也包了几个烈火TV不谙世事的小主播,有男有女,有些还是孟晋鸥在烈火TV时候提拔过的。
两个人各怀心思地躺着,路鸣舟侧着躺了一会儿,又转过来平躺。今天背上好了很多,天慢慢地放晴,只是睡地上有些硌。他闷闷地叹了口气,被楚焕枝听见了。
然后床沿探出半个脑袋,楚焕枝问他,“你肩膀又疼了吗?”
“还好。”
只有半个小脑袋,露着眼睛,“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高三。”
高三啊……楚焕枝转着眼珠子,回忆了一下,“十八岁?”
“嗯。”
“为什么挨揍?”楚焕枝侧着躺在床边,看着他,“没打过别人吗,你挺能打的呀。”
路鸣舟也看着他,说:“一屋子人揍我。”
“为什么?”楚焕枝睁大了眼睛,“高三的时候就有一屋子人揍你?”
在乖学生的观念里,学生再如何也不至于招惹一屋子人吧。况且就算是小混混,手里也是有轻重的,怎么会伤那么重,遗留到现在都会痛。
所以说世界是有参差的,无论是幸存者偏差也好,难以共情也好。人和人生活的环境决定了他们对世界的看法。
路鸣舟仔细回想了一下,他挨那一椅子的最初原因。
是麻将馆那个人踢碎了他口袋里的盒装牛奶。
于是他如实作答,“因为当时我在一个麻将馆里看场子,有一桌闹起来了,我去制止,有个人犯病,踹碎了我裤兜里的牛奶。”
“我就把他往死里打。”
“他那几个朋友,就把我也往死里打。”
楚焕枝越听越觉得离谱,“为了……一盒牛奶?”
“对。”路鸣舟说,“为了一盒牛奶。”
楚焕枝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浅栗色的头发在卧室顶灯下铺了个漂亮的阴影在脸颊,有点痒,他拨开头发,“那盒牛奶很重要吗?”
“嗯。”路鸣舟盯着他的眼睛,“很重要。”
其实楚焕枝莫名的有种预感,大约会和路鸣舟心底里那个人有关。因为时间再往前推三年,三年前他们俩滚在一起的那个晚上,那时候路鸣舟也才二十一岁,那时候如果心底里装着什么人,是高中时代也很合理。
什么样的白月光是传说级别的,不在人世的。
楚焕枝怎么想都觉得合理,没有人能赢得了不在人世的白月光。
一番脑内天人交战后,楚焕枝非常镇定,非常平静地问,“那盒牛奶,关联着什么人吗?”
“是的。”路鸣舟说。
路鸣舟有些紧张,类似于近乡情怯的那种紧张。但他又很期待,他很想让楚焕枝知道,他常常在云江市一中食堂窗沿放着的面包和牛奶,是他那段晦暗人生的灯塔。
然而楚焕枝问的却是……
“他还活着吗?”
路鸣舟:“嗯?”
楚焕枝问出来就后悔了,哪有人这么直白的,“我是说,他……现在还好吗?”
“算不上好吧。”路鸣舟调整了一下呼吸,“靠吃药睡觉的人,怎么能算好呢。”
楚焕枝迷茫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可能缺失了什么剧情,像是错过了电影的开头,后面的一个多小时都云里雾里,连蒙带猜。
“嗯?”楚焕枝发出一个疑问的单音节。
路鸣舟说:“嘴馋,又什么都不能吃,整天抱着一盆兔子粮,狗看了都绕路。”
楚焕枝:“什么?”
“就是给我牛奶的那个人。”路鸣舟一直看着他。
看着他的眼底,看着楚焕枝那双从落寞到平静再到讶然的眼睛。
“对了。”路鸣舟又说,“还有肉松面包,巧克力饼干,火腿三明治。”
“还有。”路鸣舟顿了顿,这些回忆对他来讲太残酷,“还有草莓果酱夹心的……松饼?”
楚焕枝感觉胳膊有一点麻,自己侧躺压着的半个身子都有点发麻。他张了两次嘴,才发出了声音,嗓音微颤。
他说:“那个叫铜锣烧。”
“喔。”路鸣舟点点头,“铜锣烧。”
“谢谢。”路鸣舟补充,“帮我渡过了很难的一段时间。”
“……不客气。”楚焕枝说。
回忆是乍一下全部开始回放的,这种感觉像是在老旧房子里翻到了一些录像带,塞进旧式播放机里,居然能完好地播放。
楚焕枝还记得高二那年,他总能远远的看见一个男生,他蹲在食堂外墙的窗户底下。往往是下午放学的时间。
下午放学到晚自习开始之间是吃饭时间,楚焕枝连续好几天都在晚饭时间看到同一个男生。那男生瘦高瘦高的,头发有些乱,远看有些灰头土脸。
会不会是贫困生呢,会不会买不起晚餐,又不想留在教室里,所以在这里躲着同学?
小楚焕枝萌生出恻隐之心,但他又不想让对方觉得难堪。于是,他用零花钱买了一块肉松面包,一盒牛奶。他不够高,他得踩在凳子上才能够着窗沿。
路鸣舟似乎在等着他再说点什么,可他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
有人踹碎了他给路鸣舟的牛奶,路鸣舟把人往死里打,招惹了一屋子人挨了顿狠揍。
路鸣舟把自己挠伤的疤痕刺在皮肤上。
路鸣舟收留他住在别墅里。
路鸣舟每天往返百余公里。
他顿时觉得天翻地覆不过如此,三年的心病被注入灵丹妙药。整个人在床边,不受控制的,大约是维持一个姿势太久,抑或是此时大脑已经放弃思考。
扑通。
楚焕枝从床边掉下来了。
路鸣舟稳稳地接住他,一个成年男人砸在身上,他连吭都不吭一声。
楚焕枝想爬起来。
然而刚刚撑起上半身,他被路鸣舟抱了回去。
“我以为你忘记了。”路鸣舟说。
“没有。”楚焕枝的脸贴在他耳廓,声音有些飘,“草莓酱夹心的铜锣烧,是我最喜欢的。”
“谢谢。”路鸣舟说,“我也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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