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七章 “我的脑袋,”纪询说,“超好用。”
“傻逼!”
以蒋婕为首的同学们脱口骂他。
傻逼。
同样的字眼出现在我的心中。我并没有什么感动,一个不需要别人拯救的人,当然不会因为有人突然出现要救他而产生什么感动之情。
我内心产生了一些计划被干扰烦躁,尽管我也未必会实施这个计划。
归根究底,我的烦躁恐怕源自于这个人救人背后的动机。
人是利益主义者,人不会违背自己的利益而行动。
我和他非亲非故,他突然跑出来打断这次暴力行动,只能是因为他天生就是个“正义使者”,“救人”能给他以满足感,能给他居高临下怜悯同类的机会。
他获得了极大的成就感。
而这种建立在我的脆弱和无助上的成就感,自然没什么值得高兴与感动之处。何况他这次阻止了又有什么用?他只是这里的过客,而留下来的我,只会成为蒋婕反复报复的对象。
他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太阳带来的黑纱从他脸上撤去,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
很年轻。
脸上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左侧的脸颊上还有些没消褪的红痕。
不是被揍了的痕迹,是趴在桌子上睡觉睡出来的压痕。
还叫我们“小朋友”,并且没有表露出要报警或者告老师找家长的意思,这种“非社会大人”的处理方式,昭示着他的身份。
路过的大学生?
路过的,刚刚还在课堂上睡觉的大学生?
我揣度着这个人的身份,而蒋婕他们则没有这种耐心,在呼和着让这个人而对方并不听从之后,蒋婕他们,立刻对这个人动手了。
结局有些出人意料,也不算太出人意料吧。
敢介入混混学生的打架现场,他手上肯定有两把刷子。刷子比我想象得大,他三下五除二,就处理掉了蒋婕一群人,动作非常干脆利落。
从身手上看,像是受过军事训练。
莫非他是军校、警校的大学生?
但琴市并没有警校,现在也并非刚开学军训时期,不会有军队里的人过来当教官且游荡至此的可能性,我发现我刚才的推理不够缜密,他的身份恐怕还存在疑点。
但他是谁,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在他和蒋婕等人纠缠的时候,我起身离开。
走的时候好像听到他在背后叫我。
又是“小朋友”。
我稍感厌烦,没有停下,既然做不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填满他正义的成就感,早点走,说不定能让他没有那么郁闷。
但我并没有回家。
我来到了班级外,站在门窗前,朝教室里看了一眼。
摆在教室后边的饮水机不见了,连桶,带着机子,都不见了。
看来学校老师已经发现了问题,否则,不会连机子都不见。
我正想着,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声音。
“你在看什么?”
我转过头。是他。那个突然出现,跑来“救”我的人,追到这里,是一定要从我嘴里听见感谢吗?
心中的厌烦又加重了一点,我沉默不语,希望他看在我不说话的份上早点感觉无趣而离开。然而他站到了我身旁。
他刚刚运动过,颈上带着一层薄汗,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甚至闻到了汗液的淡淡咸味。正当我想要拉开距离的时候,我听见他说:
“原来你在看教室里消失的饮水机。”
“所以,”他说,“你知道有人在水里投毒啊。”
“……”
我依然没有说话,这次的沉默里,多少带了一丝震惊。
他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的目光在室内扫了两下,不怎么认真,目光更没有看向我,但似乎明白我心中的疑惑,说出的话一针见血:
“我刚才研究过你们学校,你们学校高一高二年段周末不用补课,你身上没有背书包袋子,也不像是来这里参加兴趣班的,特意跑到了班级门口但不进去,显然也不是过来拿遗漏在班级的东西的。最重要的是,站在你这个位置,从你的视角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了空了的饮水机位置……所以,我得出了上述结论。这样说,解答了你的基础疑惑了吗?”
