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问情
李循离开之后, 约莫有三四日周澄和周绾音都陆续回了家。
周澄抱怨道:“书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一旬都不给我们休沐,幸好又给我们补回来了,哼, 否则我一定要去找曹老先生说道说道!”
周夫人一脚踢在儿子屁股上, “闭嘴, 就你屁事儿最多, 多读会儿书能憋死你?”
周澄讪讪地躲到周让身后,“娘, 我不是这个意思,休沐和读书又不冲突,我就是谴责书院的这种行为, 食言而肥,非君子所为!”
周让瞪他一眼,“尽浑说了,先生要你怎么做你怎么做就是了,还好意思说人家是小人,”转脸看向女儿时又和颜悦色起来,“音儿这几日玩得可还开心?”
周绾音先前去了姨母家, 后来又在姨母的盛情邀请下和几个表兄表妹去了附近的桐庐游玩,出去转了一趟整个人都活泛不少,一扫前几日的郁郁寡欢。
反正她也想明白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也不是每一对倾心相恋的恋人都可以相守到白头。
虽说有无尽的遗憾,但只要曾经付出过真心,那她便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那厢弟弟周澄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书院的趣事, 周绾音大眼睛在房里房外都转了一圈,好奇地说:“爹爹娘,怎么不见表姐?”
周让夫妇两人对视了一眼。
春山院。
沈虞在屋里收拾包裹。
再有三日便是沈逸的忌日,去年的时候因为嫁给了李循,她只能在大慈恩寺中为哥哥烧些纸钱,不能去云台为他亲自上一炷香,扫一扫墓。
如今她身在杭州,倒是方便许多,杭州与江州一衣带水,来回的路程也只要一天,她准备明日一早就动身离开,这次要在兴国寺住上几日再回来。
“表姐我好想你!”
周绾音进来就扑进了她的怀里,像只猫儿似的蹭来蹭去,“表姐,你要去云台吗?我可不可以陪你一起去?”
小姑娘抬着头,眼巴巴地瞧着她。
沈虞笑了笑,捏了捏她小巧的琼鼻,“这次就不带你去了,下次若有机会,表姐带你去江州好生逛一逛,好不好?”
“唉,好吧。”
知道沈虞是想大表兄单独相处,周绾音也没有再强求,不过好些时日没见着表姐,她可是存了一肚子的话想和姐姐分享。
桐庐风景秀丽,山清水秀,一路上也发生了许多趣事,她尽捡着好玩的有趣儿的说给她听,见到姐姐终于展开笑颜,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阿槿进来给两人续了茶水,周绾音小口饮着润喉,看着沈虞低垂的眉眼,心念微转,凑过去问道:“表姐,这几日太子……他没有再过来吗?”
沈虞将最后一条软烟罗袄裙叠好放入了包袱里,淡淡道:“没有,他也不会再来了。”
船在京杭大运河上漂了三日,再有一日就要到达嘉兴。
傍晚,夜幕降临,乌金摇摇欲坠,天边绚丽的云霞铺满了大半个天际。
可海上的风却如刀子一般呼呼地直往脸上掉,几乎要人睁不开眼,哪里还有心情去欣赏劳什子的海上美景。
陈风裹着身上的棉衣在甲板外走来走去,一脸焦灼和担忧。
自从离开杭州之后,主子这几日天天都是将自己关在船舱里酒不离手借酒消愁,本来他伤势就没恢复好,还这般折腾不爱惜自己,身体不垮掉才怪!
转了半天,突然听到船舱中传来一声酒壶碎裂的动静,忙过去敲了敲船舱的门,“主子,主子?”
“没酒了。”船舱中传来一道沙哑疲惫的男声。
陈风推门进去,果不其然是满地狼藉,地上到处都是喝空的青瓷酒壶,空气中也浮动着辛辣浓烈的酒味儿,李循就斜靠在案几上,怀里还抱着一个空酒壶,双目中满是熬夜之后的红血丝,正沉默地盯着舷窗外苍茫的夜色发呆。
“殿下,不能再喝了,”陈风从怀里拿出一个药壶来,耐心劝道:“您身上的伤口还完全痊愈,这样不吃不喝,只是酗酒,根本就是在糟践自己的身子啊!”
