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还不太习惯说这样露骨的……
那缕陌生人类的气味只缠绕在她的手指间, 并未沾染别处。察觉到这一点,谢烬已经有意识地克制了心头涌生的不悦。
奚言却仍旧被这短句中裹挟的压迫感欺得一愣,表情也垮了下来, 不明白谢烬为什么忽然用这样的语气吓唬她。
“我砍蛇了。”她蔫巴巴地说。
谢烬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抽出桌上的湿巾, 托起她的手指,再一根根仔细地擦一遍。
气息是无法通过擦拭去除的,只能等时间长了慢慢散掉。
他知道这样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但如若不这样做, 似乎也没有别的方法疏解心底异样的烦躁。
擦过手指的力气明显比平日里温柔的抚摸更重。奚言看着自己的指尖一点点泛红, 抿了抿嘴唇,更蔫了。
她自己知道自己, 并未跟什么陌生人接触过。谢烬大约是不喜欢她沾一身血腥味。
还说让她等谢烬回来会挨夸呢,扑棱蛾子的话真是没个准。
未曾料想扑棱蛾子说到就到。本该去天师联合会交差, 应眠却提前出现在门口, 抬手一挥,一颗墨绿色的妖灵直直地向谢烬面前飞来。
“闻闻是不是这个味儿。”
“……”
谢烬偏头躲开他的恶作剧, 微微皱眉。
附着在妖灵上的污秽已经被应眠洗掉,那一缕似有若无的陌生人类气息还缠在妖灵里, 与奚言手上的相同又不同。
是同一缕气息, 但不像附在奚言手上那样浅浅的一层,而是与妖灵紧密相连, 仿佛是生来就结合在一起, 所以才从由内而外地透出来。
瞥见他回来, 奚言不甘心地把始作俑者也拖下水,“就是他给我递的刀!”
应眠被她当面打小报告的语气逗乐,但很快又正色道, “对。不过我总觉得这事还没完。”
想杀妖怪没那么简单。妖灵是一只妖怪的核心,具有自主意识,肉身毁灭后会到处逃窜,找到藏身之地躲起来,静静地休养等待时机。
理论上说,妖灵未毁,这条蛇就不算真正的消亡。经过数十上百年,妖力凝聚足够,总还有机会再化形。
蛇灵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蓝色荧光。应眠将其封印以免再生事端,丢回自己的小私库里暂时保管。
除了那一缕说不清的人类气息,端看它的外观跟别的妖灵也并没有什么差别。他只是凭直觉推断情况或许不寻常:“先不交过去,再看看情况。”
谢烬向来不爱掺和这档子事,就当什么也没看见。随便他怎么处置。
趁他们说话,奚言悄悄抽出手,转向应眠问:“那你早上出去干什么了?”
“昨天孟黎帮了忙。”他半开玩笑道:“去请客一顿早茶,贿赂贿赂你族长。”
“那我呢?我也帮忙了啊。”
“平时我做的早餐,你吃的还少?”
奚言哼了一声,敏锐地察觉:“你是不是有事求她啊。”
他见到孟黎时眼前一亮的那个反应,跟见到谢烬时差不多。一定是求谢烬帮忙没有得逞,又转头去求孟黎了。
一群老妖怪的爱恨情仇。应眠不反驳,却也不打算跟她细说。
“小姑娘不懂,上学去。”
“哦。”她没再多问,转身看了看谢烬。
既没有没让他送,也没有接着撒娇,甚至什么话都没说,自己拿起背包出门了。
临走前这一眼望得耐人寻味。
应眠颇为意外,好奇地问:“怎么了你们?”
过完十五,谢烬一现身,按理说小狐狸应该会偎过来好生亲热一番才对。
实际情况跟他想的颇有出入。那一定是实际情况有问题。
谢烬垂眼不语。
他也想知道这是怎么了。
如果是她去跟周子寂约会那次,情况还好理解些。
但这次,他不仅不明白奚言在想什么,连自己这是在干什么都不太能理解。
妖灵是每只妖怪最私密的核心。
他在嫉妒那只手握过别的妖灵?
“哎呀哎呀。”
应眠乐得调侃:“谢先生博学多知,难道就没看过哪本书上有教怎么谈恋爱的么?”
谢烬一顿,瞥着他轻飘飘一句:“你好意思说我?”
“……”
应眠看戏的心情顿时消减。想驳他句什么偏偏还真的驳不回,连带着自己差不离的烦恼也被他勾出来,属于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
“我那时不懂……反正,孟黎让我带话给你。”
他只得转移话题,“说是‘周子寂开始干人事儿了,你再这么温温吞吞的,小心老婆被别人骗走’。”
听见这名字,谢烬心底暗涌的躁意更甚:“他在哪?”