“……”
他始终没有提我以为会有的“道谢”。
我第一次正眼看他。
“同学,还不愿意说话吗?”他又说,还是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你这样子会让人以为你是哑巴的。”
这句话我并不怎么反感,可能是因为他语气里带着自来熟式的调侃,不是恶意的嘲讽,而是朋友间的玩笑。
和一个刚刚见面没有五分钟,对方话都不回你一句的人成为朋友。
真是搞笑。
我想着,还是开口,因为我也有疑惑。
“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他问,脸上似乎带着猫逗老鼠的意趣。
我和他的关系似乎在不知不觉地逆转。
刚刚他找我,现在我问他。
“投毒。”我补充,“没有这个先决条件,你什么都推测不出。”
“这点倒是很简单。”他说,“你们学校的老师发现异常,扛着饮水机去警局报案了。说了这么多,也该自我介绍一下了——”
他向我伸出手。
长长的手指,指甲修得短短的,指腹带着茧,是训练后留下的茧。我看见他指关节处有点破皮,应该是刚才打人留下的伤痕吧。
“纪询,警察,负责侦办琴大附中投毒案。”
“……”
“怎么又不说话了?”他困扰似地叹气,“和你交流有点费劲啊周同学,你们都高二了,应该明白公民有配合警方调查的义务吧?”
“骗人。”我冷淡说。我认识了他的聪明,他却以为我是傻子?
“我骗你什么了?”
“你不是警察。”
“看来还是得给你看看我的警官证……”
“你没有警官证,也不用去学校后巷做假证的店做一本五块钱的拿给我看,假扮人民警察犯法。学校的老师更不可能在事情还未明朗且没有闹出大乱子前主动报警,把事情弄到人尽皆知风雨满城。他们要维护学校的名誉。所以他们先行保留证据——拿走矿泉水桶和机器。他们应该拿着矿泉水桶中残留的液体去实验室检验;附中没有做毒理的实验室,他们也许——不,一定。他们一定拿到琴大去检查了。你是在琴大知道这件事的。”
我一口气说完。我好久没有说这么一长串话了。
我看见了他眼中的惊讶。
不过他立刻说:“周同学,你的分析有点道理,不过你要不要再思考一下:如果我不是警察,没看过学生的资料,我是怎么在一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你的名字的?”
“……”我稍微卡壳。
我心里明白,他决不是警察,但确实,他是怎么知道‘周召南’的?
这个疑惑在我不经意低头的时候得到了解答。
挂在我胸口上的学生卡不见了,应该是在刚才被蒋婕等人追打的时候掉落的,而后被——
“行了,告诉你吧,我捡到了你的学生卡。”
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他看见了我的动作,所以抢在我的思维前把结果揭露。他的脑子确实转得很快。
伴着他的声音,一样东西从前方抛来,我接住,是我的学生卡。
卡上证件照正对着我的脸。
黑沉沉的头发盖住我的半张脸,遮住我的一双眼。
但是那双阴沉眼睛的目光,就算是厚厚的头发也遮不干净,我能感觉到这双眼睛,正藏在头发底下窥视着我心中的野兽。
我厌恶这张学生卡上的一切。
我将其正面朝下,重新别回衣领。
这时候,他已经用一张公交卡打开了教室的门,我说过,教室的门很简单,一张塑料卡片就能轻易撬开。他拿出公交卡的时候,我瞟了一眼,是首都的卡。
我还是觉得他是大学生,莫非他在首都上学?
但依然有解释不通之处,在首都上学的大学生,怎么会在上课的时间里跑来琴市?
他开了教室的门,走了进去,站在讲台的位置,微微屈膝到和桌子差不多高,再眯着眼睛看桌面。而后他指出两张桌子。
第一排第三张桌子。
第六排第四张桌子。
他问:“这两张桌子是怎么回事?”
