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梦境并不因为宁扶沅的想法而终止。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便亲眼目睹了,那黑发少年,是如何在情蛊的引导下,逐步具备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表情。
并因此顺利掩住他因为灵慧根缺失,而丧失情感力的本质。
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在那玄天宗长老的安排下,少年面无表情地拿布带缠好了剑,深埋在树下,静默地立了片刻,而后——
经由言星的手,成功入了魔界,潜伏进送入魔宫的那批丽奴里。
后边的一切都跟宁扶沅记忆里的场景大同小异,她眼睁睁地看着梦中的自己,一眼相中那相貌清冷的少年。
饶有兴趣地收他为徒,赐他名字“嵇无泠”。
而后,更是亲自教他修习魔道,吸纳煞气,辨识魔界常有生物……
此间正道不断摸清楚魔界的防布图,接二连三地派弟子来刺杀她,但从始至终,梦中的宁扶沅都未曾疑心过这微笑无害的少年。
宁扶沅面无表情地立在幽命花间,看着那当面还对她笑的少年,转身走出廊下,却从腰间衣袍下,摸出一枚铃铛和万菱镜,面无表情地给正道递消息。
并顺手杀了发现他行踪诡异的魔侍。
而梦中的自己,却丝毫未曾发觉,甚至在一次他误入万魔窟时,为救他舍去了三分之一的修为。
宁扶沅闭了闭眼,竭力压制住胸前里翻滚的杀意和戾气,却偏偏要看看,这荒诞的梦,到底要怎么发展了。
梦的最后,正道三界联合起来,逼近魔界。
而魔界内部的权柄,已经被言星一手架空。
宁扶沅看见自己一袭红衣高坐在王座上,神情淡然地睥睨地上半跪的少年,唇角撩起一抹极其寡淡的微笑。
“敢到本尊身边来做奸细,给本尊下蛊毒,还妄想全身而退,你是第一个。”
那少年浑身是血,衣衫不整,闻言,缓缓抬头,自糊住眼眸的污血里,艰难睁开双目。
嘴角终于不再伪饰出清风霁月的微笑。
他漆黑的双目静静望着宁扶沅,里边雾蒙蒙的,茫然又无措。
他像是一只濒临被抛弃的小兽,明明满心绝望惶恐,却因为无法准确传达自己的情绪,只是麻木地喃喃自语:“师尊,不是我。”
宁扶沅及怒反笑,拎着他一路疾行,直到那深渊边,一剑斩了他经脉。
她扔了剑转身走,他蜷在地上,颤抖着探起头,满是血的掌心抓着粗粝的地面,爬了几步,轻轻抓住她衣摆。
“师尊若是不信,我愿以身解毒……”
“蠢货,本尊百毒不侵,”宁扶沅抱臂回首,冷漠又恶劣地捏住他下巴,“倒是还缺个炼化煞气的鼎炉。”
她说罢扔下一副镣铐,微微一笑:“若你执意不认罪,便在子时前,自行戴好镣铐,一路穿过魔宫,到地宫冰狱里。”
……
梦境到这里,宁扶沅已然知晓自己最初在闭关中,看到的那些画面,是怎么来的了。
她只想看一个最终结局,不想这些画面却像是因为过于香艳,被谁人为屏蔽了,扭曲成一团,只听得见些许压抑的动静。
梦境也因此戛然而止。
宁扶沅骤然睁开双目,才发现耳侧风声煞煞,她还平躺在那白蟒背上。
面前有一张泛着金光的纸,漂浮在空中,其上的金光正在缓缓淡去。
宁扶沅抬手,一把攥住,扯过来一看。
其上载满密密麻麻的小字,歪歪扭扭地凑在一起,记载的竟然正是宁扶沅那梦境里的一切。
她眯了眯眼,捏着那张纸,匆匆往下,看到最后梦境断开的位置,却是一行空白。
【应某仙君要求,此处不能写,故省略两千字。】
宁扶沅:……
她抬起食指指腹,再继续往下看。
纸页最末端,唯有一行清浅的小字——
【那嵇无泠终于不堪魔尊折辱,吞并其修为,剑斩魔尊项上人头,为正道赢得万年太平。】
【经此磨难,嵇无泠突破元婴,顿悟化神,不过百年,便已飞升上界,成神而去。】
宁扶沅指尖陡然收紧,攥住了那薄薄的一页黄纸。
眼底的赤红色几乎要溢出来。
她抬眸,入目所见似乎只剩下雾蒙蒙的血红色。
宁扶沅挑了挑唇角,微微一笑,遏住白蟒的头颅,突然改了主意,嗓音低沉地开口:“去找你那主人。”
**
嵇无泠这边,他刚用法术将鱼危身上的水烘干,立在暗处,低声开口。
“我的事情,师尊都清楚,你不必怀疑。”
鱼危狐疑地打量他半晌:“清楚?我怎么不清楚。”
嵇无泠垂下眼眸,眼底已经多了几丝不耐,他摩挲了剑柄半刻,正在犹豫要不把人直接砍晕了。
鱼危却像是求生欲突然上线,打量了周围片刻,不再多说话:“还有个跟我一起来的剑修没救。”
“对了,此处是何处?”
“一座荒山腹中,你跟我来。”嵇无泠往狭窄阴暗的石壁深处里走,一直走到无路的尽头。
出现了一座平整刻满壁画的灰白墙面。
嵇无泠打开结界,那墙面便缓缓展开,露出漆黑的出口。
他把人送了出去。
“这里边的人都养了灵蟒,嗅觉敏锐,你尽快疗伤。”
鱼危扶着鲜血淋漓的肩膀,闻言抬眼看他:“你不走?”