李循冷冷道:“你是主子孤是主子?孤吃什么喝什么你都要管?出去。”
陈风噤声,犹豫好半会儿,又吞吞吐吐道:“殿下,属下上船前收到暗卫的消息,说太子妃去了云台山,您若是实在放不下,不如……不如就……”
“闭嘴。”
李循突然暴怒,手中的酒壶“噼里啪啦”摔在地上,“赶紧滚出去!”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属下这就滚。”
陈风叹了口气,灰溜溜地出去,刚走到门口,又听身后李循声音沙哑地叫住他:“等等。”
他只得赶紧停下来听主子吩咐。
李循猛灌了自己一口酒,才问:“什么时候的事。”
“啊、啊?”
陈风拙笨地抓耳挠腮,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愈急他愈想不出来,李循脸一沉,五指抓在身侧的一只酒壶上紧紧并拢,额头青筋暴起,眼看又要发怒,陈风急中生智,忙道:“三天前!”
“拿酒来。”
李循收回了手,神情空洞。
陈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出去叫人去将酒兑水后再送过来。
李循喝得五味不分,天昏地暗,早已经尝不出口中的酒水是什么味道,只是一味的往口中灌着。
他了无意趣,自暴自弃,将自己一个人闷在船舱中整整三天三夜,身上的伤口再痛,与心上那道撕裂的伤口比起来都微不足道的。
夜色愈发深沉,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几艘船只穿梭其中。
舱内,舱外的喧嚣声和夜风呼号呜咽声渐渐远去,李循头痛欲裂地倒在地上,手中的酒壶咕噜噜从怀里滚出来,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沉沉睡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整个身体仿佛置身云端一般轻飘飘地,一双柔软的手忽然捧住他发烫的脸,急声轻呼,“殿下,殿下,你别吓我,你醒醒……”
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脸上,李循抬手摸了摸,怔忪片刻。
船舱外。
清晨海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海雾,嘉兴码头的轮廓就在这海雾中若隐若现。
陈风昨夜一晚几乎没睡,这会儿正坐在甲板上一筹莫展。
他也愁啊,好好的太子殿下出去一趟回来就变成了酒鬼,还在枪林弹雨里走了一遭弄得满身都是伤,回去皇上还不得将他打死了事?
身后舱门忽然“砰”一声被人从里头推开,陈风一愣,忙起身走过去,却见自家主子仿佛疾风一般从里头大步走了出来,径自往一旁的桅杆处行去。
桅杆旁有只接着从桅杆上滴下露水的木桶,李循将水桶拎起来举到头顶,从头到脚给自己兜头倒了一桶冷水。
陈风在一边都看呆了。
客船里都是此次跟着李循到杭州来公干的锦衣卫和禁卫等,听见动静也纷纷从船舱里跑出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殿、殿下……”有人弱弱地喊了一句。
这大冬天的泼自己一身又脏又冷的谁,殿下别是喝多了把脑子给喝坏了吧?!
李循泼完了水,一把扔了手中的木桶,脑袋终于找回了几分神智。
他深皱着眉头,又走到阑干旁负手走来走去。
浑浑噩噩这么久,之所以突然清醒,就是因为脑子里多了一个念头——她心里是有他的!
如果不是心里有他,又怎么会对他百般照料温存,如果不是心里有他,又怎会那么担心他,又怎会允他吻她!就算只是在哄他,可是谢淮安那般痴恋她,她都从未如此!
这狠心薄情的女子,几乎要将他的五脏都给揉碎了也不来管管,这一次再食言而肥又如何,他一定要找她问个明白,一定要问清楚她的心意,否则就是死了也不甘心!