“不知道。昨晚砍蛇时他也在,孟黎说他被咬了一口。”应眠说,“这会儿估计蛇毒正犯,回本家去找药祛毒了吧。”
“还有件事,昨天他去接小狐狸放学,扑了个空。听说痴心地从下午等到日落天黑,校门口路过的学生见到都被感动哭了。”
应眠不怀好意道,“你猜小狐狸会不会也被感动哭了?”
“……”
就一天。他就那么一天不在。
“孟黎在哪?”谢烬忽然问。
不亏是谢先生,再复杂的状况里也能抓住解题关键。
“就知道你会这么问。”
应眠说:“她还在茶楼等你。”
**
今天奚言上课的情绪不高。身为资深迷妹,卢真迅速地发现了。
平时约一顿下午茶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可惜今天时机不对,“我外公去世了。下午上完课我得回老家奔丧。”
奚言正对着黑板走神,闻言转头愣愣地问:“为什么去世?”
卢真:“……”
只看外表很难想得到,她女神时不时就会冒出几句令人难以理解的智熄言论。相处久了,她居然也慢慢习惯了。
“当然是因为年纪太大了啊。”
她用关爱小傻瓜的眼神看着奚言,压低声音说,“老人家们都这样,说不上什么时候……也没什么预兆,忽然就没了。”
年纪大了也会死!
奚言心想,幸亏谢烬是个妖怪,动不动就活个几百年不是问题。
她仔细地看了看卢真,小声问:“你是不是很难过?”
“还行吧……我跟外公不怎么见面,离得太远,只在过年过节的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子。不算很亲。”
卢真边想边说,“就觉得没什么实感,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如果是我爸妈,或者我哥忽然没了估计会更有冲击……呸呸呸。”
她嫌晦气连呸了好几声,“开玩笑的老天爷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奚言点了点头,心里还想着那个被蛇妖连累无辜枉死的摄像师。
她跟那个人类也不算很亲。但看着他化为一滩腐水,多多少少心有余悸。
她大致清楚死亡带来的感受是什么,或是惊惧,或是悔恨,或是不甘心,都是曾经发生在她自己身上时才有的体验。
但当死亡降临在她身边的人身上,她只记得若干年前,自己的母亲走到生命尽头时,感受到的“失去”,是比祁连山的寒冬更刺骨的孤独。
她曾以为那是自由的代价。现在却觉得,为了摒弃那样的孤独,她心甘情愿被羁绊,被牵挂。
她现在跟谢烬很亲。可她一点也不想知道,甚至害怕知道,失去谢烬的孤独是什么感受。
不论是因为老死,被别人连累暗杀,或是……其他的什么无法拒绝的原因。
她还有另一种途径可走。
如果谢烬也变得很遥远,变得像她和那个数日短暂相处的摄像师,或者卢真和她的外公那样远,当“失去”发生时,感受大概就不会太深刻。
她记得自己刚到谢烬家里时,明明只打算住几天,伤养好了就走。谁想到几天过完又几天,等她回过神来就已经赖在谢烬身边太久。
如今她好像太喜欢谢烬,喜欢得……都不敢离他太近了。
忧郁的念头一旦生出就刹不住。她今天格外安静,安静得连旁边不经常聊天的同学路过都问她一句,“是不是不舒服?”
卢真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好像真的有点烫。”
其实妖怪们的体温普遍都比一般人更高些。但她忧郁得听不进去课,索性就借着这个理由,跑去医务室偷懒。
学习不好好学,学坏倒是无师自通的。
前一晚虽然睡得很快,但梦里乱七八糟地受罪,睡得很累。她躺在医务室的单人病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时,还想着不能被谢烬发现。
两个小时后被手机消息吵醒,居然就是谢烬发来的。
谢烬来接我放学了!
