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媳妇儿
盛京城地处九河通衢之地, 一国中枢,所以大骊开国后定都于此,未到百年, 便逐渐有了天下第一雄城的气象。
裴迎跑得很快,自膝盖以下几乎无知觉, 狂风撞在胸口, 她几近哽咽,只想着快点, 再快点,或许能挽回一城百姓的生死。
从那座巍峨森严的武明门进城,就是有名的朱雀长街。
这条青石铺地的宽敞长街正对着内皇城,将外皇城一分为二, 只是左右两边的界限并不分明。
显赫人家的高墙深院和升斗小民的寻常宅邸混杂在一起,点缀着酒肆亭楼的喧沸热闹, 颇有些人间烟火与紫金帝王气纠结交缠的意思。
“哎,站住!”鸨母叉着腰一声尖利的嗓子。
是在叫她吗?
裴迎困惑回头, 少女一身单薄粉衫, 领口因为逃命,微露出一线雪白脖颈,面庞稚嫩,曲线弧度却异常柔软成熟, 丰臀细腰,腰身软软地陷落一块儿,勾魂弯刀, 漂亮水灵得令人咂舌。
只是发髻乌七八糟,面庞黑一块儿白一块儿,叫烧焦的灰扑了, 一副狼狈难民模样。
鸨母眼眸一转,难免将她看轻,以为她是哪家逃出来的侍妾娇婢。
这种小娇雀,谁捡到便是谁的。
再着,若是任她被主人家抓回去,也是活活打死,不如进小金仙伺候恩客。
“对,就是你。”
鸨母声音娇媚,笑眯眯地冲她甩了帕子。
“快过来。”
大骊王朝不禁勾栏,即便是京都内,也有着好几所烟花之地。
裴迎抬头瞧了瞧花楼的匾额,才知道自己竟然跑到了这地方,往日父兄管得严,路经此地时,绝不允许大家闺秀掀起帘子看一眼。
盛京勾栏十二所,最有名的当然要属这座让多少达官贵人流连忘返的小金仙,要不是背后有朝堂高官的影子,这座青楼酒肆画舫相结合的销金窟,恐怕也不可能在皇城脚下生存这么久。
哥哥裴昀常跟她算计:越往外,质量就要差些,当然,花的银子也少了许多,只能在小金仙楼下听清倌儿弹曲的银子,到了东城区,却足够包下一个花魁春宵一度。
“那您喜欢哪个地儿?”
她当着嫂嫂的面给他下套。
哥哥不上套,气急得跳起来,又羞又怒道:“阿迎,我都是听同僚说的,别胡说啊!”
此刻,裴迎拔腿想跑,来不及了,一个肥头大耳的富商醉醺醺地揽上来。
“放开我!”
少女呜呜咽咽的叫声从指缝溢出。
她心下恐慌无比,这可是在皇城根儿下,他们……他们怎么敢如此大胆强抢民女。
裴迎本就畏惧心急,此刻生出身不由己的无力和委屈,眼眸氤氲出水雾,泪珠无可抑制地滑落,她很想殿下,殿下究竟在哪儿。
鸨母面露难色,赔笑道:“这位小雏还未经□□呢,恐冲突了大人。”
“滚!”富商不耐烦地一挥袖,打在人脸上。
夜色笼罩下,醉醺醺的富商打扮的中年人正搂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她衣着狼狈,凝了血污焦黑,一张嫩生生的小脸,挂满了颤巍巍的水珠,楚楚可怜,更令人生出欺凌之心。
富商欲心大起,短胖的手指正要不老实地在少女身上摸索,被裴迎一拳砸来,砸在眼珠上,生疼得他叫起来,脑瓜子嗡了片刻,随即怒不可遏!