这两张桌子,前一张桌子属于许诗谨,后一张属于我。
他继续解释,解释自己选出这两张桌子的理由:“第一排的这张桌子,表面收拾得很干净,上边灰尘很多,可以看出来有几天没有人用过了。这么好的位置,不可能空置。所以唯一的答案就是原本坐在这里上课的学生出了某些意外,这几天都没有来上课;后面一张桌子呢,很干净,不久前才被拖去水池处彻底刷洗了一遍吧。”
他说完,我没有回答,他似乎也不全指望着我的回答。
他自己坐到了第一排的桌子前,打开桌盖。
“咻——”
拳头闪电般从桌肚里窜出来。
但没有窜到他的脸上,虽然是很突然的一件事,但他神经敏锐,动作敏捷,拿手挡在面前,接住了自桌肚里弹出来的拳头。
“哇——”
他叫道,不止因为恶作剧的弹簧拳头,还有出现在桌肚里的蛇、蜈蚣、昆虫,这类很恶心的塑料模型。
当然,都是蒋婕和她的狗腿们放下去的。
“看来这位学生离校不上课的原因出来了。”他说,“遭受到了很明显的校园暴力,像你一样。后边那个洗得很干净的桌子,不会是你的书桌吧?”
我不置一词。
反正他都猜中了。
他没有追问书桌的事情,而是开始把弹簧拳头,各种昆虫塑料模型都拿出来了。
“干什么?”我问。
“把它们都丢掉啊。”他回答的理所当然,“我没看见就算了,我都看见了,还放着它们来戳你们的小心肝吗?”
说许诗谨就说许诗谨,为什么又要带我。
我稍稍不悦。
“来吧,”他说,“和我说说坐在这边的这位同学的故事。你们是同班,应该多少知道一点吧。”
我不想说。
然而大脑里有太多活跃的脑细胞的话,只要一两个关键词,就能联想起很多的东西。
许诗谨从上周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在学校。
到了周三,她的父母来学校了,说女儿留下遗书,离家出走,现在行踪不明,也许已经想不开寻了短见,要找蒋婕给自己女儿陪葬。
校方焦头烂额。
许诗谨和蒋婕的梁子,始于她在有回和蒋婕说话时,顶撞了蒋婕。
从此蒋婕就看她不顺眼,做些小动作欺负她。
在我的过往印象中,许诗谨是个沉默寡言、成绩平平的女孩子,既不突出,也不落后,既不漂亮,也不丑陋,是个49人的班级里,39人的模样。
这39人,男女不一,胖瘦不一,但一模一样的平凡无奇,面目模糊。
旁人来看,我大约也是一样的面目模糊,唯一的记忆点是“总被欺负浑身脏兮兮”吧。
大家下意识的认为她的反应也应该是这么平凡无奇,忍气吞声。然而那一回的许诗谨却反击了。
高二有跳绳比赛,每个学生都要出7块钱购置跳绳,这笔钱由体育委员蒋婕点收并交给体育老师,作为统一购买跳绳费用。
但在蒋婕收齐费用之后,半个下课时间,她桌肚里的343块钱,不见了。
当时还没有上课,蒋婕让她的狗腿把教室的前后门统统关上,让所有同学打开书包,她要挨个检查众人的书包。
第一个是我。
我没有动,他们就自己翻,并很遗憾的发现翻不出钱来。
其余同学也许想着清者自清,都很主动地打开书包让蒋婕看。唯一不打开书包的,是许诗谨。
许诗谨说:“你们这是侵犯了人身自由!你们没有资格搜我的书包!”
2007年,人身自由是个新鲜词汇。蒋婕是个校霸,在学校里只恨不能像螃蟹一样行走,当然不会在意许诗谨的抗拒。何况只是半个下课时间,桌肚里好好的跳绳费就不翼而飞了,而下课里又没有别班的同学过来,那么自然是班级里的内鬼干的。49个人里,48个人给查了,就剩最后一个,死活不给看,那么嫌疑自然聚焦在最后一人身上。
这种程度的推理,就算是只用肌肉上学的蒋婕,也能做出来。
在蒋婕喊人强硬搜身之前,上课铃打响了,老师进来了,不止是老师,班主任也来了。我注意到,任课老师上课铃还没敲就到了,看门窗紧闭,就回年级办公室把班主任找来。
班主任严厉喝止了教室里不成样的打闹,问清楚原委后,把许诗谨连同她的书包一起带去了年级办公室。她紧紧抱着书包,捂着口袋,和班主任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许诗谨单独回来了,依然是那副紧抱书包,捂着口袋的样子。
有人忍不住问了句:“老师搜你身了吗?”
