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你在乎我的生死?
夤夜过去, 淡淡的曦光笼罩在窗纱上,晒出浅薄的一层红晕。
贺兰桀从睡梦中苏醒,第一件事便是侧头看向里,她还睡着, 睡姿凌乱, 白嫩的面颊朝向自己, 压着枕头的一个角落,险些就要滑落下去, 神态安详,与之孑然相反的就是她的一条腿, 那条腿早就过了她自己设下的“太行山”压在自己的某处。
一大早就面临如此的尴尬。
这几年虽无彤史, 无心女色,但他也是个正常男人,别说被她如此强行撩拨了。
贺兰桀将她的腿拿起, 慢慢放到旁侧,长呼了口气,起身下榻, 去净室更衣。
片刻后,他从净室后出来, 将裳服整理干净,朝外而去,先回了一趟太极殿。
李全见他回来,神采奕奕的模样, 应是昨夜里睡得饱足, 这是极为罕见的, 虽没明说, 心中暗暗地想:莫非是崔美人在, 圣人的失眠之症不药而愈了?
“圣人,今儿没有早朝,还可以再睡的。”李全提醒道。
贺兰桀走向堆砌了一大摞奏疏的龙案,头也不回地吩咐:“将刑部尚书、大昭寺卿、镜明院御史通通给朕叫来。关于剑南道东川渝州御史的卷宗,也一并调过来。”
起初李全还纳闷又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一齐将这三司的头儿传过来问话,一听后边是为了渝州御史的那事儿,李全就明白了。
看来圣人终于是清醒了,崔美人确乎是崔莳,前渝州御史之女。
李全连忙滚去办。
最聒噪的人一走,太极殿空了许多,贺兰桀才有注意力分散在桌上摞得有小山高的奏折上。
以往这些大臣知道他勤政,连失眠的空档都拿来处理万机,一日十二个时辰恨不能有十个时辰是扑在国务上,所以为了证明自己的勤勉都拿东西来叨扰他,劄子里十本有八本是请安问好的废话。以前,贺兰桀拿来无聊时打发时日,从没发过脾气。
但是,这次贺兰桀却将东西一推,下了一道谕令:“谁若是再乱用劄子传些没用的废话,朕先断了他的粮草俸禄。”
顿了顿,他召了黄门令来,脸色有些沉凝。
“替朕再传一道旨意岭南,将鹿鸣清召回玉京吧。”
黄门令领旨而去。
日上三竿,三司的头儿在太极殿外碰了头,一齐迈入殿内来。
三个人都一头雾水。这马上就要过年了,这个时候谁家的男人不在家里搂着娇妻美妾亲亲热热,好趁着休沐的时节添丁?一大早被窝还是热乎儿的,太极殿一道敕令下来,害他们裤子都来不及穿便爬起来接旨了。大冷天儿的,穿着单裤衩儿跪在雪地里怪冷的,也怪圣人不知疼人,一听,原是为了那谋逆不道的崔梦熊的点子烂事,更是心情不爽快了。
但不爽快归不爽快,谁也不会把这点面子功夫不做足,甩脸子给圣人看,纷纷敛袖下跪。
贺兰桀不问他们来迟,只问可带了崔梦熊的卷宗。
刑部卢尚书将案子递上去,顺道不忘了摘清自己,踩上一脚大昭寺卿许祎,“圣人,关于崔梦熊的案子,刑部只是过了一眼,因设计官员,牵涉深广,所以最后判了崔梦熊枭首示众的结果,是许大人。”
现如今,就算是整日搁家里窝被窝,谁还能不知道腊月廿二圣人在御园选秀,最后纳了一个崔美人?
这才过了两天,圣人便说要提崔梦熊的旧案。
两个崔,加一起不就是一个崔么。
圣人八成是要为老泰山翻案,就像上一个老泰山一样?