侍卫们都在担心太子殿下会不会一个想不开投河自尽了,纷纷担心得不行,甚至有人跑到离他十步之遥的地方,大着胆子劝说:“殿下,千万不要想不开啊,不就是一个女人嘛,咱们不能总在一棵树上吊死那,长安城里那么多树,哦不美人……”
李循听得青筋暴起,突然睁开那双锐利凤眸,“都滚回去!”
太子素日里威严甚厉,众人皆不敢惹他,闻言赶紧转过身去忙背推背脚踩着脚跑回了自己的船舱中再不敢出来。
也就只有陈风胆子大,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递上一块儿帕子,“殿下,殿下,外头风大,咱们不如先回屋里坐坐?”
李循面上无甚表情,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还有多久到嘉兴码头?”
陈风说道:“快了,估摸着也就一个时辰。”
“去,”李循说:“给孤备热汤沐浴,再准备一套新衣,找个婢子来给孤更衣梳妆。”
说完便又是转身大步离去。
徒留下陈风一人在风中凌乱。
与此同时,江州。
赶了一天的路,傍晚时终于到了江州。
江州城不比杭州城富庶繁华,但胜在闲适安逸,风景秀丽,当初沈阁老选择此处为沈逸养病,也是花费了好一番心思。
云台山山势颇高,是江州城最高的山脉,兴国寺就位于其上。
阿槿和沈虞择了一家客栈落脚,白天一直赶路,神思疲倦,两人也没说什么,入住之后倒头就睡,只留了两个服侍的婆子值夜。
翌日一早阿槿来敲沈虞的房门,发现她早就已经醒了,正在给自己绾发。
“我来。”
她给沈虞绾了一个螺髻,鬓边簪上一朵白色的绢花。
沈虞怔怔地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今时今日之景,恍若隔世。
十四五岁时她最爱这样精致鲜亮的姑娘打扮,那时的自己年少不知世事,眉眼清澈,见谁都带三分笑意。
如今不过短短四年,物是人非,她的眼中渐渐没了光芒,也不再爱笑,那个时常陪伴在她身边,如绿竹猗猗般的男子也早化作一抔黄土。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那份酸涩,嘴角扬起一抹笑,轻声说:“阿槿姐姐,我们出去逛逛吧。”
两人戴上幂篱下了楼去。
故地重游,上次来时太过匆匆,今日才发现,江州城和四年前已大不相同。
曾经熟悉的摊位面前站着的也不再是熟悉的人,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形形色色,沈虞来到她从前最爱的饮子店中点了一盏乌梅饮。
店博士还给她送了一小碟窝丝糖,沈虞推开窗坐在窗边,慢慢伸手捻了一块儿糖放入口中。
吃完糖再喝一口酸甜冰爽的乌梅饮解腻,小的时候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还记得有一年冬天她喝多了加冰的乌梅饮,回去之后小腹整整疼了一宿。
那是她第一次来葵水,自己慌张地不行,把哥哥也给急坏了,还以为她是哪里受了伤,后来抱着她去看大夫,大夫啼笑皆非,说你妹妹是来葵水了,回去做一些陈妈妈,喝些红糖水,肚子便不会痛了。
两个人听得都闹了个大红脸,回去之后沈虞羞也羞死了,钻进被子怎么也不见沈逸。
沈逸无奈,只好厚着脸去找阿槿借了一些陈妈妈过来,又亲自下厨给她熬红糖水喝。
哄了半天她终于肯答应从被窝里钻出来,红着脸地睇一眼俊朗的哥哥。
那红糖水甜丝丝暖溶溶饮入腹中,真像一场梦一般,她在哥哥身边待了三年,竟也长大成人从小女孩儿变成了少女,可以嫁人了……
对面酒楼的雅间中。
李循微挑了半截软帘,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饮子店中端坐在窗前吃饮子的沈虞。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沈虞手中端盏的动作顿了顿,忽然朝着他这边望过来。
李循手一抖便落了手中的帘子,狼狈地避到一旁去。
心还在“扑通扑通”地直跳,他也不知怎么,来时的冲动渐渐淡淡去,竟又生了几分怯懦与气馁。
想他从小到大便是府中嫡长子,众星捧月一般,后来明熙帝爱重他,将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导,还从未因一个人如此患得患失过。
偏偏就叫他遇上沈虞,求之不得,屡战屡败又心有不甘,一整颗心都系在她的身上,日思夜想,寤寐思服。
还记得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她曾去大慈恩寺为沈逸上香,想来今日便是堂兄忌日,她既是来拜祭曾经的恋人,云台山就在眼前却又不肯上去,无非是近乡情更怯,倘若他就这么冲动地跑过去质问她,把她气伤心了,气哭了怎么办?