“放开我!放开我……”
她一面哭着,一面慌乱地捡起所能碰到的东西,挥舞着朝人砸去,可惜在半空中便被按住了手腕。
这是很常见的景象,外地来的富商到了京都,往往会想去小金仙试试自己荷包的深浅,但商人习气让他们无法接受花了大半年挣到的银子,连头牌的手都摸不到,只好悻悻然去找其他女子。
这个来京都做生意的中年人自认相当幸运,这名在街边遇到的粉裙少女,论姿色容貌,不比哪家青楼的头牌差,只是太过倔强了些,牙尖嘴利,反抗激烈。
他喝醉了酒,身子臃肿,本就体虚气浮,竟然被这小娘们儿挠了几道血印子,着实让人看了笑话。
在酒气与欲念的双重驱使下,就连冬夜晚风,也带了些灼热。
他拼命地拽着她,双目通红,狞笑着恶狠狠想:再走过一条巷子,就到自己临时租住的落脚地了!
中年人假借酒劲而不老实的双手也愈发肆无忌惮。
“轰然”一声巨响,天崩地裂,她险些站不住,扶墙,头晕目眩,眼前的青石砖蛛网般四散裂开缝隙,踩在她脚下。
肥硕富商也因这一巨响,酒醒了大半,停手,仓皇抬头,不知声音来源。
这样的火雷声,已经响过好几遭了吗?她抬头,天际隐隐红光,不知是因熊熊烈火还是血光。
此刻,皇城那汪清澈见底的观鹤湖旁。
大骊太子陈敏终正与一个身穿黄袍的中年男子对弈。
皇帝摇了摇头,“朕素来不喜把弄这些小玩意儿,要不下回你让朕四个子?”
陈敏终静静道:“父皇征战多年,观天下气运在一湖中,通透世事变化,总有些出其不意的无理手,倘若让四子,儿臣必输无疑。”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将手中棋子落下:“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这些乌七八糟的官场习气,学的太快了吧。”
陈敏终摇头:“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全是儿臣的肺腑之言。”
这时,一头英武的黑色游隼突然自夜色中飞来,盘旋了几周,收敛翅膀,轻轻落在陈敏终的手臂上。
游隼的脚上系着一张纸条。
陈敏终展开纸条,看了两眼,递给对面的皇帝,又将棋盘摆好,漫不经心说道。
“父皇,再来一局?”
第一手,落子天元,皇帝脸上终于浮现笑意。
皇帝望向眉头微皱的陈敏终,说道,“对于昭王之事,你怎么评价?“
陈敏终不卑不亢,落下一子:“无法成事。”
皇帝将后背依靠在椅子上,叉手:“哦?此话怎讲?”
“昭王在盛京城遍布火雷,一枚火雷不过核桃大小,细小歹毒,爆发力极强,内藏机括装有压缩的火药,各类钢针、铁钉、铁珠、毒刺等等物件,哪怕一丈的城墙也能炸开,攒射开来,刚猛无比。”
“儿臣在他回京前,便已经盛京城布局的火雷已经清除了大半,那些陈年旧事,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即便昭王的死士还在,对于目前的局势也没有太大的改观。”
“第二则是裴昀背叛了昭王,使得这件事有了变数,若非裴昀出局,极有可能沦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境地,尽管结局依旧不会变,但可能要多死好几个人。”
棋盘之上,一条大龙已经七零八落。
皇帝数了数目数,他难得有这样心情好的时候,心平气和,与陈敏终如寻常父子。
或许人老了,便意识到自己是孤家寡人,背后孤零零的,也有些高处不胜寒。
他突然咳了两声,说道:“旗鼓相当,旗鼓相当,朕心情大好,不下了。”
陈敏终忽然颔首:“多谢父皇放儿臣离开。”
皇帝嗤笑一声,他早知道陈敏终的心思不在这盘棋局上了。
半个时辰前热闹非凡的街道如今冷冷清清,裴迎鼻尖嗅到血腥气,被阴冷夜风送过来,风声呜呜咽咽,城门大开,一豆昏暗灯笼闪烁不定。
“小娘们儿,跟我回家。”
富商面色狰狞,从刚才的爆炸声中回过神来,一把揪住了裴迎的领子,像拎小兔子似的弄起来。
裴迎被提领子,面色涨得通红,呜呜咽咽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骂人的字眼,小脚乱踢,很快鞋袜也脱落了,瑟缩着,受惊的小鸟。
忽然,地砖剧烈地震动,灰尘腾腾,街口两盏大红灯笼被吹拂得起起落落,飘来打去。
桌椅上的茶盏碗碟碰撞个不停,耳边嗡鸣声越来越近,竟是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长街尽头出现一线雪甲军队,甲胄森明,寒光惨亮,只是被夜色披拂,众人的面目成了阴影,黑压压如同蝗群一般。
地平线之上,仿佛无数凶猛异兽疾奔而来,声如雷鸣,扬起滚滚烟尘。
富商悚然一惊,这是何时把军队招来了?
