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记忆供奉(3)
风翻动纸张,笔尖的墨轻落下,勾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陆”字。
“怎么样?”
裴念念紧张地盯着子平的脸,少年侧脸的线条突然切断一下,笑了。
他点点头,有些无奈,“也是有进步的。”
“我就知道!”裴念念骄傲昂起下巴。
陆子平瞧着她腰间的流苏轻晃,无声地翘起嘴角。
等那抹僧衣消失在拐角,裴念念在盒中放下第一百张纸。
风吹过那叠纸,翻腾出点点墨迹,每一张纸上都写着大大的“陆”字。
***
晚间的茶室盈满清香,爷爷的眼笑出几丝纹路,“慧智的名倒是取的极好‘死生契约,与子成说,’、‘细草微风岸,平陵新月满’,极为与他相配。”
“爷爷,念念的名字不好吗?”裴念念倚在爷爷身旁撒娇。
“哈哈!”爷爷被她逗笑,慈爱地抚摸她的额发,“好,好,我们念念的名字也是极好的。”
老住持也笑:“你这人,可又是与我炫耀天伦?”
“你这话说的倒不地道,念念若是有子平一半省心,老朽都不会来寻你咯。”
爷爷舒展眉头,转向裴念念,“念念,近日我瞧你学习佛法经纶用心许多,可有所悟?”
裴念念有些虚,慌乱看陆子平,后者冲她微笑颔首,念念立即觉着一颗心安下,徐徐道出课业所学。
爷爷眼中惊喜,“念念进步颇大啊!”
裴念念笑如银铃,“小和尚教的可好了。”
老住持眼中的笑意略微退却,停了一停,再笑起却没了温度,“慧智竟也能为人师了,那明日便去前殿试与香客讲经罢。”
裴念念探头,“讲经?我可以去吗?”
爷爷按下她,“你去做什么?我给你布置的龙诀,你可学会了?”
裴念念苦了脸,“那玩意招式太繁琐了些......”
老住持交代:“慧智,你先回去,准备明日的讲经。”
“是,慧智退了。”
“哎,小和尚你别走啊!”裴念念提起裙子准备去追,被人一把拉住。
她转头,瞧见了神色复杂的爷爷,“念念,你把龙诀使给我看。”
***
裴念念来禅元寺的第六个月,陆子平的青衫换成了灰白棉绒僧袍,窗外飘了密密的雪,柳城的冬天来了。
冬日的山中仍有苍竹,划破竹林的风绕过少年少女的衣摆,裴念念拨开雪层,瞧见了郁郁葱葱的豆苗。
“小和尚,你快看,种子真的长出来了!”念念拉着子平的衣角让人蹲下来,“以后住持就不会再罚我们两了。”
子平笑了笑,“念念心诚所致。”
裴念念站起身来,在冬日的风里微笑,像是请求又像讨好,“那你是不是可以陪我出去玩儿了?”
陆子平愣了一瞬,似是犹豫。
女孩有些委屈,“你答应过我只要恢复了这片田,你便会陪我玩的,如今我功课也做了,豆苗也种了,你可不能诓我!”
何时答应她了?这人惯会撒娇打诨,总爱耍小花招,虽是学乖了许多,骨子里的顽皮劲儿还是没改。
不过,“好,我陪你。”
他听见自己说。
瘦弱的小苗在寒风中被扶正,陆子平侧眼问她,“你要玩的就是这个?”
“是呀!”裴念念埋上最后一捧土,掸了掸手,“山里一棵花树都没有,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求来的樱花树苗,爷爷已经给它处理过了,明年三月就能长成大树开花,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树下学经。”
陆子平准确抓住了字眼,“我们?”
裴念念认真看他,“我们,这是属于我们俩的树。”
她划开脚尖的污雪,“小和尚,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照顾好它。”
“不在?”陆子平皱了皱眉,清朗的声音有些颤,“你要去哪?”
“我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山里啊,”裴念念的手指向远处灰蒙蒙的地平线,“我总是要回到海里,做回我的龙王的,这是我的责任,也是爷爷想要看见的。”
“只要爷爷开心,我什么都愿意做。”
睫毛上沾了几片冰凉的雪花,被呼出的暖气模糊,陆子平突然觉得有些冷。
他转头看,裴念念的侧脸柔和,半年来他早已习惯清晨被叽叽喳喳的女孩叫醒,在禅寺晃醒打瞌睡的她,在午膳时为她留一颗鸡蛋,她不爱喝青菜豆腐汤里的豆腐,总吵着苦;偷偷喝了他的豆花,却忘记擦掉嘴角的油花;说是与他一起种豆苗,实际上多数时候坐在田埂上捉蝴蝶;她这么伶俐的一个人,学字却总是很慢,半年只学会一个“陆”字......
