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冷嫣无言地握紧手中断剑。
眨眼之间, 雌冥妖的骨剑已至身前,浑厚的灵力从她剑锋涌出,仿佛烈日穿过云层,绽放万丈金光。
冷嫣手中的断剑却已黯淡, 它失去了剑灵, 而她的灵力也已几乎耗尽。她挥剑招架格挡, 在致命的金芒中闪转腾挪, 单薄的身体仿佛怒涛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会撞碎。
雌冥妖享受着潮水般涌动的灵力, 沐浴在羲和的光芒下。她出生于不见天日的地底,数千年来难逃被追杀、被驱逐的命运,直到此刻。
如今她已夺得天地的眷顾,拥有了羲和之力,只要将眼前这女人杀死, 她便能夺得神格,理所当然成为羲和神。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用躲进阴暗潮湿的地底,众生将对她顶礼膜拜, 称颂她丰功伟绩的歌谣将万世传唱。她将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与天地同寿。
而她与这一切荣光之间的唯一障碍,便是那渺小而不自量力的蝼蚁。
她还在挣扎, 徒劳地闪躲着, 用她那把可笑的断剑抵挡着, 仿佛枯叶妄图抵挡秋风,仿佛脆弱的堤坝妄图抵挡洪流。
在不停的追杀中, 冷嫣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她的身法越来越慢, 动作越来越凝滞,每挥一下剑都似竭尽全力。
她的身形忽然一滞,一道金芒划过她的颈侧,鲜血顿时染红了衣领。
雌冥妖立刻抓住时机,她举起骨剑,身形如风,向着冷嫣刺去。
金色光芒从剑中喷涌而出,犹如万箭齐发,冷嫣避无可避,微阖双目,面容平静,仿佛已经认命。
千万支利箭又凝聚成一柄骨剑,穿透冷嫣的心脏。
雌冥妖举起剑,将冷嫣的身体挑起,她就像被尖针刺穿身体的蝴蝶。
雌冥妖看着她的双眼渐渐失去神采,变得黯淡,忍不住得意地弯起嘴角:“所谓的夕暝神,真是不堪一击。”
话音未落,她只觉剑上忽然一轻,眼角的余光瞥见一片莹白的光飞起。
雌冥妖定睛一看,那是一只白色的蝴蝶。
紧接着一群白色的蝴蝶如涌泉般喷涌而出四散飞去,那把断剑没了人握持,落入混沌之中。
雌冥妖这才想起,这女人的躯壳原本就是一具傀儡,死后自然也会化为白蝶。
可她心头隐隐生出一股不安的感觉,这和传说对不上。
羲和应该斩下夕暝的头颅,分解她的尸骸,将之化作日月山川……
她转念一想,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多少故事都是以讹传讹,开天辟地的真相,那些凡夫俗子又怎么会知晓呢?
相较之下,她更在意另一件事——既然冷嫣已死,神格理当降临在她身上,为何她没有感到丝毫变化?
正思忖着,眼前的灰雾变换着,飘动着,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雌冥妖便即举剑刺去,那人形立刻化作烟雾散去,重归混沌。
不等她放下心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我杀不了你……”
雌冥妖心头一凛,一股寒意爬上她的后背,连骨剑上的金芒都黯淡了些许。
她眼角的余光又瞥见一个人影从混沌中浮现出来,她立刻挺剑刺去,那人影又立刻隐没在混沌中。
“你说你伴欲而生,有人便有欲,只要世间有欲在,便没有人能杀得死你,”那声音不紧不慢地道,“那么没有人存在的地方又如何?”
话音甫落,四周的雾霭迅速凝聚成一个人形,那人也似笼罩在雾气中,仿佛混沌本身。
那柄断剑,不知何时握在了那人影的手中。
她挽了个剑花,继续道:“你可曾想过,当真是羲和杀死夕暝么?或者说,你当真是羲和么?”
雌冥妖忽然想起自己五百多年前从重玄护宗大阵中逃脱,曾经过一个雾气氤氲的水池,池畔的壁画上绘着乾坤之战的情形。
画中的羲和面目模糊,而夕暝则生了与羲和传人相似的相貌。
她直到此刻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并不是壁画斑驳脱落的缘故,那模糊一片便是羲和神本来的面目!
