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阿宁(四) 桂花糖
二十年前,江城小街中的医馆,木头招牌,门可罗雀,大夫坐在里头百无聊赖,翘着二郎腿,翻着卷风流话本,看得认真。
门外,小男孩阿青怯怯地露出个头:“钟大夫,求您了,再给我弟弟看看吧,这几天阴雨连绵的,他又发烧了。”
“不看。”仿佛知道是谁,那钟大夫头都没抬,眼睛跟楔子似的钉在话本上,手朝外挥了挥,心不在焉,“说了多少遍了,他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注定早夭的命,看了也没用。”
阿青勉强笑了笑:“看看吧,吃点药总比不吃强,多活一天是一天,万一……这回就治好了呢。”
他两个心有灵犀似的,貌似互相都知道对方会怎么说,一个拒绝,一个就缠磨,钟大夫被祸祸得烦了,摘下鼻梁上驾着的两片琉璃镜,从话本后头露出双倦怠的死鱼眼:“看也行,给钱。”
“……”阿青脸色一白,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笑也没有了,“钟大夫,钱的事能不能先缓缓,您先给他看着,欠多少钱记在账上,我以后慢慢还。”
钟大夫啧了一声:“慢慢,慢慢是多久?你也看着我这医馆的门脸了,就这么大点,经不起人白吃,你弟弟这病又是沉疴顽疾,不吃个三年五载的药不见起色,哎……”他一探身,从后面药柜子随便拉开了一个格子,露出了空荡荡的一片,“看着了吧,也不是我不给你看,实在是年景不好,药草绝迹了很多,收都收不着,更别提自己采了。”
在小男孩渐露绝望的目光中,钟大夫坐回藤椅,大喇喇地伸出三根手指:“一副药三十文,你三天拿出钱来,这病我就给看。”
……一副救命的退烧药三十文,可是,他连三文都没有。阿青攥紧拳,低下头去,眼眶红了。
这时,门口响起了又一个弱弱的声音:“哥哥,算了吧,那么多钱,我们没有的……”
“有,怎么没有!”阿青转过头,大声道,“你等着,三天我绝对能给你凑齐这个钱!”
小竹车上,和他相貌一模一样,却病得奄奄一息的小男孩低声道:“哥哥,求你了,我们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要去偷去抢……你上个月左腿被王员外家狗咬的伤还没好呢。”
阿青:“……”当着外人面被揭了底,他脸上阵青阵红,好不热闹。
钟大夫叹了口气,把话本往桌上一摔,从抽屉里拿出一物,背着双手走过来了,到得近前,递给他:“行了,这是我自己做的丸药,效果抵不上退烧的汤剂,但也总能起点作用,你这几天给阿宁吃着,一次一粒,一天三次。”
阿青捧着那灰蒙蒙的小瓶子,诚惶诚恐:“钟,钟大夫,我可能……付不起。”
“不用付啦,付什么付,先凑合吃着,等你攒够了钱,再来跟我抓药。”钟大夫五十岁上下,正是喜欢小孩子的年纪,他垂下眼,打量着那小竹车上躺着的人,怜惜地笑了,“小家伙长得眉清目秀,若是这病治好了,将来也得是个俊的。”说完,推了推鼻梁上的琉璃镜,又背着双手慢腾腾地回去了。
阿青得了那丸药,忙不迭地道谢,就差跪到地上见礼,被钟大夫烦腻地挥书赶出去,要他废话少说,赶紧攒钱。
阿青拖着小竹车,欢天喜地地回到了江城郊外十几里的小道观里。
他和阿宁是双生兄弟,从来没见过爹娘是谁,就这么靠着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稀里糊涂地长到了八九岁,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哪年哪月生的,只是看人家街上相仿的孩子大概都是这个年龄,那自己也就差不多吧。
从小,阿宁就体弱多病,每到冷天热天雨天雪天,身体多少都会出些问题,有好心的大夫给看过,都说治不了,别治了,等寿数到了,直接准备后事吧。阿青不信这个邪,不明白一母双生的兄弟俩,为什么自己活蹦乱跳,弟弟就病病恹恹,可偌大的天底下,他只有阿宁这一个亲人,只要不到了走投无路那天,他绝不会放弃。
两个小孩穷,住不起客店,阿青又舍不得弟弟露宿街头,就大老远地走到郊外废弃的破道观,寻得一遮风挡雨的处所。
阿宁的病缠绵多年,吊着一直没死,于是慢慢地,他们就习惯了,不把寻常的发烧风寒太当回事,当晚,阿青喂着弟弟吃了药,两人依偎在一起,扯了张草席就睡了,谁知翌日凌晨时分,他被弟弟身上的火热给烫醒了。