看清消息的瞬间,她睡意全消,趿着鞋子飞快地跑向学校大门。
大门口远远的一眼就能看到。她按捺不住心里的雀跃,隔着老远就笑着跟他招手。
无论心里有过什么千回百转的忧郁念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还是会忍不住地流露出最真实的反应,忍不住地开心,忍不住地想到他面前摇尾巴。
每次在外面见到他,她都是这么跑着过来的。不假思索地冲到眼前,长发被风扬到身后,露出细腻雪白的肩颈和锁骨,泛着淡粉的柔光。
还有小狗一样亮晶晶的期待眼神。
是心之所向,是迫不及待。
是毫无保留的全盘依赖。
谢烬无法不为之动心。任何人都无法抵抗。
可她太容易相信别人,也太容易念着别人的好。最初周子寂只是为她提供了基本的衣食住行,她就愿意抽出一截骨头作为回报。
只要一想到她或许还会对别人全身心地付出,对别人毫无保留地信赖——
史无前例的,谢烬放任了占有欲控制自己的理智。
不仅周子寂不行。全世界的男人都不行。
“你怎么来接我放学啊?”她单脚跳着穿好鞋。刚刚着急跑出来,鞋尾都被脚后跟踩塌了。
“从书店出来,顺……”
谢烬下意识地说到一半,却念及孟黎的叮嘱,把“顺路”两个字硬生生地咽回去,改成了不寻常的另一句:
“不想别人来接你。”
奚言哪里知道,这几天变幻莫测的情势背后发生了怎样的斗争。
周子寂有朱妍助攻,谢烬有孟黎支招。
但周子寂的一举一动不入她眼,更不入她心。谢烬忽然改变的表达方式却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
听进耳朵里,惹得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
谢烬轻咳一声,视线掠过她的脸颊,看向别处。
他还不太习惯说这样露骨的话。
这样的谢烬很不常见。她很懂得把握时机地欣赏了几秒,才笑眯眯地说,“如果别人来接我,我可是不会跟他走的。”
她刚刚在狭窄的病床上翻腾过,长发被压蹭得有些毛躁,红晕未褪的脸颊上还印着淡淡的睡痕。
这样的一张小脸上却带着得意的神采,仿佛在说——放心吧我聪明着呢。
错过这样可爱的瞬间就太暴殄天物了。
谢烬移回目光,欲盖弥彰地配了个假动作,抬手给她压了压并没有怎么翘起来的头发。
“怎么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
“啊。”睡着时的自我提醒瞬间被忘在脑后。一被问,她就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困,去医务室偷懒睡觉了。”
“……”
谢烬忍俊不禁,却没有责怪:“下不为例。”
“知道。”她蹭了蹭谢烬的手心,感到这抚摸的力度又变得如往常一般温和,心情也立时好了起来,拉下他的手掌摇了摇。
“真真今天家里有事,我们去下午茶吧。”
别墅里太多人。她还是跟谢烬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更开心。
可她睡得忘了时间。谢烬没有抽回手,仍由她双手握着,“已经是傍晚了。”
下午在她的忧郁和贪睡中偷偷溜走。今天的晚饭有拍摄任务,要回别墅跟其他人一起吃,回去之前剩余的一点时间,只够一起散个步了。
和京艺一条街道相隔,有个很大的市民公园。晚饭过后,许多教师家属院里的小孩子会被爷爷奶奶牵来这里玩。情侣倒是不常见。
因此两人牵着手过来遛弯时,引起了许多叔叔阿姨以及小朋友的注意。
有调皮的孩子驾着滑板车故意往两人身边靠,一边喊着芜湖起飞,一边绕着两人转圈飞。
看得奚言蠢蠢欲动:“我也想玩这个。”
谢烬:“……”
公园里的小商品店倒是真有卖这个的。谢烬禁不住她期待的眼神,在老板热情洋溢“老少皆宜”的推荐声里,拎了一辆给她玩。
滑板车还没她的腰线高,踩上去晃晃悠悠的。有热心的小朋友立刻围上来,指导她该如何帅气驾驶。
五分钟后。
奚言:“芜湖!起飞!”
谢烬:“……”
谢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等着她玩到尽兴。
他不常笑,却意外的很招小孩子喜欢。不断有小朋友到他身边徘徊,还有一个试探着送他花圃里偷偷摘来的蔷薇。
花瓣柔软地摇曳在晚霞中,夕阳的余晖把那孩子的小脸染成暖色。
谢烬神情温软柔和,接过那朵粉色的小花,低头说了句什么。
奚言在不远处停下滑板车,看着橙红金黄的万丈霞光自他身后延伸于天际。公园里和乐融洽的人群,拂面而过的微风与夕阳,她能感受到的一切,共同组成了这个曾经使得他不惜献身于火,也想要予以庇护的世界。
在广袤的天幕下,他与孩子的身影都显得微不足道。
可在她眼里,如此美丽的霞色都只能成为他的衬托。
奚言想,她一点都不想离开谢烬。
即使未来会发生什么,至少在那一刻来临之前,她都只想离他再近一些。
她愿做他手中柔软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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