罢了,再寻合适的时机便是。
李循略微沉了沉心,再度打起帘子,瞧见沈虞已放下了手中的饮子,下了楼去。
却说沈虞下楼,待阿槿付账之后两人出了饮子店,她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蹙眉四下张望,阿槿问道:“这是在寻什么?”
“你有没有觉着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阿槿摇头, “你是不是昨夜没休息好?不如我们先回去?”
沈虞揉了揉眉心,“没事,可能是我想多了……”
两人的背影渐渐走远,李循才从酒楼上下来,走到一处巷口,一名身着黑衣的暗卫从房顶上跳下来跪倒在李循脚下,叉手道:“属下郭九见过殿下。”
“嗯,”李循淡睨了一眼地上的郭九,“你做得不错,继续到暗处保护太子妃,不过她不喜欢被人跟踪,你最好祈祷不要被她发现……”
“属下省得,殿下放心!”郭九忙道。
本来说好了再也不见,从此之后不会再打扰她的生活,但走的时候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地留下郭九。
这会儿若是真见到沈虞,只怕又会被她骂不守信用……嗯,不过,自己在她眼中好像就没守过信用罢?
食言而肥,李循轻哂。
他从巷口走出来时,沈虞人已经不见了,不过李循知道她和阿槿就下榻在附近不远的鸿来客栈,他也是今日刚到江州,连骑了两日两夜的快马从嘉兴赶回杭州,一身的风尘都尚未洗去。
陈风他们都没跟过来,他需要找个地方暂时对付一晚上,最好是住到沈虞的附近。
李循人生得高大俊朗,周身又萦绕着一股清贵威严之气,周围的小娘子小媳妇们纷纷向他投去了目光。
李循皱了眉,走了没几步发现身后竟有人在跟踪他。
“滚出来,何必躲躲藏藏,鬼鬼祟祟。”
无人的小巷中,一个妇人手中拎着菜篮从角落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试探性地问:“沈……沈大哥?”
沈大哥?
李循转过身来。
妇人手中的菜篮掉到地上,眼圈儿骤然一红,闪过诸多不明滋味的情绪。
真的是沈大哥!
“沈大哥,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变了这么多?你竟还活着?沈姑娘可还知道你还在人世?!”
那妇人不但丝毫不畏惧李循,竟还十分激动地凑上了前来。
见他面无表情,忙着急地解释起来,“你不是认识我了?我,我是文娘啊,你再仔细看看,沈大哥,从前我就住在云台山的兴国寺中,与你和沈姑娘比邻而居,你不知道,你失踪之后沈姑娘找了你整整两年,她后来是找到你了吗,为什么你们两个再也没有回过江州?”
文娘这一连串的问题砸在李循身上,他想猜不到也难——这妇人口中的沈大哥不是旁人,正是李衡无疑,至于沈姑娘……
李循面色铁青,沈虞将他当作李衡的替身也就罢了,他喜欢她,一切都可以不去计较,可若是旁人这样说他——他只想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妇给碎尸万段!
“让开,我不是你的什么沈大哥。”
男人脚步像带着疾风似的从文娘面前大步越过,文娘还想上前询问,两人猝不及防撞到一起,文娘不小心跌倒在了地上,目瞪口呆。
这才几年没见,沈大哥的性子变成了这样?!