“阿宁,你怎么了,烧怎么还没退?”阿青揉了揉眼睛,一骨碌坐了起来,瞬间清醒。
一旁浑身通红,已经烧糊涂了的阿宁拉着他的手,低声说胡话:“糖,我要糖……哥哥,我想吃糖。”
“烧成这样还吃糖,我这就进城去,找钟大夫拿药。”阿青霍地起身,就要往外跑去,可刚迈出一步,破烂的裤腿被弟弟拽住了。
“哥哥,我想吃糖……呜,我就是想吃糖,药太苦了,阿宁吃不下……”
从前阿宁是很懂事的,虽然喜欢吃甜的,但买不起糖也不会去缠着他要,大不了路过卖糖的小摊时,两只眼直勾勾地看,一声不吭,但今早不知怎么了,异常地执着,就非吃到这口糖不可。
阿青没有办法,只得妥协:“好好,我这就去买糖,你别急,等我一会儿,一个时辰就行。”
“嗯嗯。”阿宁消瘦的小脸红得像只樱桃,睁开眼,冲他露出个甜甜的笑,“哥哥,我要桂花糖,彩纸包着的那个,软软的,特别甜。”
“好,没问题,就买桂花糖。”阿青俯下身去,屈指刮了刮弟弟的小鼻尖,明明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哄起对方来却十分得心应手。
阿宁像撒娇的小猫,歪着头蹭了蹭他的手,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儿。
阿青给他盖好了衣服,掖衣角的时候,忽然想起昨日钟大夫夸奖的那句——小家伙长得眉清目秀,若是这病治好了,将来也得是个俊的。
没错,阿青开心地想,弟弟的病一定能治好,自己一定能带着他,一起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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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观距离江城十几里,九岁的孩子要跑得很快,才能在一个时辰内打个来回,不过所幸,他天生是个好动的,翻墙爬树无师自通,天天跑这么一段,也不算难事。
卯时末,阿青带着一身清凉的露水,来到了江城繁华的早市,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寻卖糖果的小摊。
糖果出早市的不多,就只街口一家,摊主是个瘦小男人,满头癞疮,戴着顶红帽子,十足的势利眼,遇着有钱的客人,就舔着脸卖笑,遇着拮据的,白眼就能翻上天,怪不得他家生意不好,只能趁其他糖铺歇业的早晨,出来赚个仨瓜俩枣。
阿青平日烦死了这个人,可今早,却不得不上去讨好。
“花生瓜子栗子酥——冰糖葫芦酸梅汁——糖莲藕糖莲子——还有大户人家才有的云片糕啦!走过的路过的都来看一看,童叟无欺,货真价实,不卖九十九,不卖八十九,只卖九文九……”
“那个,叔叔早上好,请问……能不能给我抓一把桂花糖?”
小贩卖力的吆喝被打断,低头一看,是个穿着破烂的小乞丐,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指了指角落里不起眼的泥碗,拿腔拿调地问:“桂花糖?就那个?”
“对,就那个。”阿青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铜板递过去,这时,小贩抓完糖转过身,看着他手中孤零零的那一个铜板,眉头一蹙,“这糖便宜,一文钱三个,一把十五个,你该付我五文才是。”
阿青红着脸,尴尬道:“不好意思,叔叔,我买完饼子,身上只有一文了……不行的话,就只拿三颗好了。”
小贩呵呵一笑,眼神撩着他那一枚脏兮兮的铜板,憋了一脸的坏水:“小子,这桂花糖我本来是不卖的,人家来买糖,找不够零钱陪衬陪衬,今天看你可怜,我就破例卖一次,但三颗不行,要想起卖的话,得这个数。”说着,他大拇指收起,比了个“四”的数字。
阿青:“……”看得出来,这人纯熟找茬,在他这寻乐子,否则,起卖的数目怎么可能正好比他能买得起的多一个?
“叔叔。”阿青乖巧地叫了一声,扬起脸来,凹出个比这一车糖加起来都要甜的笑容,“我弟弟生病了,很严重,他就想吃桂花糖,我一大早从郊外道观跑回来,就是为了给他买几颗糖,求求您了,卖给我三颗吧。”
寻常人见着了他这副乞怜样,哪个不缴枪投降?可卖糖的小贩不这么想,他觉得,凭什么一个街头行乞的小野种都能有这么好看的皮囊,自己一个靠手艺挣钱的正经人,却生了满头癞疮?