她霎时间如坠冰窟,握着骨剑的手也轻轻颤抖起来,她双手握剑,冲上前去对着照顾那人形胡乱劈砍,可金芒只是微微一闪,立即被混沌吞噬。
雌冥妖绝望地挥舞着骨剑,恐惧和绝望如灰雾一般侵入她的心脏,占据她的四肢百骸。
她定了定神,不可能,她明明已经得到了羲和神脉,她理所当然是羲和神,怎么会是被杀的那个。这一切不过是对方故弄玄虚的诡计罢了。
雌冥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催动身体中的羲和之力,她眉心的火焰纹流淌着金光,骨剑上光芒大盛。
就在这时,那人影忽然拔地而起,断剑指向虚空。
灰雾如飓风般旋转起来,混沌中风雷涌动,“哐”一声巨响,一道银白的闪电落在剑上,黯淡的断剑顿时寒光四溢。
冷嫣双手握紧剑柄,一剑向着雌冥妖斩去。
雌冥妖挺剑格挡,两剑相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耀眼的光芒笼罩了一切。
冷嫣手中的剑不断往下压,雌冥妖手中骨剑滚烫,然后渐渐弯曲,融化,化作滚烫的铁水滴落下来,在她脸上和身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窟窿。
雌冥妖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冷嫣收回剑,再次高高跃起,又是一剑挥出。
这是开天辟地的一剑,剑气挟着风雷,夹杂着电光,如巨龙一般嘶吼着、咆哮着向雌冥妖飞去。
雌冥妖惊惧地睁大双眼,紧接着,她的头颅便飞了起来。
就在她身首分离的刹那,远方响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乐声,如箫声飘渺,如钟声雄浑,又如琴声清越,由远及近,在冷嫣周围盘旋。
乐声涤荡着她的神魂,她的灵台变得无比清明,这个世界的一切真相,一切秘密,顷刻之间涌入她的识海中。
神格降临到她身上,犹如一道光划过黑暗的天空。
她的双眼穿透时间的迷雾,过去和未来犹如一条首尾相衔的蛇,过去即是未来,新神便是旧神,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雌冥妖的头颅落下来,冷嫣接在掌中,在她眉心火焰纹上一点,整个头颅熊熊燃烧起来,羲和之力化作金芒喷薄而出,很快便化作一个金色的火球缓缓上升,最后悬挂在空中。
冷嫣手中断剑挥舞不止,雌冥妖的身体被一截截削落,血肉融化成泥,骨骼化为山脉。
做完这一切,冷嫣那混沌凝聚成的躯壳也分崩离析,头颅升至天空变成了月亮,身躯获如沙砾一般瓦解,散落在虚空中变成了群星。
初生的大地迅速生长,很亏变得广袤无垠,茫茫望不见边际。
断剑自空中坠落,一群白蝶忽然从四面八方飞来,汇聚成一个身着浅杏色衣衫的女子,将剑柄握在手中。
冷嫣提着剑,在初生的大地上慢慢走着,这个世界上没有别人,没有生灵,只有她和她的剑,土地是滚烫的,地下有岩浆缓缓流淌。
她不知疲倦地走着,不知经过多少个日升月落,翻过无数高山,穿过大片大片的荒漠,涉过无数条河流,来到一片宁谧的水域,这片水也是初生的,清明澄澈,不像千万年以后那般死气沉沉,弥漫着悲意。
水中自然也没有无数载着亡灵的小舟。
冷嫣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张纸,叠成一只小船抛进弱水中,纸船见风就长,很快便长成了能容纳一两人的真船。
她踏入舟中,将断剑横放在膝上,任由弱水带着她飘向远方。
荒草丛生的河岸渐渐消失,不知在水上飘了几日,小舟终于在茫茫的水面上停下来。
冷嫣低下头抚了抚断剑,轻声道:“小树精,我们回家了。”
她站起身,跨出舟外,将手中断剑缓缓地插入弱水中。
宁静无波的水面先是泛起一圈圈涟漪,接着渐渐旋转起来,水流旋转得越来越快,逐渐形成漩涡,漩涡逐渐向周围扩散,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墟。
水流最终平静下来,大墟却未消失,断剑悬在大墟中央,像棵光秃秃、孤零零的树。
冷嫣取出一把匕首,在自己手心割了一道口子,将血滴落在剑上。
透明的血顺着剑柄流淌到剑身,渐渐渗入剑中,第一条细嫩的银色根须从剑的断口处生了出来。
……
归墟上不辨日夜,冷嫣起初还用更漏计时,渐渐的便也不在乎了。
她每隔几日便用神血来浇灌若木,越来越多的根须从断口处生长出来,没入归墟中,汲取着四周的灵力。
树长得很慢,她浇灌了上百次,也只长了尺许高,而且只长根不长枝叶,但冷嫣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和耐心。
闲来无事时,她便取出纸和剪刀剪东西解闷,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她想得到的生灵她都剪,熟能生巧,她剪纸的技艺渐渐高超,剪出的飞禽走兽惟妙惟肖,剪完了吹口气,纸片便有了生命,变作生灵飞着、跑着、蹦跳着离开了归墟。
她也剪了很多纸人,那些纸人出了归墟,在昆仑山下聚落为居,繁衍生息。
冷嫣将若木收在剑中的小应龙也取了出来。
金箔小龙一见风便化作金光闪闪的小应龙,它绕着若木盘旋,发出一声声困惑又悲伤的吟啸。
冷嫣摸了摸它的角:“小蛇,你也去阳间吧。”
小应龙甩着尾巴,晃着脑袋,仍旧绕着若木转圈,转累了就盘在树下歇息,冷嫣知道它不愿离开,也就由它去了。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少年,若木长得和寻常的树差不多高了,也生出了枝桠,只是仍旧不长叶子,不管她用多少血浇灌祂,祂还是一棵秃树。