文娘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叹了口气。
她将地上的果菜捡起来,重新拾回篮子里,发现地上竟然还留了一枚银锭。
她先是一怔,而后揉揉眼睛,将银锭举起来在掌中仔细的看。
真的是一枚银锭,掂量着这重量,只怕足有十两!
一定是沈大哥留下的,她就知道一定是他,沈大哥从前便十分乐善好施,既然都给她留了银子,为何刚才又不肯与她相认!
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文娘将银子收回荷包里。
这银子她不能要,她得还给他,想着,她急匆匆地擦干了眼泪追了出去,可大街上哪里还有沈逸的影子?
她一路四下留意着,却依旧一无所获,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一开始看错了,或是认错了,那人当真不是沈大哥?
她一时失神,又不小心与迎面而来的路人撞到一起,菜篮中刚买的果子和萝卜咕噜噜滚到了地上,几乎要摔坏了。
幸好撞她的那人没计较,还贴心地帮忙替她将东西捡了起来放进菜篮中。
那姑娘声音还十分温柔,“娘子,您没事吧?”
文娘身子一顿。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眼前的少女上身淡青色团锦流云银丝袄,下着一条白底浅蓝滚边素襦裙,满头乌发绾成一个单螺髻,鬓角缀了一朵素白的绢花,秀美清丽。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双方的眼中都闪过一丝惊喜和不敢置信。
“文娘姐姐?”沈虞唤出这个已多年不曾唤过的称呼。
“是我,我是文娘,虞妹妹,当真是你!”文娘上前握住了沈虞的双手,欢悦道。
复又看向沈虞一侧站着的婢女,忍不住道:“阿槿,你果然也在!”
“嗯,”阿槿笑了笑,看向沈虞,“外面冷,不如我们回客栈说吧。”
三人进了鸿来客栈沈虞的客房,文娘四年不曾见过沈虞和阿槿,一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沈虞其实也早知她已经嫁了人,有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却依旧含笑耐心地听着。
从前三人比邻而居,居处一墙之隔,文娘痴长沈虞两岁,她住进兴国寺的时候,年纪差不多和沈虞一般大。
十二三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邻家的少年郎俊朗如玉,温文尔雅,说话时细语轻言,像春天的微风抚过她的发梢,从此之后便是她整个少女时期最瑰丽美妙的梦。
在母亲病逝后的那一夜,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悲伤不自己,是他在隔壁弹奏一曲《蓼莪》,彻夜不眠,相待抚慰。
可那时的她家族倾覆,沦为低贱的庶民,他却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她只能隐藏自己的心意在远处远远地看他一眼,哪怕得到的只是他的一个微笑,她都心满意足。
她渐渐从回忆中走出来,看着眼前的女子,四年不见,她怎么好像也变了许多?眉眼间没了少女时的娇媚活泼,有的只是一潭死水的沉静淡然。
“沈大哥……是和虞妹妹一道来的江州吗?”她试探着问。
沈虞沉默了片刻,“大哥他四年前就已经过世了,四年前我捧着哥哥的骨灰葬回云台,文娘姐姐难道不记得了吗?”
文娘吃惊道:“怎么可能,我刚刚明明还在西市旁边的一条胡同看到了他……他还……”
还对她冷言冷语,面无表情地让她让开。
“他还怎么了?”
沈虞问道:“文娘姐姐,你说实话,你看到的是我大哥吗,是不是认错了人?”
“怎么可能,沈大哥那双眼睛我绝不会认错,不过、不过他的脾气好像变了许多,变得有些,有些凶了……咦,虞妹妹,你脸色怎么忽然这么差?”
沈虞气得浑身发抖,心想她现在不止脸色差,她现在都想直接跑出去踢上几脚那个混蛋!不是说好了要放手么,还骗得她心甘情愿被他那般轻薄了十数日……
骗子!大骗子!她真是讨厌死他了!!