许诗谨高高抬着头:“老师也没资格搜我的身!”
接着,她在教室里放下了书包,突然跑出教室,去了厕所。我们的教学楼,每层都有厕所,厕所靠近年段办公室的方向。
蒋婕给她的狗腿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狗腿立刻跟着许诗谨出去了,不过一会,立刻回来,都不顾老师还在讲台上上课,就凑到蒋婕身旁说,说她看见许诗谨在厕所的垃圾桶里丢了个钱包,把钱包捡起来一看,里头果然有343块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蒋婕这下炸了脾气,立刻就扯着许诗谨去了班主任那里要给许诗谨定罪。
然后接下来的发展,就让众人大开眼界了。
许诗谨委屈直哭,说是蒋婕的狗腿陷害她,蒋婕一直就看她不顺眼,现在甚至想污蔑她是小偷!
班主任也告诉蒋婕,说许诗谨之前在年段办公室的时候已经让她搜了身,身上没有你收来的跳绳费。
于是闹来闹去的蒋婕,挨了处分,要写检讨,还要当众给许诗谨道歉。
我先是意外,后来想想,也就明白过来了。
这些多半是许诗谨故意的。许诗谨确实偷了跳绳费,并且早早就把钱包丢进了厕所的垃圾桶,而后做出一副钱还藏在身上的模样不肯让人搜书包,她算准蒋婕绝不肯吃亏的暴脾气,一步步诱导蒋婕,到了如今蒋婕百口莫辩的局面。
此后事情没有结束,反而越发不可收拾起来。
大姐大在一向看不起的许诗谨身上吃了这么个大亏,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针对许诗谨的报复程度直线上升,当天晚上放学,就让狗腿堵了前后门,拿椅子砸许诗谨。
许诗谨也在第二天写了遗书,还把自己的伤势到处展示。
遗书全校传阅。
同时许诗谨写信给市教育局,实名举报蒋婕父母滥用职权并举报蒋婕本人在学校横行霸道。这依然是个很新鲜的做法,因为她这封举报信,从没有出现在学校的蒋婕父母出来了,带着女儿一起给许诗谨赔礼道歉,又赔偿了许诗谨医疗费。
我听说有好几千块钱。
后来,班主任把许诗谨的位置从蒋婕身旁调来了——她们本来坐得很近——将许诗谨调到第一排的第三桌,正正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的位置。
事情闹成这样,也许蒋婕的父母也说了她,蒋婕确实收敛了一些,她不再在许诗谨身上留下明显伤痕,但是别的恶作剧,比如在桌肚里放各种各样的东西,就多了起来,并发动全班,孤立许诗谨。
可能用肌肉上学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也多少会用了点脑子吧。
但是论起用脑子、会闹腾的程度,蒋婕实在及不上许诗谨。外表上看,蒋婕依然横行霸道,依然逼得同学到写遗书哭诉的程度。
但内里究竟谁赚谁亏,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
这也许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吧。
许诗谨并没有因为阶段性的胜利而停下步伐,她一封一封地写遗书,每封遗书里的都变着花来闹腾蒋婕连同老师。
可以说,蒋婕和班主任,全被她搞得神思恍惚,想要不管她,她还能拿着遗书,走上教学楼的天台。
她没有真跳。
学校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遗书不过是她要挟的手段,她当然不会真跳。
可是害怕出事的教导主任只能和她商量,问她愿不愿意调去A班。
A班,是学校里连花钱都进不去的尖子班,只有每学年的成绩排名前五十才能在里面读,一旦考试成绩落后,就会掉到普通班,空出来的位置则由成绩好的人顶替。许诗谨通过这一封封遗书甚至换到了连蒋婕当部长的爸爸都没能做到的事。
听到从年级办公室传来的这个消息,蒋婕气得在教室里嚎啕大哭。
而在最后一封遗书之后,到现在,许诗谨已经有一周没有出现在学校了。
“喂——”
我回神,看见他猛然凑近的脸和手。
我一下打开他的手。
我反应过激了,但他没有生气,只是一笑,还和声安抚我:
“不要反应这么大,我没有想伤害你,你的脸破皮了,我给你贴个创可贴,喽。”
他向我展示手里头的猫爪创可贴。
我盯着猫爪。
为什么一个大男人,会用这种不正经的创可贴?