不过这可有点儿难度,毕竟这崔梦熊犯的事儿那可是罪证确凿,连他本人都没有辩驳直接伏法的。
但不管圣人心里怎么打算,这件事把自己摘出去就对了,明哲保身,上上之计。
许祎一听姓卢的竟然把屎盆子叩自己头上,登时脸红脖子粗,可卢尚书说得又不错,这案子的确是他最后拍板定音的,他抹了抹一脑门汗,上前道:“圣人,案子是老臣判的,不过这罪证全是镜明院刘御史搜集来的,老臣是依照证据断的案,想来绝无错处,若有错,那也是罪证不足,或是除了什么纰漏。”
刘御史一听,登时也傻了眼。
正要为自己辩白两句,将锅甩给刑部卢尚书,只见圣人用他那一贯笑里藏刀的和颜悦色道:“朕听说许爱卿的爱女近日正在议亲,许了谁家儿郎?”
许祎登时额汗滚滚。女儿曾经与现如今的海昏侯贺兰尧有过婚约,婚期都定下来了,可惜后来出了那档子事,海昏侯与王太后母子去了东海国,婚事顺其自然地也就黄了。当时也是怕,另嫁会惹得海昏侯不快,于是咬牙隐忍,让女儿在闺中又蹉跎了三年,现今是终于留不住了,可谁家又愿意娶一个和海昏侯有过牵连的女子?要是圣人不松口赐婚,只怕难觅佳婿。
“回、回圣人,还在找。”
贺兰桀将案子卷宗接过来,一折一折地看,信口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这一回许爱卿可得把眼睛擦亮了。”
许祎的背也是热汗如浆,连忙点头称是,“是,是,老臣谨记。”
当年和海昏侯定亲,不就是明摆着站队赵王么。圣人不会报仇,但每一笔旧账他心里都记着呢。
卷宗翻到了底,贺兰桀抬起头,看向这三个叉着手各有各的无奈的肱股之臣,再度微笑道:“案子里提到的人证李保义现今何在?”
许祎答道:“回圣人,好像是在渝州。”
贺兰桀颔首:“甚好,过了年将他提到玉京来。当初查抄崔府所获的军饷,后来都充了内帑,上面都有官印,着户部帮朕清点,不用取太多,一箱足够。”
“诺。”
三人点头称是。
从太极殿退出以后自是免不了又一番内讧。
贺兰桀将卷宗压下,稍晚一些回承清宫,拿给她看。
晌午就在太极殿用了午膳,李全来报,说承清宫的沁芳传来消息,一早上的崔美人上太后的凤仪宫请安去了。
贺兰桀顿时放下了笔。
“母后没说什么?”
李全摇头:“倒是没有为难崔美人,还赏了她好些东西,崔美人离开凤仪宫之后,又上御园钓鱼去了。”
贺兰桀笑了下,“派个人跟着她,朕这里还有上好的钓竿,给她送过去。”
李全“嗳”了一声,领旨要去,贺兰桀又唤住他,皱眉道:“她身子弱,水凉,让她莫多停留,玉京的冰不结实,冰面易碎,不能站上去。”
“老奴知道了。”李全去了。
李全去后,贺兰桀右眼皮不知为何一直激烈跳动,提起笔,但没落下一个字,毫端在宣纸上留下一个滚黑的墨团。
一件被他忽略的极其重要的事情浮上心头,霎时他瞳孔一震。笔被抛开,贺兰桀神色惶然起身朝外飞奔而去。
……
好不容易逢得一个艳阳天,日光晒在身上暖烘烘的。
崔莳在冰上凿了一个洞,将饵食穿在钩上,便从洞里放下去。
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冰面底下有没有鱼儿,她坐在河边上沁芳支起的一架小杌凳上,手把钓竿,悠闲自在地等候愿者上钩。
沁芳切了一篮子的荸荠,张罗要送她嘴里,崔莳饭来张口,低头衔在口中,像水鸟伸出尖尖的长喙一口就从水面上叼走了自己的美食。
这时,冰洞里的鱼线轻微地摇颤了几下,沁芳惊奇地道:“美人,鱼上钩了!”