“咳……她,她没事,没事。”
阿槿见沈虞这个咬牙切齿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赶紧过来打圆场,“你别误会,那人确实不是公子,他是……是,只是一个和我们公子生得很像的男人。”
文娘迷惑,“是这样吗?”
“他是不是对姐姐说什么?是不是欺负姐姐了?”沈虞问。
文娘一哂,低头拨弄着腰间的帕子,“没有,妹妹别误会,他就是有些不大高兴罢了,”从荷包中拿出那枚银锭推过去,“我唤他沈大哥,他似是很……有些不悦……就给了我这块银子,虞妹妹若是认识他,便帮我将这块儿银子还给他吧,无功不受禄,我当不起这么多钱。”
倒是他的做派,沈虞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道:“我和他也不熟,既是他给文娘姐姐的,姐姐拿去便是,反正他这人这辈子最不缺的便是富贵利禄!”
说这话时她脸上似是因恼怒浮起淡淡红晕,眸中却含着三分恼三分嗔三分无奈,分明是小女儿情态毕露的模样。
文娘看着她,目光中不禁闪过一丝讶然和异样。
但她很快垂下眼帘,再抬起头来时,神色已恢复如常。
“那也不成,你既和他认识,便帮姐姐这个忙,把钱还给他吧。”
沈虞不想要这钱,但是文娘想当年也是大家小姐,脸皮儿薄,怎么可能拿旁人扔给她银子,沈虞只好道:“姐姐生了大娘,我也没有时间去看,日后若有时间,一定登门拜访,这个就当是我给大娘的见面礼。”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儿镂空灵芝凤玉佩塞到文娘手中,文娘自是百般不应,但盛情难却,还是收入怀中,两人又寒暄几句,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文娘这才匆匆离开。
是夜,沈虞推开雕花轩窗,望着夜空中澄净空灵的月色。
“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不要躲了,赶紧出来。”
等了片刻也没人应答她,沈虞咬了咬唇,“砰”的一声抽了窗支,拉上软帘,趴到床上生闷气。
气着气着她也倦了,枕着月色沉沉睡去。
无人看见,对面巷中,藏在暗处的黑衣男子抬头望了一眼俯身在屋檐上的暗卫,后退几步,再次悄悄隐入黑暗中。
半夜里沈虞睡得正香,自是不知有人趁她睡着悄悄吻她额头,小心翼翼地给她掖被子。
沈虞睡觉不老实,翻了个身,手直往李循脸上呼,幸好李循躲闪的及时,握住她软软的手腕。
月光下,她的半截皓腕莹白如雪,纤弱单柔,在掌中仿佛握了一匹滑腻柔软的上好丝绸,李循轻轻揉了揉,望着她的睡颜,在她手背上亲了亲,又亲了亲,直到小手的主人仿佛有些察觉,柳眉微蹙,他只好赶紧将手放下塞回被子里。
走过桌案旁时,他的身形滞住。
一束冷淡的月光落在海棠花如意方桌上,数十张栩栩如生的肖像画压在镇纸下,少年郎笑意温润,白衣胜雪,青衣如竹,仿佛淇水之畔,绿竹猗猗,君子如圭。
寥寥几笔,跃然纸上。
他的笑容,仿佛可以涤荡这世间的一切尘埃,温柔岁月,惊艳时光。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李循看着,沉默许久,嘴角慢慢扬起一抹苦涩。
他走到轩窗旁,把窗户关紧,防止有风吹进来,将桌上的画纸吹散。
做完这一切,最后看一眼躺在床上睡熟的沈虞,轻手轻脚地掩门离开。
……
翌日一早沈虞和阿槿收拾得当,两人才一道出发去云台山。
拾级而上,落叶遍地,山顶的微风抚在人脸上带着沁凉的秋意,偌大的古刹在山雾中若隐若现,古朴恢弘的碧瓦飞甍拔地而起,很快近在眼前。
阿槿敲开寺门,两人像上次一样,在知客僧的指引下先去拜谒了寂然方丈。
不过正碰上方丈在做早课,两人只得往返,暂去了还明院中。
阿槿将靠窗的竹榻擦拭干净,掩门退了出去。
沈虞坐到镜台前,用钥匙打开上锁的梳妆奁,从中取出一只木匣。
她用帕子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
里面装了六十二封信,每一封上面都写着“吾妹亲启”。
手抚在那端方秀逸的“吾妹”二字之上时,已忍不住泪盈于睫。
从前她一直不敢看,因为怕触动那些甜蜜又痛苦的回忆,每回想一次,都几乎是在刀子抵在心口一点点剜她的心口肉,如今她既下定决心要放下过往,便鼓起勇气,将腐肉尽数剔除,把信一封封拆开。