雪甲军潮水般分开,从中马蹄踩落阴影而出,一个高大英挺的雪甲将军,坐在马上,勒住缰绳,凤眸冰冷。
目光像在看一个人死人。
富商只惊异于这位雪甲将军鼻梁高挺,眉峰至下颌线干净利落,说不出的杀气腾腾,望着自己的眼神越发阴鸷。
巷子的宽度足够让三人擦肩而过。
不好!富商警铃大作。
富商醉醺醺地向那个高头大马上的官爷躬身,正想挤出几丝笑脸,瞧见官爷盯着自己手上的小姑娘,顿时嘿嘿一笑,都是男人,他识趣地明白了官爷的心意。
富商将裴迎拎上前,更加恭敬地低头了。
“还请官爷笑纳。”
一道白芒闪过,富商的人头“咚”地一下滚落,一路没入黑咕隆咚的小巷,瞪大了眼,竟是一声都来不及喊出。
城外,雨丝飘摇,昭王的死士,此刻堆积成山,身躯横亘于荒野之上,仿佛蜿蜒连绵的岭脉。
裴迎眼眸一亮,想喊他,可是喉头干涩,半天蹦不出一个字,她生来娇气,锦衣玉食地供养着,从来半点委屈和苦头都没吃过,今日似乎将苦都吃够了。
她心性来得快去得快,原本想着见到殿下,要好好说委屈,再埋怨他为何没有快些,可是一睁眼见到殿下,安心下来,懒懒的什么也不想说了。
若是真要说什么了,只怕蹦出泪花惹人笑话。
她身子软软瘫下来,被陈敏终翻身下马,迅速接住,稳稳落在她双臂中,恍恍惚惚,想起了儿时为她遮蔽桃花雨的那双手。
他皱眉,将她发丝至脚踝都扫视个遍,又脏又颤抖的小猫,只能趴伏在他胸膛上,依靠着他,迷迷糊糊的,半蒙着眼儿,还挂着泪痕。
“陈敏终,别看了,我还没死呢。”她小声说。
裴迎僵硬地扭过头,想起了什么,勾住他脖颈。
“殿下,您方才干什么去了?”她不解地问。
他很耿直地回答:“陪父皇下棋。”
什么?下棋?
裴迎原本不气也不委屈了,心想能被殿下抱着就心满意足,可是听到殿下这番话,她胸膛瞬间风起云涌,面庞生出一层愠色,涨红了脸,气急得半天说不出话。
“你……你!”
她皱巴巴一张小脸,抹了抹脸上乌黑焦灰,一股脑儿地擦在他白领上、脸上,推搡着,一面愤愤不平地低声说。
“混账陈敏终,你媳妇儿都快死了,你还有心下棋!”
陈敏终将她抱紧了些,翻身上马,手掌搭在她玲珑柔软的腰身间,目露心疼,心底尽是自责,他向来将责任看得极重,却让自家娇气的小妻子流落在外半日。
他本想立即出城找她,却不得不被父皇留下处理昭王的死士和火雷,维持城中秩序。
今夜是上元,倘若昭王计谋得逞,会死很多人,他只好派宁怀贞去寻她。
众人不敢侧目,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生怕招惹殿下的冷眼。
一向稳重自持,清冷威严的殿下,操练军纪时不苟言笑得令人害怕,竟然会哄他的太子妃。
在众目睽睽下,他将她搂得更紧,似乎有意承受她惩罚似的小打小闹。
他满怀歉意,轻声说:“对不起。”
他想:任她怎么罚都行。
裴迎一愣,心一紧,抱住了陈敏终,脸贴在他生硬的雪白甲胄上,硌得生疼,仍是不愿松开,她面颊鼓鼓粉嫩,蹭了蹭他,小声说。
“没……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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