崔莳连忙看向水面,提起钓竿,唰地一下拎出水面,顿时一条活蹦乱跳的青鲤被逮了出来,崔莳连忙收线,放在一旁的竹篾编织的小鱼篮子里。青鲤进了篮子还在不停地蹦跳甩尾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宫人都好奇地围拢过来,一边看鱼儿,一边夸赞崔美人的好钓技。
崔莳很是骄傲,“难道你们没钓过鱼吗?”
这可是她最拿手的手艺。
宫人连忙摇头,崔莳一诧,只听身旁沁芳说道:“御河里的鱼是不能随便取用的,奴婢们都是下人,若是不守宫规,会有嬷嬷和女官们来罚。”
崔莳若有所悟,“我在这儿钓鱼,不会被罚?”
泻玉笑道:“崔美人是主子,是圣人的宠妃,谁敢嚼一句舌根子。”
不过要说钓鱼,需要极好的耐心,钓鱼的满足感就在于最后扯钩的那一刹那发现鱼钩上沉甸甸的,这是一种收获。以前爹爹说,要是有一天她辞官不做了,就轻舟浪迹,做一江上鱼叟,出没风波里。
等等……爹爹?
崔莳不知自己怎的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待要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越想,就越是头痛。
“美人,你脸色不好,”沁芳担忧地道,“不如今日先回吧。”
崔莳的身后,蓦地出现一个神出鬼没的身影,她从河畔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中将身闪现,一袭不起眼的绿罗裙,手握一把半臂长的刺刀,寒芒在太阳底下焕出一道金光。
她举着刀,凶猛地朝着崔莳背后扑了过去。
但身体没扑到崔莳的面前,她的眼角闪过一片玄青的身影,也是冲向崔莳。
她心弦一震,意识到什么,事情已经来不及,她只好用力将手中的刺刀掷出,飞刀扑上崔莳背心。
围拢崔莳的宫人被破风声惊醒,大喊一声“美人小心”,而说时迟那时快,刀在崔莳转身之际已经刺向她面中,她吓了一跳,心脏骤停。一道身影将她抱住扑在身旁的草地上,右手护住她头,令她不至于摔伤。
崔莳被吓傻了一样眼也不眨,立刻看到头顶的那张讨厌的脸,心跳得砰砰砰,几乎从嗓子口跳出来。
贺兰桀墨眉从中一攒,动作快得令她根本看不清,从地面将那柄擦着他身体飞过的刺刀拾起,箭步上前。
那女刺客倒也是不怕死的,知道逃不脱了,想着以命搏命,也冲将上来,手刀劈向贺兰桀。
不过本就本领不济,加上手中空无兵刃,人还没到,便被抹了脖子。
这女刺客倒下来,颈部的血喷溅了一会,便气绝身亡。
“阿莳。”贺兰桀将染了鲜血的刀抛在脚下,将倒在地上的崔莳抱起,语气急促,“受伤了没有?”
崔莳虽然经受过海昏侯的特训,但那种训练没有让她见过人血,她有点儿不敢看,将脑袋抵在贺兰桀的胸口,被他抱着走开几步之后,突然想起来他身上的余毒都还没祛除,连忙道:“别逞能,快放我下来!”
他一怔,脸上带了笑,将她放了下来。
崔莳看他脸色苍白,包裹着层层绷带的右手还在发抖,就知道他是逞强。但都这样了,他居然还在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得不对,又或是天生的缺心眼子。
禁军赶到将尸体运送走了,清理现场,一人过来,向贺兰桀告罪。
贺兰桀命令道:“搜,刺客是哪个宫里的,将平素和她打过交道的,全部拉到朕跟前来。”
“诺!”
