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节
山匪哑口无言,心虚地低下头,战长林收了唇边痞笑,微侧脸,朝车帘内道:“恭喜,日行一善,佛祖长眼,会庇佑你婚姻美满的。”
车里,居云岫面沉如水,璨月手心浸着汗,道:“郡主已睡,烦请勿扰。”
战长林自然不信,咧着唇,转开了头。
不多时,众人穿越数道关卡,进入匪寨,诚如那山匪所言,寨里空空荡荡,的确不剩几个人影。扶风率人上前,一面包围,一面扣押余党,另派一支分队去解救受困寨里的妇孺,阒静的深山里喧哗声四起,间或传来女人的悲啼。
居云岫的马车停在寨口,等寨里整顿得差不多后,璨月下车,给居云岫摆好杌凳。居云岫依然穿着那袭华贵的嫁衣,衔珠凤冠整整齐齐地戴在头上,精心描过的眉眼顾盼流波,给月光一照,更美得人惊心动魄。
战长林站在一边,皱着眉收回目光,居云岫往前走,他跟在后头,及至寨口,黑暗里突然冲出来一条恶犬,战长林眼锋一凛,下意识把居云岫拉入怀里。
僧袍和嫁衣裙琚一缠,随风飘扬,居云岫凤冠上的珠钗晃动,冷冰冰地擦过战长林嘴唇,两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紧贴,彼此的心跳几乎要相撞出声。
居云岫愣在他臂弯里,半晌才想起来要推开,然而战长林已先她一步,松开了手,走入寨中。
“长林哥哥!”
与此同时,一个少女从被解救的人群中跑来,扑进了战长林怀里。
5. 旧人 “等你叫我,叫长林哥哥。”……
十二岁的战长林扎着高马尾,抱着一把剑,规规矩矩地坐在墙下。
春风吹拂墙角桃树,花瓣飘入院里,十岁的居云岫坐在圆石桌前分礼物。
“这份给青峦哥哥,这份给平谷哥哥,这是石溪姐姐的,这一份……”
居云岫顿了顿,指住一个系了红丝绦的锦盒,嘱咐侍女:“这一份,给战长林。”
战长林坐在墙后,抖了抖耳朵。
侍女照居云岫的吩咐,捧着四份礼物走了,居云岫坐在原地,继续看书。春光明媚,花瓣簌簌飘落,一道少年声音从风里传来:“我也比你大,你为什么不叫我哥哥?”
居云岫仰头。
少年趴在墙头,头微歪,束高的马尾在风里飘扬,一匝匝的桃枝压在他身后,花开得浓又艳,偏压不住他明亮的、漆黑的眼。
居云岫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微微发热,蹙着眉转回了脸。
“哥哥们都有过人之处,并不是单只年纪长,便可以做哥哥。”
战长林认真道:“我斩了北狄将军的人头。”
居云岫道:“匹夫之勇,不算过人之处。”
战长林沉默了会儿,道:“那你说一个。”
居云岫指尖掖在书页上,道:“青峦哥哥心思缜密,平谷哥哥枪法卓绝,兄长更不用说,智勇双全,人中龙凤,你呢?”
战长林想都不想,道:“我乖啊。”
居云岫一怔。
战长林一点害臊的自觉都没有,趴在墙头,如果有尾巴,简直要摇起来。
“我很乖的。”
居云岫望着他那双诚挚的眼睛,局促地闪开目光,道:“没有乖哥哥。”
战长林一笑,道:“所以,要叫长林哥哥。”
居云岫不理他,专注于书本,战长林欣赏她和桃花一样粉嫩的脸颊。
时光在春风里悄然走过,不知不觉,暮色四合。
居云岫道:“你怎么还不走?”
战长林道:“等你叫我,叫长林哥哥。”
居云岫仍旧不接话,战长林便求道:“叫一声吧,往后,都只给你叫的。”
——只给你叫的。
※
月光明晃晃地照在寨里,照着寨里紧挨着的两个人,一声“长林哥哥”后,少女开始哭泣,哭声像针尖一样,一下一下地扎入耳膜里。
众人目定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包括扶风在内,都震惊得彻底懵了。
居云岫移开视线,目光在虚空里凝了凝,举步入内,璨月惶恐地跟上,身后紧跟着琦夜一行。
居云岫的住处被扶风安排在寨里最安全、僻静的一处阁楼里,入内后,气氛僵冷得像腊月严冬。
璨月悬着心请示:“郡主可要就寝?”
居云岫面无表情,道:“不用。”
璨月抿唇,看居云岫在镜台前脱凤冠,忙上前伺候。
姆妈抱着昏昏欲睡的恪儿暂歇在外间,琦夜守在旁侧,两个人想着院子里的那一幕,脸色都十分难看。
很显然,战长林今日正是为救那一少女才会出现在树林里,并对那帮贼匪大开杀戒的。
至于救下王府一行,不过是顺手罢了。
想通这一点,琦夜只感觉四肢越发僵冷,连带声音也冷得锋利了。
“无耻……”
姆妈惶恐地朝屏风后望一眼,劝道:“姑娘快小点声儿,别给郡主听见了。”
琦夜忿然道:“本来就是,黏着郡主上山,借我们的势,帮他英雄救美,不是无耻是什么?”