若是她走后,这山中......应该是很安静吧。
第二年三月的风来的很迅速,裴念念种下的樱花树比预想中长得更快,粉色的花开成云,陆子平铺了厚厚的蒲团,坐在树下轻诵菩提。
裴念念靠在树干上睡红了脸,一阵风划过,摇了朗朗一层花瓣飘落,轻巧的一片攀上她的唇角,像是女孩盛开的笑。
陆子平瞧见布置的课业被她搁在头顶,充当了遮阳的伞。他无奈地笑笑,想替她捻去那瓣花,却被裴念念一个反手抱住。
“子平,不要闹我。”念念咂咂嘴,温热的触感真实传来。
她的尾音像猫儿,与手腕上的佛珠反射出黯淡的光,一起刺进心里。
他像是触电,猛地缩回手。
***
佛堂的香燃到了头,捏住它的那只修长的手却停着一动不动,直到滚烫的香灰落下,灼痛了皮肤,人才回过神来。
陆子平垂下头,掩住眼底的失神,“施主求得是什么?”
一身绫罗的女子一看便知出身富贵,她眉目带羞,“信女卢焰,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想求佛保我姻缘,保我心悦之人能与我共度一生。”
身旁的丫鬟轻笑,“小师父,我家小姐这签如何解啊?可是上上签?”
陆子平的手指慢慢滑下,露出的签文端正:飘摇不可寄,徙倚徒相思。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
下下签。
女子期待地瞧着他,“小师父,何解?”
陆子平的眼睫垂下,低声道:“宿命缘定,陌路殊途,无疾而终。”
女子手中的木签落地,陡然添了两道裂缝。
卢焰红衣裙角翻出门槛,跑远了。
陆子平捡起木签,忽然觉得心中有些堵。他抬头,天空的云悠悠淌过,没有留下痕迹。
***
裴念念终于学会了第三个字,她端端正正拿着笔,落下却还是稚拙的字体。
“陆子平。”
她只会写这三个字。
陆子平不敢看她的眼,侧过身去声音有些抖,“第四个字,裴。”
她咬住笔杆,有些犯难,“‘裴’好难写啊,能不能换一个?”
“你总得先学会自己的名字才是。”
“我会你的就好啦,等我回去之后只给你写信,不用会其他的。”
“不过,等我走了之后——”
裴念念把纸张抖得哗啦啦的响,被人一把抓住。
“为何不学?”为何要走?
少年怒吼像失控的野兽,陆子平的眼里第一次涌现了滔天的怒意。
“小和尚......”裴念念愣住,“我......你生气了?”
她慌了神,将他揉皱的纸团捡起来,“对不起,我会学的,你别生气。”
如同冷水浇遍全身,他在春日跌入冰窖,无法置信地瞧着裴念念手中皱起的纸。
她还在努力的捋平它们,却怎么也回不到原样。
他站在那儿,愣愣地瞧她。
裴念念快急哭了,“子平,对不起,你不要不理我。我不是故意不学的,我只是想让你多教我一会儿,你最近越来越忙,总给香客讲经,我都寻不见你......我......”
“小和尚......”
子平眸光颤动,恍惚间又看见那只裂开的签。
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
殊途不可同归。
他抿着唇死死扣住佛珠,半晌后还是合上了那扇门。
裴念念小声的哭泣被隔绝在落满樱花的院子里,少年重重把背摔在围墙上,呼吸急促像溺水的人,心口被佛珠咯得好疼。
用力,再用力。
他的指甲陷进肉里。
“哗啦啦。”佛珠的线被他掐断,骨碌碌滚了一地。
陆子平慌忙捡起四处流落的珠子,最后一颗滚在了远处,被一双苍老的手捡起。
“住持......”
他抬头,往常总是慈眉善目的老住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从高处回旋的风,吹得人心凉,站在山头俯视柳城,干涸的大地裂开了一道道裂缝,田地几乎荒废了一半以上,街道上偶有几个人影,渺小得像蚂蚁。
陆子平收回目光,“住持,这是?”
“慧智,你来寺中多久了?”
陆子平回,“慧智十岁父母双亡,幸得住持收容,授予我佛法大道,如今已有七年了。”
“七年,慧智可还记得山下是何模样?”
“住持的意思是?”
老住持的胡须全白,眼中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慈悲,“慧智,山中多闲月,下山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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