“不卖不卖,没钱滚一边去,一大早的臭叫花子围一圈,别人谁还来买东西,生意都给老子搞砸了!”小贩骂骂咧咧了几句,看着那脏不拉几的小鬼还站在自己摊位前,忍不住故意挥起拳头,“去,有爹生没娘养的小穷鬼,有多远滚多远,别沾着老子晦气!”
阿青也不还嘴,一言不发,滴溜溜地跑了,跑到一条卧满了叫花子的小巷子里,蹲在地上用手指画圈。
一旁,露宿街头刚醒的小乞丐,揉着惺忪的睡眼,对他没好气地一喝:“喂,你是谁?新来的?这条巷子我们已经占了,没你的地方!”
阿青看了看他,细细的眉毛一挑:“想吃糖吗,只有大户人家才有的正宗云片糕。”
“什么?”十一二岁的小乞丐头子没听明白。
“都过来,我教你们。”阿青朝七七八八躺了一地的小乞丐招呼了一把,让他们围着自己画的出击路线图,开始密授机宜。
一刻钟后——
“都听懂了吗?”
“听懂了!”先前要赶他走的那少年,这会儿兴高采烈地点头,一伸手,朝他竖了个大拇哥,“兄弟,真有你的,有魄力!那癞头我们讨厌他很久了,一直没办法惩治,这回把他糖车掀了,以后你给我们当老大,大家一起吃香喝辣。”
阿青被夸得有点腼腆,浅浅笑了笑,说:“那我先去了。”说完,他出了巷子,小身影很快隐没在人群中。
不一会儿,街口卖糖的小摊前,癞头正点头哈腰地送走王员外家来采买的丫鬟,一转眼,看着先前买桂花糖那小叫花又在旁边转悠了。
“哎,小兔崽子,不跟你说了么,糖我不卖,还瞎转悠什么?”
“我转我的,干你屁事。”阿青冷冷淡淡地回了他一嘴,转头翻个小白眼,“难不成这条街你都买下了,别人走几步路都要给你交钱?你是谁,县老爷么?”
“娘的……”之前还笑得那么甜,现在又是这么副冷脸,癞头被他气够呛,但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干脆别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可这一不见,就出事了。
“操,小混蛋你给我站住,敢当街偷老子的东西,站住!”癞头气急败坏,追着那个偷糖的小鬼就跑出去了,一路上跌跌撞撞,没少得罪人,但小孩步子小,到底跑不过他,最后跑到半里外的小陋巷里,终于被堵住了。
阿青握着那把糖,缩在巷子角落里,小兽似的警惕地盯着他。
癞头也不含糊,彻底发扬自己狗到极处的属性,趁着没人,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你个小叫花子还学会偷东西了,怎么,有爹生没娘养的穷鬼我说错了吗?命里一尺难求一丈,没那个富贵命就少养人家的富贵病,吃不起糖,就老老实实给我吃土去,上辈子不修阴德,这辈子活该落魄!”
拳头雨点似的落下来,阿青咬着牙一声不吭,直到癞头强行掰他的手指,要把糖抢回去:“快,给老子还回来!老子的东西,就是喂狗也不喂穷鬼!”
阿青冷冷地一哼,强忍疼痛,笑道:“癞头狗,你有时间在这打我,不如去看看你那小摊子上还剩几颗糖。”
“什么?”一语惊醒梦中人,癞头瞪大了眼,龇牙咧嘴片刻,在他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敢算计老子,等着瞧。”
他走后许久,阿青才磨蹭着坐了起来,身上伤筋动骨似的,没一处不疼,但他不敢耽搁,揣着一把来之不易的桂花糖,抽身往城外方向跑去——许诺的一个时辰,早就超了,也不知阿宁有没有等急了,是不是不见他回来,又坐在观里哭了。
城里回去十几里地,他跑得像飞一样,管什么王员外家癞头狗咬的伤好没好,让弟弟如愿吃上糖,才是他最开心的事。
半个时辰后,阿青推开了破道观的门,气喘吁吁地跌了进来,没错,他太累了,一早上没吃东西,受了一身伤,跑到现在几乎要虚脱了。他拿出怀里的饼子啃了两口,待饿得不那么烧心了,又好好放回去,给弟弟醒来留着。
阿青走到供奉着凌寒剑圣的石像下面,揭开弟弟脸侧的衣角看了一眼——幸好,还睡着,没有哭闹。他推了推那干瘦的小肩膀,笑道:“阿宁,醒醒,哥哥回来了,有糖吃了。”
阿宁没动静。
“诶,没骗你,真的有,你看,一大把呢。”阿青伸手到怀里,再拿出来时,变戏法似的多了十来个圆滚滚的,包着彩纸的小糖粒,他剥出一颗来,在弟弟鼻子前晃了晃,故意说,“小懒虫,快醒来,再睡,我就把糖都吃了,没有你的份啦!”