我试图抗拒,但很快意识到彼此体力悬殊,抗拒不了,他的手掌撑着我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捏着创可贴凑过来,力道很轻地贴在我脸上,还对着我的脸吹了口气。
“好了,不痛了。”
我破了皮的脸被迫贴上猫爪,而他也拿了新的创可贴,缠上自己破皮流血的指关节。
接着他说:“你刚才在想坐在这里的同学吗?不要只想,也和我说说。会在矿泉水里投毒的人,一般是对整个班级或者班级里头特定的人厌恶甚至仇恨,而这种厌恶和仇恨更多的会出现在老被欺负的人身上。”
“所以你,周同学。”他说,“是嫌疑人之一。等被投毒的这些学生回过神来,发现你在周末形迹可疑地出现在学校里,他们甚至会在情绪激动之下,不问证据而直接会把你打成嫌犯。孩子的恶意有时是很可怕的。”
“你必须需要洗刷嫌疑——你也想找出真凶。而我可以帮你。”
他微微翘起嘴角,手指点在额角。
窗外的阳光在他指尖染上一点金。
“我的脑袋,”他笑容不羁,“超好用。”
第一一八章 每个人微不足道的恶意,汇合聚敛,成山成海,把受害者压垮淹没。
我选择将许诗谨的事情,告诉他。
我仔细想过,在我因为好奇而选择了和投毒者几乎相似的行为模式后,我确实需要一个足够聪明的帮手,他要带着公平的视角,站在教室以外,观察班级上的每一个人,包括我。
而这一点,我是无法做到的。
尽管我对蒋婕等人没有杀心,但愤怒本就是一张偏振片,让她们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发生我本身无法察觉的变化。
这不够公平。
对于真相,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听完了,饶有兴趣问:“那些遗书里有什么内容?你说说,我想听听。”
他的口吻像是我应该记得似的。
我确实记得,不过我的记忆能力不算顶好,只能保证大概复述清楚,不能保证字句完全一致,我提前把注意事项告诉他,他“哦”了一声,还有点失望的样子。
“仿佛你听过一遍就能完全背下来似的。”我刺了他一句。
“我确实能。”他轻轻松松说,“听了一遍可以背下来,看了一遍也能背下来,要来玩个背书游戏吗?”
他还打开着许诗谨的桌肚,随手从中拿了一本书,让我说个页数他看十秒钟。
“……”
我并不想玩这种大概率会被秀的无聊游戏,干巴巴拒绝了他。他唉声叹气,像是满心期待上台去领奖结果被告知主办方决定取消颁奖仪式般失落……好像是我欺负了他。
和他在一起太容易分神了,我把话题扯回正轨,努力回忆许诗谨遗书里的内容。
许诗谨的遗书一共六封,第一封遗书很简单,主要控诉蒋婕的张狂暴力。
第二封是她被孤立后选择离家出走时留的,主要控诉了校方的不作为。
第三封写在她走了两天回到学校时留的,借景写情、以情喻景。正因为这封她写的头头是道,跟语文课堂上老师教写作文的范本一样,传阅的同学都认为许诗谨的遗书不够真情实感。
我按照顺序念道第三封:“昨天中午校园里的放着胡彦斌的《诀别诗》,歌词里的‘诀别诗两三行谁来为我黄泉路上唱’就是我内心的写照……”
“有个问题。”他说,“她刚离家出走回来,怎么会知道昨天学校里的事。”
我微微一怔。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言自语:“哈,简单,因为校园里有她的眼线啊!所以虽然没来,但对学校里的动静了如指掌。她有什么很好的朋友吗?”