幸存的两个山匪都在他们手上,想要入寨,最便捷、安全的方法就是随从居云岫上山,亏她先前还以为战长林是良心发现,要护卫郡主周全……
琦夜越想越恨,姆妈抓紧她的手,深深一叹:“郡主如今已有赵大人,至于他,早跟王府再无瓜葛,爱怎样,便怎样吧!”
一炷香后,居云岫从内室里出来,换了一袭深紫色齐胸襦裙,外罩赭红薄纱半臂,云髻峨峨,乌发间仅饰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摇。
“带恪儿去屋里睡。”居云岫吩咐完,径直往外。
※
却说战长林率先松开居云岫,走入寨里后,忽听得一声似曾相识的“长林哥哥”,等到回过神时,人已被一个哭啼啼的少女抱住。
跟众人一样,战长林也很是懵了一会儿。
少女身量还小,脑袋就到战长林胸口,他伸指头把那黑乎乎的脑袋戳开,见得一张涕泗交流的脸,眉头立刻就拧了起来。
却听得少女哽咽道:“别推我,我太害怕了,你再让我哭一会儿……”
说完又要一头扎进来,战长林戳紧她脑门,抵死不从。
便在这档口,居云岫等人已从旁边走过。
战长林瞄到居云岫淡漠的背影,脸色微变,看向少女的目光突然冷了些。
少女一心哭泣,自是不知,抹走一把泪时,目光被一位行走于月下的新娘攫走,定睛看后,更是惊为天人。
“天啊,好美……”
战长林黑着脸,召回她的魂:“你怎么在这儿?”
少女回头,被他阴恻恻的一双眼吓了一跳,想起被绑到这儿来的前因后果,又红了眼圈:“小顺跟我说,上回押镖时,在奉云城里看到了一个人,跟我大哥特别像,我就想来碰碰运气,谁知道还没入城,就被一帮山匪……”
战长林眯眼:“欺负你了?”
少女食指、拇指一捏,比划:“就差一点点了。”
战长林欲言又止,看她可怜巴巴,也不想苛责了,捡重点道:“奉云叛乱,除了援军,谁都入不了城,这两日先在寨子里歇着,等战火停后,我再带你下山。”
战长林说罢,转身便走,少女急匆匆抓住他道:“那我大哥怎么办?!”
战长林回头,月夜里,神情晦暗。
少女蓦地一震,讪讪道:“我大哥……还可能在城里呢。”
战长林凝视着她,眼神复杂,少顷后,无情地道:“他不在了。”
※
居云岫在扶风的带领下前往寨里的库房。
这寨子规模不大,人也不算多,但抢来的东西足足塞了三大间仓库。扶风打开了几口箱笼,向居云岫汇报道:“大多都是长安来的物件,玉器、古董、绸缎、珠宝……还有不少御赐之物,官银更多,粗略算了算,至少三千两。”
偏居一隅的山匪,就趁着迁都这股东风,半年时间便攒下了如此财富,细想来,实在令人悚然。
居云岫环视四周,道:“东西先封起来,入洛阳前……”
有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居云岫止声。
战长林大喇喇地走进来,目光在满当当的库房里一扫,“啧”一声:“还道人家不容易,真是叫花子可怜相公。”
扶风因院中那少女的事,自知被战长林忽悠,眼下对他实在难有好脸色,便欲上前拦,战长林随手拿起箱笼里的一颗猫眼石,道:“小姑娘叫乔簌簌,苍龙军六部都尉乔瀛的幺妹。”
扶风上前的步伐一顿。
战长林道:“非说一年前在沧州瞧见了他大哥,硬要寻,怎么劝也不听。屁大点一小姑娘,瞒着家里人千里走单骑,这回可好,直接折贼窝里来了。”
库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搁在壁柜上的,战长林站的那个地方光照不到,黑成一团。
扶风喉头滚了滚,委实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内情,思及覆灭的苍龙军,低声道:“那何不早说,我们也好早来营救。”
战长林把猫眼石扔回箱笼里,道:“又不是算命的,谁能算着她在这儿。”
扶风怔然。
战长林转过身来,看到了居云岫,那盏灯点在她身边,橘黄的光笼着她,她换了那身刺眼的嫁衣,穿回了以往的襦裙,是她最爱的深紫色。
战长林心里顺畅了些,再次打量库房,道:“这么多的战利品,郡主殿下准备如何处置?”
居云岫道:“与你无关。”
战长林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吧,且不提见者有份,今日剿匪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啊。”
居云岫打开橱柜上的一个锦盒,取出里面的册子翻开,不回话。
战长林兀自道:“要不这样,珍宝器皿统统归郡主所有,至于银两这等俗物,就赏给小僧吧。”
扶风皱眉道:“阁下一个出家人,要这么多钱财做什么?”