其实,他并不喜欢吃甜,甚至都觉得那玩意齁得慌,难以下咽,这么说也就是逗着玩,不会真的去抢,相反,因着阿宁喜欢,他总是不遗余力地去争取,没什么原因,就因为他是哥哥,早出世那么几刻钟,理所当然要照顾弟弟。
可是,从来都一听有糖就两眼放光的小家伙,这一次毫无反应,在清甜桂花香的诱惑下,睡得悄无声息。
阿青有点慌了,把糖放到地上,俯下身去,颤巍巍地伸手去探弟弟的鼻息,片刻后,脸色煞白——
阿宁死了。
“阿宁,你别开玩笑啊,这玩笑不好笑,我没空陪你,快,醒来,快!”盖在孩子身上的破旧衣服被扯落,露出了底下苍白僵硬的皮肤,烧早退了,两个多时辰过去,尸体余温都散干净了。
阿青呆坐了少倾,哇地一声哭了,他怎么都想不到,已经病成习惯了的弟弟,竟然因为这一次小小的发热,就真的撒手人寰。
眼泪不要命地往下流,打湿了地上散落着的糖球,他把弟弟抱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吼:“小混蛋,你起来,你起来,我命令你,给我起来!!!”
怀里的小身体一动不动,脖子软踏踏的,头随着他的摆布缓缓滑到臂弯里。
弟弟真的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阿青压根不愿意接受,他从来没有嫌弃过弟弟拖累自己,因为偌大的天底下,他只有这一个亲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呜呜呜……阿宁,你醒醒,我求你了,醒醒吧,别把我一个人抛下,我错了,应该早就给你去弄糖吃的,来,尝尝,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好吃?”阿青捡起一颗糖,掰开弟弟紧闭的牙关,用力塞了进去,再一顶下颌,给他送进了喉咙。
可接下来,无论他怎么努力,阿宁咽喉处那个吞咽的动作,迟迟没有出现。
人死了,享受不了活着时的甜头。
阿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小小的尸体,摸起那堆彩色的桂花糖,一粒一粒,含着泪塞进自己嘴里,机械地咀嚼,又机械地咽下,一边吃,一边说:“阿宁,你等着,等我以后有了钱,有了势,一定给你买好多好多的糖,一罐子那么多,一水缸那么多,一栋房子那么多……要多少有多少,吃到你腻,再也不想吃了为止……”
平日觉得齁甜的东西,现在吃着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仿佛这些糖,他都是替阿宁吃的,趁着其刚走还没入轮回,投胎的时候,也好记得生前最喜欢的味道。
阿青从小坚强,被狗咬了也不哭,打落牙齿都混着血往肚子里吞,可那一天,他却哭了六七个时辰,眼睛都快哭瞎了。
仿佛,这一辈子的酸楚和苦难,都融入了那咸咸的泪水里彻底流干。
一夜之间,天大地大,只剩他一个人了。
傍晚,阿青在破道观前的大树下挖了个坑,把弟弟的尸体草草掩埋,往土堆上插了一枝新鲜的桃花,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权当墓志铭。
他没读过书,肚子里没几滴墨水,写不出那般文采飞扬的碑文,一边用木刺刻着,一边想,阿宁之所以喜欢吃桂花糖,不是因为桂花糖有多好吃,而是因为它便宜,自己只能买得起这个,若是他吃过那些糖葫芦糖莲藕栗子酥云片糕,一定也会很喜爱。
主意已定,阿青进观里收拾了几件旧衣服和干粮,在凌寒剑圣的像前拜了三拜,披着星辰,独自一人踏上了进城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叶子一直是个好哥哥
第268章 东君(一)【修】 今生无意入歧途,怎奈何世上妖邪未灭,我,命不该绝。
他是去挣卖命钱的,九岁的孩子,去小作坊打短工没人愿意要,而来钱最快的法子,除了偷或抢,就是上大户人家当打手。
说是打手,其实也不尽然,只不过是给王员外家的小少爷当恶犬,放开绳子,去撕咬街上其他少爷们养着的小混混,打得越狠越好,越惨越妙,只要逗得王少爷拍手一笑,他想要的那黄白之物便也到手了。