——有。
许诗谨有个很好的朋友。
她叫于小雨。
于小雨身上发生的故事其实有些复杂,我微微犹豫后,决定从头到尾告诉他。
于小雨是高二开学以后,才转来E班的。
她原本是A班的学生,但因为高一下学期发生的一些事情,成绩大受印象,从六百多分直接掉到了四百分多,也就是在高一末的分班考试后,分到了E班。
高一下学期的时候,学校里体育班的学生突发奇想,想出了个馊主意。
他们写了封没有抬头的情书,交给体育考试中跑步最后一名的同伴,让同伴在放学后,把情书随便递给一个放学走出教学楼的女同学,这是一次“赛后惩罚”,是一次“大冒险”,也是一次“随机的玩笑”。
但对于被选中的女孩子而言,大约就是一次随机的噩梦吧。
于小雨收到了这封信。
她本人与名字一样,是个很文静近视眼的女孩子,日常戴着一副圆眼镜,尽管收到了完全不认识的男生的情书,还是认认真真地回信了,感谢并拒绝了这位男孩子的喜欢,并劝说男孩子好好读书。
想当然,这封回绝信在体育班里被公开了。
体育班里的大家先是嘲笑那位递情书的同伴,说他没有魅力,递情书的同伴恼羞成怒,就跑到于小雨面前,对她说“这不过是个打赌,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丑丫头,谁会喜欢你啊!”
而这也仅仅是个开始。
体育班的学生,身体足够躁动,学校足够无聊,于是一点点小事都能让他们颠来倒去地折腾。体育班在学校的自行车棚旁,每回学生去拿自行车,必然都会经过体育班班级,于小雨正好是骑自行车上下学,她每每经过体育班,体育班就集体起哄,有时候让她接受张洋——那个给她递情书的人;有时候又直接叫她“丑丫头”,让她照照镜子;还有时候,会把她回绝信件里的字句,阴阳怪气万般嘲笑地念出来。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于小雨的成绩一落千丈,直接掉到了E班。
“她是尖子班的学生吧,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老师吗?”他突然打断我的叙述。
“没有。”我说。
“为什么?”他再问。
“不知道。”
我淡淡回应,我确实不知道。我知道于小雨的事情,是因为于小雨的事情作为八卦曾广泛流传。至于于小雨的内心,我并没有花精神去思考,我甚至控制不住明白不了我自己的心。
我的冷漠应该很碍眼吧。
我和于小雨,同样是暴力行为的受害者,但我的这个受害者完全不关心另外一个受害者,这大概是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他等着他发问,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示意我继续。
“后来,于小雨来到了E班……”
于小雨来到E班后,处境似乎也没有变好。体育班还在原来的老地方,没有动,于小雨依然要每天去自行车棚取车;而E班的同学,因为有个从A班来的尖子生,多少有些激动和兴奋,并且希望抄于小雨的作业。
于小雨似乎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她拒绝了,说作业还是自己做的好。
她是后边来到E班的,没有熟悉的人,成绩看上去也不怎么样,班主任只将她随意地安排在教室的尾巴,临近垃圾桶的没人的角落。
坐得越偏,离班级里的人似乎也越远。
A班来的人,E班原本的人,这像是楚河汉界一般分明。
班级里的人,觉得于小雨眼高于顶,看不起E班,从来不和E班的人交谈。
他们开始排挤于小雨。
先是一些嘲讽哂笑,冷言冷语,看于小雨没有反应后,暴力理所当然的升级了。
沉默和退让不会让暴力消弭,沉默和退让是暴力最热爱的温床。
“接下去发生了什么事?”他突然问。
因为在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停住了。
我之所以停住,是因为接下去的这件事其实和我有一些关系……人在描述到自己事情的时候,多少都会有些迟疑。
迟疑片刻,我接着开口,并立持中立,不因为自己而添加任何情感。
“班级里的人,在黑板上写下周召南和于小雨的名字,并在这两个名字中间画爱心。”
他呆了下。
“啊,你和于小雨是男女朋友,偷偷谈恋爱,被他们发现了?”