嵇无泠微微一笑,隔着一层缓缓流动的透明结界,缓缓开口。
“祥瑞兽已经找到,这个好消息,我得去告诉他们。”
说罢,不等鱼危开口,嵇无泠已经转身朝幽深黑暗的洞穴深处走去。
嵇无泠穿过那水声哗哗的地下暗河,河两岸坐满了人,十步一行,便能看到一个弟子在打坐。
看着是一副潜心修行的盛况,可只要有人挑着灯笼往“河水”中照去,便能看清楚那并非什么正经水流。
水是暗红色的,其上缭绕着漆黑的煞气。
每行一步,便能看见那入定弟子面前的水里,泡着个人。
那些被当做邪魔丹炼化容器的人,早已半死不活,却还不得不活着。
嵇无泠表情漠然,没理会任何同他打招呼的“门中弟子”。
一直走到暗河尽头,渗出水源的石壁处,他抬手,指尖瞬间多了一层淡金色,瞬间包裹住嵇无泠的全身。
他几乎没有用武器,便直接劈开那常年紧闭的石门。
守卫此处的大弟子神色一变,骤然拔剑:“你做什么,师祖在闭关……”
话音未落,已经被嵇无泠拔剑穿胸而过。
另一弟子匆匆爬起来,拿剑指着嵇无泠,跌跌撞撞地便要进去禀报。
“嵇无泠?!你绝非只是结金丹的修为,你,你究竟是谁……”
嵇无泠恍若未闻,身影倏忽间,便消失在原地。
等他再现身时,已经到了此石殿的最深处。
这里的摆放极其简陋,空荡荡的大殿顶部,却悬挂满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妖魔内丹。
那些内丹散发着滢滢红光,看上去温暖又漂亮。
而在这无数密布的内丹下方,莲花石坐上,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正端坐着入定。
他双目紧闭,周身清浅的气息看起来,已经接近飞升之阶。
随着他运转内息,无数内丹纳入他丹田处,令他本来有些干枯的脸,瞬间重新红润起来。
嵇无泠抬眸看着那些内丹,黑眸幽深,似乎只是在悉心观赏。
直到那老头一息运转完毕,下一刻内丹要掉入他丹田时,嵇无泠突然伸手,攥住那颗内丹。
只是这一瞬,那老头立刻察觉不对,眼珠子在眼皮下滚动。
竭力要睁开眼。
嵇无泠见状,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剑上的血,微微一笑。
“师祖,不急,慢慢睁眼。”
那老头——玄天宗早已失踪的老师祖,终于在这一室黑暗里睁开双目,一双眼睛迸发出犀利的冷光。
“大胆!”
随着话音落下,他周身威压瞬间释放,要真是个金丹刚缔结的弟子,早被他的气息压得浑体自爆了。
可那面容半侬丽半清隽的少年,立在千万颗内丹下,却安然无恙。
他甚至还能面色如常地抬手,摘下一颗内丹,在指尖捻破。
“一只狐妖的。”
“当年我杀的那些妖魔,内丹原都送入你这里来了吗?”
那玄天宗老祖的神色已经慢慢变了,看着嵇无泠,混浊的双目闪了闪:“你不畏惧于本座。”
玄天宗老祖慢慢站起来,眼底有赞叹:“你修为到什么地步了?”
嵇无泠并未答话,只是看着那老头,像是再看其他什么,低声喃喃自语。
“师尊当初并未入秘境,所以那祥瑞兽,你们最终还是拿到了,你后来也飞升成功了——”
“那么说明,”嵇无泠嗓音冰凉,漆黑的瞳仁里,杀机顿现,“杀师尊的人,是你?”
“什么?”那玄天宗老头不以为然,慈祥地笑了笑,抬手招嵇无泠过去,“你有什么误会不满,尽管说就是。”
“外边那些小辈们实在不像话,这么好一个苗子,居然不早些给本座送过来……”
话音未落,一把闪烁着金光的剑,骤然出现在嵇无泠掌心里。
他双手握剑,凌空自那老头身上披下。
老头只来得及瞪大一双眼睛,嘴唇颤抖着开口——
“我已化神,即将飞升……你却能杀我?”
“你是上界的人?!”
“我只是靠你发明的修炼法,修炼了一下罢了。”
嵇无泠微微一笑,按住他的丹田:“别自爆,否则你辛苦养的那些弟子都会一起死。”
“祥瑞兽已经现世,你若自爆,他们如何拿祥瑞兽来救你?”
老头嘴唇嗫嚅着,像是褪了层皮,周身乌发童颜快速退去。
只剩下一张干枯的皮,像裹在骷髅上似的。
他躺着地上,双目深深凹陷进眼眶:“我跟你有何仇?”
嵇无泠黑眸骤冷,闭了闭眼,正要开口,石门外却传出此起彼伏的惊慌喊叫声。
“魔尊来了!”
“是魔尊闯进来了!”
“魔尊没死……”
嵇无泠眼皮一跳,左右看了看后,他快速将地上险些裂成两半的人拎起来,重新拼好,搭在自己身后。
而后捡起地上的垢垢剑,塞入他手中。
“握紧。”
剑哐当一声落地。
嵇无泠重新捡起来,转头微微一笑:“师、祖,握紧!”
等那玄天宗师祖终于忍辱负重握好剑,嵇无泠深吸一口气,连垢垢剑剑带他的手,一起扯过来,往自己脖子上一架。
“我是魔界的细作。”
“是你抓了我要灭口,记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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