曾经的回忆清晰的出现在脑海中,那些刻骨的伤痛竟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麻木。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令人淡忘一切。
有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惊恐地发现梦中他温柔清隽的面庞在她的回忆中竟已慢慢远去模糊。
甚至再过几年,她好怕会彻底忘掉他的模样,所以拼命地画他,想要记住他的面容,写下两人的每一个瞬间。
她可以放下他,却绝不可能忘记他。
李循说得对,她不可能一辈子守着两个人的回忆过活,人要永远朝前看。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这是你为还明院取名之意,妹妹一直记得,逸哥哥,这一次,我决定不再折磨自己了,后半生,我想要追随自己的心意,为自己而活。
沿着夹道走到后山,下了后山的小径,前往后山绮霞峰。
绮霞峰有处墓园,周遭栽种了一大片的竹林,又有溪水环绕,秋风萧瑟,吹动山涧绿水,水波澹澹,百草凋零。
这里葬的都是历年来寺中许多圆寂的方丈大师,从前兄妹两人还曾戏言,若是谁先去了,便将对方墓冢安在此处。
因为此处福泽深厚,葬在这里说不准还能沾几分高僧大士的荫庇,来世投生到一处好人家。
沈虞将提前准备好的酒菜一一摆好,点燃线香。
她的哥哥,本该葬在皇陵之中,与他的父王母妃共葬,可如今却只能孤魂在外,飘荡无依。
“逸哥哥,你那个好弟弟,早就将你抛之脑后了,皇陵中那座衣冠冢,也不知道还要伫在那儿多少年,你从前待他那样好,这个没良心的,也从不知过来看你一眼。”
沈虞边烧纸钱,边讥讽道。
烧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沈虞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我看你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墓园中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惨叫,惊飞枝桠上的一群“哇哇”乱叫的老鸹。
沈虞静静地看着蹲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神色焦灼的男人。
“你还要躲我到几时?”
李循一僵。
他松开她的手,起身道:“你既无事,就不要骗孤。”
他转身就走,沈虞在背后叫住他,“站住。”
她走到他的面前,朱唇动了动,刚要开口说话,发现李循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盯着自己的脚尖。
但他眉心的青筋一直在抽动,分明是在隐忍的模样。
沈虞心中微微一叹,低声道:“我不是要说话伤你。”
她将线香放入李循手中,柔声道:“看一看他,和他说几句话,好么?”
他一定很想你。
李循眸光微动。他沉默着,高高地昂起头,衣袖下的手却紧紧地攥了起来。
“他……不会想要见孤。”
他伤了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并卑鄙无耻地觊觎着她肖想着她,如何还有脸再去祭拜他?
“他会的,”沈虞说道:“殿下,就当是我沈虞求你。”
说着便要屈膝施礼,李循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心中难掩的酸涩,“你竟为了他求我,那么我在你眼中又算什么?”
“虞儿,你说你心中没有我,那今日你便当着他的面,他是你的兄长,亦是我的兄长,你当着他的面,告诉他和我,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我。”
他又在闹什么?沈虞蹙着眉,努力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你若不愿,走便是,何必要问这样没意思的问题?”