“不是。”我否认,“是他们恶意的玩笑。我和于小雨都被欺负,负负得正,不是正好吗?”
我从他眼里看见了蒙圈,而后是慢慢浮起的尴尬。他在替我感觉尴尬。他可真容易共情。我接着描述。
那天我走进教室,全班哄笑。
我很久没有遇到这种待遇了,我看着班级里大笑的人,和唯一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胳膊里的于小雨,我还看见了黑板,黑板上我和她的名字与爱心。
我站着,没有动。
恶意在聚敛。
每个人微不足道的恶意,汇合聚敛,成山成海,把受害者压垮淹没。
而他们永远只以为,“我只是笑笑。”
接着忽然有人站起来了,是坐在后排的许诗谨。
许诗谨冲到讲台上,拿粉笔擦掉了黑板上的名字,她擦完以后,将黑板擦狠狠甩在地上,大声说:
“有什么好笑的,哪个混蛋写的!”
这样想来,许诗谨这个平日里平凡的女孩的第一次爆发,并不是在和蒋婕对上,而是这个时候。
低着头的于小雨抬起了头,她的眼睛红红的。
班级里依然嘻嘻哈哈的,并不在意许诗谨的发火,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平凡女孩的怒气。
接着蒋婕说话了,她面露不耐:“你们够了吧,欺负周召南就欺负周召南,别把其他不相干的人扯进来,没劲,以后都别再说于小雨了。”
除了因为霍染因的关系而时时针对我,其他时候并不是一个很蛮不讲理的人,此时替于小雨说一句话,并不算稀奇。
加上蒋婕是体育生,反正也不用抄作业。就算要抄,也有A班的霍染因给她抄。于小雨没有侵犯到她的利益,她自然对于小雨没有恶感。
有了蒋婕发话,此后班级里确实再也没有人故意针对于小雨了。
于小雨也和许诗谨要好了起来。
许诗谨似乎成了那个可以给予她支撑的人。
“于小雨的座位是哪个?”他问我。
我指给他看,是教室最后排的一张桌子。
他关上许诗谨的桌肚,走到于小雨的座位前,打开盖子,翻起于小雨的东西来。
“找于小雨的地址?”我默默看了一会,问。
“宾果。”他甩个响指,“许诗谨的父母既然来学校闹,就证明女儿确实离家出走了。17岁的女孩离家出走,能去的地方有限,她哪怕不去要好同学家里住,要好同学应该也知道些线索——虽然可以等到周一于小雨上学后跟踪她,不过我时间就是金钱,所以我们还是争分夺秒吧。”
于小雨放在课桌里的东西不多。
他先拿起课堂笔记本,这些笔记本都是牛皮纸封面的基础款式,看不出太多特色。
他说:“于小雨是骑自行车上下学,对吧?骑自行车上下学的单程路程,一般不超过30分钟,考虑到于小雨每回经过自行车棚旁的体育班都会经受嘲讽打趣,可以推理她家并不在学校公交车的直达线路上——唯有要反复转车或索性公交到不了,才能解释她不得不忍耐着嘲讽骑自行车上下学。”
他从兜里掏出份地图,抖开。
这是一份琴市的详细地图。
以琴大附中为中心,他用红笔画了个圈,再排除掉公交车直达的线路。
接着他说:“现在我们已经删去了圆圈中三分之二的地方,剩下的——”
我静待他的分析。
然而他看了地图五秒钟后,一合地图,脸不红气不喘:“连人都没有见到,什么特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排得出来啊。我们还是去校医室找找有没有E班的住址电话簿什么的吧。既然学校已经发现了这起公共投毒事件,现在肯定很在意E班同学的安危,让班主任连同校医一起打电话挨个问过去,是比较合理的做法。”
“……”
我无语地带他到了校医室。
校医室里,E班的班主任果然正在里头,手里还真拿着班级地址簿,我看着他要怎么弄到地址簿。
就见他在原地活动了下身体,抹把脸,换成一脸急色,直接冲进了校医室!