贺兰桀牵住崔莳的右手,拉住她往承清宫回。
崔莳胳膊以下不是腿,跟不上他的脚步,只得一路小跑,目光却留意到他空着的那只右手,从绷带底下沁出了一团刺眼的红。
应该是方才用力搏命时,把之前的伤口又崩裂了。
崔莳跑得上气接不来下气的,吁吁地道:“圣人,是谁要杀我?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杀我的?”
好像就是冲着她来的,对方目标很明确,要是为了刺杀贺兰桀,她应该去太极殿。
不过那个难度太高,贺兰桀在太极殿有重兵把守,一介小小宫女,根本混不到那里去。
此时已停在一条回往承清宫的游廊之中,道路尽头繁花如霭,晶莹的梅雪的冷香溶溶地浸没在一片红砖绿瓦砌成的私密天地里,缠绕着人的呼吸。
每一次吸气都能咬下一口芬芳。
贺兰桀停在他的面前,神色肃然。
“你还不知,刺杀我失败,海昏侯会怎样对你?”
崔莳被他一句话说得呆住了,半晌,她回过味来,瑟瑟地道:“不、不能吧。”
贺兰桀皱眉:“阿莳,难道你从未想过,不管你此行是成还是败,都不可能活得下来么。海昏侯是有着乱朝窃国之心的贼子,倘若我死在你刀下,他便有机会打着勤王的幌子入主玉京,届时又怎能容下一个知晓他谋逆弑君的秘密的你。”
崔莳也挣脱了他的左手,秀眉微颦:“我是替父报仇,不论结果怎样,我都接受。海昏侯没有骗我,我也没打算能活着出玉京。我和海昏侯是互相利用的合作关系,各取所需罢了。反正现在我没杀死你,本来我也应该按照刺客被处死的。”
谁知道呢。
这狗昏君居然贪恋她美色,妄想归化她。
一阵沉默,贺兰桀再一次抓住她的手,沉声道:“跟朕过来,看看崔梦熊的卷宗。”
崔莳像个风筝一样被他扯着走,她是真的跟不上他的步子,走了两步就撒泼了,“你松开,不然我踹你,咬你了!”
他微微愣住,脚步略停,崔莳才得空停了下来,弯下腰轻快地喘气。
“贺兰桀,你要不先弄一下你的右手。”
她柳眉不展,伸手轻轻指了指他染血的绷带。
贺兰桀还没察觉,看了眼已经伤口迸裂的右手,神色恍然,笑道:“阿莳,你在乎我的生死?”
崔莳愣了愣。
他一国皇帝,是从哪练出来的这么厚的脸皮啊。
她连忙道:“我不在乎,你要不弄就算了!”
贺兰桀望着她,任由血越涌越多,却仿佛根本不信她说的话,一味地沉浸在被她“关心”的假象里,自己攻克自己地感到满足。
“好,阿莳不在乎。我先去处理伤口,你到太极殿等我。”
崔莳刚听清楚“太极殿”三个字,吃惊于那可是后宫妃嫔的禁地,他居然这么大方让她进去参观?
“来人。”
贺兰桀朝左右唤道。
这哪里有人?崔莳左顾右盼,四周都是茂密的花树,半个鬼影子都没看见。
但伴随着贺兰桀话音落地,还真窜出几个鬼影子来,简直比刺客还快!
一共十七八夜行衣打扮的人,前赴后继地从上面跳下来,整整齐齐地落在他们身旁,单膝跪地行礼,但就连落地都是没有声音的,行礼也没有,只能感受到一种极其效忠的诚意,如同死士一般,绝不会背叛。
“阿莳,这是我的影子,以后便跟着你。”
她不惊讶圣人在身边安排影卫,毕竟六朝余孽不断,他走哪都是暗杀目标,培植影子是防患未然的必需。
但她惊讶,影子便是自己的底牌,贺兰桀对一个是敌非友的她召出影卫,就像对她敞开了包袱任打劫的地主家傻儿子一样,将他所有的底牌都出示在了她面前。
作者有话说:
贺狗子:没错,我就是那地主家的傻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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