可是分别的时刻却已经来临了。
她能感觉到祂身体中一片混沌的灵识在慢慢凝聚,即将生出新的神魂。
新神降世之时便是旧神离开之日。
而她也要回到原来的地方,那里还有她未完成的事。
……
若木是什么时候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的?祂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祂知道自己是被一道霹雳惊醒的。
在那之前,祂的灵识浑浑噩噩、一片混沌,随着那一声惊雷,祂的灵台仿佛拨云见日,骤然清明起来。
睁开灵目的瞬间,祂看到一个笼罩在白光中的人。
这是祂第一次见到人,根本无从比较和判断,但祂却莫名觉得她是个很好看的人。
祂看见她怔怔地望着祂,嘴唇翕动:“若木。”
若木认出她的声音来,祂在昏睡中总是听见有个声音在祂耳边喋喋不休,虽然听不清那人说的是什么,但祂却记住了她的声音。
“是你,”祂道,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高兴,“我睡着的时候,是你一直在和我说话。我是你种的么?”
那人点点头:“我要走了。”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们还会见面的。”
话音甫落,她便渐渐融化在了耀眼的白光里。
若木没来得及挽留,也没来得及问她要去哪里,她就那么消失不见了,祂最后看见的,是她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的一滴泪。
眼泪“吧嗒”一下打在祂的树根上。
若木心头莫名像是被人揪了一下,祂怔怔地看着那一小点湿漉漉的痕迹,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问她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总不至于太久,祂心想。
归墟上的日子无聊又漫长,除了祂这棵树之外,只有一条金色的应龙,祂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小蛇。
祂以为种下祂的人很快就会回来,可谁知等了很久,等到祂已长得有两条小蛇那么粗,也不见那人回来。
这一天,祂正百无聊赖地打着瞌睡,忽然听见耳边传来流水的声音。
祂睁开灵目循声望去,只见雾气迷蒙的水面上飘来一叶小舟,舟上隐隐约约看得出一个人的轮廓。
若木以为是祂等的人回来了,精神不由一振,谁知待那小舟飘到眼前,祂却发现舟上坐着的是个陌生男人。
准确说来那不能说是人,他充其量只能算一缕残缺的幽魂。
他的模样狼狈而憔悴,一身白袍沾满鲜血,几乎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若木莫名看他很不顺眼。
“你是谁?”祂问道。
残魂道:“谢爻。”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他的喉咙里灌满了沙砾。
若木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谢爻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昆仑大阵将他的神魂碾碎时,他以为自己必定魂飞魄散,可不知为何大阵留下了他的一缕残魂。
他失去知觉,不知沉睡了多久,醒来便发现自己身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
他过了很久才弄清楚自己大约是回到了连昆仑派都还不存在的时候。
那么他的计划失败了,时光没有倒流回三百多年前冷嫣出生的那天,却回到了上古。
费尽心机,终究是一个空空荡荡的笑话。
谢爻在世间漫无目的地飘着,冥冥中像是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前往某一个地方。
看到那棵通体银白的大树时,他明白是自己的执念将他带到了这里。
“听说亡灵可以神木许愿,我是来许愿的。”他道。
若木从未听过这样的事,正要否认,可转念一想,横竖闲着无聊,倒也不必一口回绝,且听听他有什么话说。
“你要许什么愿?”若木问道。
谢爻嘴唇动了动,涩然道:“有个人……我想再看她一眼。”
若木打量着他:“倒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不会平白无故帮你,你打算用什么来换?”
谢爻道:“一切。”
若木嗤笑道:“你只是一缕残魂,有什么能给我?”
谢爻一言不发,低垂着眉眼。
若木道:“一千世。”
谢爻微怔。
若木道:“轮回千世,当牛做马,为奴为婢,每一世都受尽痛苦折磨,换那一眼,你换不换?”
谢爻缓缓跪倒下来:“换。”
若木想了想,微微一笑:“第一世,不如就从蚍蜉开始吧。”
话音未落,银光一闪,眼前的残魂不见了,一只黑黢黢的虫蚁沿着银白色的树干慢慢爬向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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