班主任和校医都被他惊到了,继而是生气,但他表现得比他们还焦急和生气:“老师,你们刚才打电话到家里来问我表弟有没有事,是家里老人接的,也说不清楚,说成了表弟没事,但现在表弟状态很奇怪,是不是在学校吃坏了肚子?不然你们怎么会打电话来问?这是你们老师的责任啊!”
这是个文明的社会,社会里时时强调着文明、礼貌、谦虚、礼让。
然而事实是,如果你表现得既警觉又不好搞还会闹腾,那么你注定比谦虚礼貌讲道理的人获得更多的偏向,就如欺负人的人,总比被欺负的,享受得更多。
大抵是按闹分配吧,一如许诗谨。
看到这里,我已经能猜到后续的顺利,后续也没出我的意料,十分顺利。
因为他一着急,居然把自己表弟的名字给“忘了”,“陈”了半天,就是“陈”不出个名字来。
班主任和校医脑筋没有转过来,还好声好气地安抚他,说了几个姓陈的学生没对上,又拿着地址簿,直接给他看。
他说过自己过目不忘,确实。
我掐着秒数了,地址簿到他手上只转了五秒钟,他就放下了,随意指了个排在前排的姓陈学生,也不等班主任再说什么,就直接出来了。
他说:“拿到地址了,玉湖路美九村3-501,电话也有。不过见面三分情,我们还是找到于小雨,直接和她面对面地说话吧。”
在他再度拿出他的地图查玉湖路在哪里前,我告诉他我知道地址,可以带他去。
我们一路出了学校,玉湖路不近,转公交车要倒两三趟,总共将近一个小时。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注意到周围很多人朝我们望来。
是在望他吗?
不,是在望我。
路过一家文具店的时候,我在文具店橱窗中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青肿破皮的面孔。
真像街边被人踢翻的野狗。
我冲镜子里的自己扯扯嘴角。
我还在镜子中看见他看来的视线,他突然说:“等我一下,我去隔壁买个东西。”
我站在外头,看他走进文具店旁的体育器材店。
他是要进去给我买个帽子遮上伤口吗?真贴心啊。我感到无聊。我不爱戴帽子,帽子遮住我的脸的同时,也更加遮挡了我的视线,本来我的锅盖头就是和帽子一样效果的东西。戴上帽子,视线就得挪到地面,然后我就看见了更多肮脏的东西——令我心中野兽躁动的东西。
他从里头出来了,我准备看见意料之中的帽子。
然而没有帽子。
他手里拿着一对拳套。
“……?”我迷惑地看着拳套,迷惑地看着他把这对拳套挂在我的脖子上。
他替我调整了下拳套的位置,让两只胖乎乎的红拳套一高一低,垂在我的胸口,而后他的手伸到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
我的视线朝上,对上他满意的脸,和他身后白云如絮的碧蓝天空。
他冲我笑:“这个比帽子独特,我聪明的脑子总能想出不一样的东西吧。”
“抬头挺胸。”他告诉我,“你和我一样聪明,这些伤痕迟早会成为你男子汉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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