战长林道:“实不相瞒,年前寺中大火,烧毁了两座大殿,小僧这回下山,正是奉住持之命,化缘来的。”
扶风眉头皱得更紧。
战长林一派坦然,看看扶风,又看看居云岫,后者把手中册子合上,放回锦盒里,交给扶风道:“这是账本,下山时,库中赃物全部带走,记得逐一核对,若有遗漏,唯你是问。”
战长林:“……”
屋外又传来脚步声,是一名护卫匆匆而来,称被扣押的贼匪那边发生了些意外。扶风脸色一变,要向居云岫请辞,又迟疑于战长林还在场,一时不知是该主动请命,还是等候命令。
战长林瞪向他,脸拉得老长。
扶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等了须臾,见居云岫确无指令下达,这才拱手走了。
窗外银辉如水,夜已经很深,居云岫拿起烛灯,转身往外,战长林走过来,拦了她的去路。
一盏灯火跃动在彼此间,战长林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居云岫的脸。
“忘了问,要嫁的是赵家的哪一位?”
光明明更亮了,他的声音却偏暗下来,居云岫垂着眼,重复:“哪一位?”
战长林不理她的反问,盯着她冷漠的脸,一字一顿吐出那个名字:“赵霁?”
居云岫故作恍然:“哦,对,是赵霁。”
战长林目光炯炯,勾唇:“那可真是‘贺卿得高迁’了。”
居云岫也勾了勾唇,抬眸看向他:“我自当日胜贵,君可敢独向黄泉?”
战长林蹙眉,听明白后,“嗤”一声低笑。
居云岫越过他往外走,战长林往前一步,居云岫一惊,手里烛灯险些拿不稳,后退时,抵到了箱笼旁的橱柜。
战长林撑在柜壁上,低头:“我若敢呢?”
6. 嘲讽 “抛妻弃子的白眼狼。”
夜风从窗外扑入,烛光在彼此眼底跃动,居云岫握稳烛盏,盯着战长林眸心里的那簇火焰,良久,道:“那就请吧。”
战长林眸光一沉。
居云岫别开眼,推开他要往外走,战长林不动。
“好马不吃回头草,长乐郡主要想嫁人,什么样的郎君寻不到,为什么,偏偏是他?”
居云岫因他不动,已蹙了眉,闻言道:“当朝权相,赵氏当家,天下郎君能有几人显贵如此,我既要嫁,为什么不能嫁他?”
战长林道:“合着这一嫁,是求富贵啊。”
居云岫挑眸。
战长林对上她清亮的眼神,这一回,目光定定,分寸不让。
居云岫便也寸步不移:“不管求什么,比上一嫁强便是了。”
战长林脸庞一瞬间被阴翳覆压。
居云岫举步向前,这一次,战长林不再拦了。
※
次日,护卫从山下来报,奉云城外战火未熄,官府、叛军两军对垒,一个仍在守,一个仍在攻。
扶风按照居云岫的吩咐,安排众人继续在寨中住下,同时加大了对贼匪的□□力度。
巳时二刻,晴日朗照,篱笆小院里亮晃晃的,战长林坐在一根木凳上,逗弄被栓在树下的黑狗。
黑狗还小,因昨夜冲撞了居云岫,给王府里的护卫狠抓来绑了,虽没受多大伤,但精神头蔫得不行。
战长林揉它脑袋:“看家护院的活儿不好干,他们人多势众,护不住不怪你,别往心里去。”
俨然不记得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甚至还是领着“他们”破门而入的罪魁祸首。
黑狗不知情,耷拉着耳朵,垂低眼任他揉了一顿,感动地耸耸鼻尖。
战长林唇角挑起笑,松开它脑袋,倏地察觉到什么,转头。
微风习习吹过,篱笆外,一个小人扶着栅栏站着,黑溜溜的眼睛透过缝隙看进来,被发现后,慌张地缩回了手。
战长林眼神变了变,展眼望外看,树影葱茏的篱笆外,再无旁人。
这小家伙,看来是玩得太野,跟仆从走散了。
战长林向他招手。
恪儿犹豫着,似有些怕生,战长林便指了指面前的小黑狗。
恪儿眼睛果然亮了亮,小嘴一抿,鼓起勇气走进来。
战长林坐在凳子上,笑着看他。
三岁大的孩子身量还很短,肉嘟嘟的一个,皮肤又白,给日头照着,简直像个会走路的雪娃娃。
眉眼极其像他。
战长林想起昨日在车上见面时,他湿着这双跟他一模一样的眼睛,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忍俊不禁,笑完心里又一酸。
听说他是很爱哭的,这样爱哭,既不像他,也不像居云岫,倒像验证了坊间的论断——没有父亲的男孩,多半都爱哭。
他爱哭,是否也因为这个?
战长林深抿住唇,压下心头愧怍,便欲起身把凳子让出来,黑狗突然吠叫。
恪儿大惊,一屁股跌在地上。
“那我儿子,你瞎吠什么。”战长林低谇,抬脚把黑狗推回去,黑狗神奇地趴回树下,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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