“因为你心中有我。”
沈虞心头一震,抬起头看向李循。
李循定定地看着她,黑黢的凤眸中倒映出她的身影。
幽暗,深邃,坚定,又好似带着几分破釜沉舟似的孤勇和决绝,紧紧地裹挟住她。
他拉着她到李衡的墓前,看着她踉跄一步神情无措,忽又心软。
他不想逼她的,可是她总不肯直视自己内心的情意,这一次,说什么他都不会再心软,一定要问个明明白白!
李循捧起她的脸,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放过她任何一寸细微的表情。
“告诉我沈虞,当着兄长的面,告诉我,你心中是不是有我?”
“不……不是……”
“不用急着拒绝我。”
李循温柔而强硬地捧住她一直在试图挣扎的脸,柔声问:“我与谢淮安,是不同的对么?你对他永远都是客气疏远,可你对我,会生气,会娇嗔,会讥讽,若你心中无我,怎会容忍我吻你?”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他是我最为尊敬的兄长,论理,我该喊你一声嫂嫂,我本不该碰你,可我不仅碰了你,还在明知你与他倾心相恋之后依旧对你死缠烂打。”
“如果他要怨要怪,这些全都是我的错,是我一直纠缠于你,与你无干,就算上天要惩罚,那就全都加注在我的身上,要我短折夭寿,我都不在乎。”
“我唯一在乎的人,唯有你……”
沈虞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止不住地抖,“你若是非要这般说,我又能如何。”
李循仿佛还嫌弃这火添的不够,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一字一句道:“皇天在上,后土为证,若我李循此生辜负沈虞,便立即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住口!”
手掌下的心跳飞快而有力,沈虞一时竟心乱如麻,她仿佛被烫般收回自己的手,一把推开李循,大声喊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你在大哥的墓前说这些,你不要脸我还要!”
她一脚踢在李循的腿上,转身就跑,此刻只想逃离这个地方,她再也不要见到李循!他真的是太可怕了!
本来若只是小姑娘的一脚倒也没什么,只是沈虞那一脚几乎用了十分的力气,又正巧踢在李循腿上一处尚未愈合的伤口上。
李循痛得差点蹲下去,朝着她的背影低吼道:“虞儿,你这胆小鬼,站住!”
可惜她像兔子一样跑得飞快,转瞬人就不见影了
李循只得一瘸一拐地追过去,在竹林中穿梭,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心里还是担心她担心的不行,后悔刚刚不该将话说得那样重。
“虞儿,虞儿,你不要冲动,我刚刚说的话,你不爱听我收回便是了,我再也不来寻你,在你面前消失,你不要想不开……虞儿!”
“虞儿——”
寻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远处的假山后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李循心一跳,顿时也顾不得腿上的伤痛,大步朝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只见假山后的溪水旁躺了个人,身上披着一件素色的小袄,看身形却并不像沈虞那般袅娜纤细。
李循心中警铃大作,慢慢去摸腰间的刀,靠近地上的人,“虞儿?”
地上的人骤然暴起,衣裳朝着李循的脸上一扔挡住他的视线,幸好李循早有准备,迅速躲闪到一侧。
待他转过身去,才赫然发现眼前的人果真不是沈虞,竟是个陌生的男人!这男人手中还握了把刀,直直地就朝着他的心口扎来。
李循也抽出了腰间的刀,抵在胸口。
“铿”的一声,两把刀在空中交错出刺耳的声响。
李循一脚揣在刺客的心窝上,力道大的直踹得刺客一头仰倒在地上滚了好几滚。
“何处来的宵小,适才的女子你们将她掳到了何处去!”
刺客刚要起身,一把刀就架在了他的咽喉处。
刺客看向他身后,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一个沙哑阴沉的笑声,有人拍手笑道:“太子殿下真是好身手,伤成这样我的暗卫都不是你的对手。”
李循转过身去,待看清背后的景象面色大变。
“李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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