弟弟活着的时候,绝不会允许他去挣这种钱,现在弟弟不在了,阿青没有顾虑,打了整整七天,一天没歇着,起初街上十来岁的混混都看不上他,一个九岁的瓜娃子能有多大能耐,可交手几次后,听着他的名儿就怵——这小子太狠了,打起架来不要命,明明个子比他们矮一个头,骨头却像打铁的一样,还不知道从哪学的一身干群架的功夫,三五个人一起上都拿不下他。
这七天,给王少爷爽坏了,从来没有在众富家子弟中如此高光,第七日一早,当阿青拿着一袋沉甸甸的银子离开时,那缺心眼儿的小纨绔还拍着他的肩膀,笑说后会有期,送走你弟弟还可以再回来,我家的狗笼子永远为你敞开。
“……”阿青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没入拥挤的人群。
他要给阿宁买糖的,趁着头七未过,生魂没走,去店里挑了满满一兜子甜点,都是五花八门从来没吃过的好东西,可待他一路兴冲冲地跑回道观时,愣住了。
大树下,原本堆得好好的小土丘,不知被谁给刨开了,墓碑和桃枝歪倒在一旁,尸体不翼而飞。
铲土痕迹整齐利落,坟坑旁也没有拖尸的痕迹,一看就不是恶狼野狗所为。
一定是盗尸贼,乡下有专门盗尸的人,趁着月黑风高,把新死不久的尸体从坟里挖出来,卖给炼制傀儡的魔修或鬼修,赚取那一点微薄的脏钱。
人家说,尸体被炼成傀儡,魂魄就永世入不了轮回,游荡在野外,成了无家可归的荒魂。
阿宁短暂的一生,没有一天不被病痛贫苦缠绕,死后,竟也片刻不得安宁。
装满糖的兜子掉到地上,阿青那张清秀的小脸,渐渐染上了狰狞。
倘若阿宁在,他就还是个哥哥,有着天生的照顾弟弟的责任,活着也就有奔头有意义,不光如此,他还得做个光明磊落的人,小偷小摸逼急了可以干干,大奸大恶却是从来不曾染指,省得弟弟与旁人提起他来的时候,红着脸,支支吾吾不好意思启齿。
那么,现在唯一的弟弟没了,他活着的、做个好人的意义好像也随之消散了。
阿青不明白,他明明那么拼命那么要强地活着,为什么却落得个孤单一人的结局?连给弟弟的生魂吃上最后一口上路糖的机会都被剥夺?
他好想问问那猪油蒙了心的天道,凭什么?!凭什么盗尸贼能够如此肆无忌惮,把自己的私欲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凭什么癞头小贩在比其更高一等的人那受了气,就要刻意刁难他这个一无所有的小家伙?凭什么王少爷就是含着金汤勺出生,又蠢又笨,五谷不分,却可以支使他像支使狗那么随便?凭什么……
阿青攥了攥拳,心里头恨遍了所有的这些恶人,甚至,连那个从不嫌弃他微末出身,见了面总是好言好语好脸色的钟大夫也一齐恨上了,原因很简单,斯身为医者,本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但在阿宁命悬一线的时候,却连一副救命的退烧药都不肯赊让。
今年,他满打满算也才九岁,心还很小很稚嫩,装不下像成年人似的那么多种情绪,无用的悲伤越来越少,慢慢被刻骨的仇恨挤了出去。
于是,阿青开始憎恨起了这个吃人的世界,他心想,既然有这么多嫌贫爱富,厚此薄彼的不公存在,那么,只要将这些抢自己活路的恶人全部清除,是不是自己的路就能更平坦些?天道不懂得调停,是不是就需要一个人来替它调停?
王少爷眼瞎,看不出来这小子是狼,不是狗,弱肉强食和胜者为王,向来都是埋在其血脉里的野性。
阿青取出之前在王家挣命时用的“爪牙”,锐利的刀锋上竟缠着一丝丝黑色的雾气——
“好,是你们不仁在先,休怪我下手狠毒。”
他没在意那黑气到底是什么,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一股翻腾的邪念,无法平息,若不将这些个恶人一一杀净,他就怒火难平。
杀、杀、杀!
从最令人不齿的盗尸贼杀起,然后一路向下,恃强凌弱的癞头小贩,不把人当人的王少爷,见死不救的钟大夫……
你们都得死。
青葱的原野上,阿青疯了一样狂奔着,他知道,前面不远处就养着一个盗尸贼,那家的男人,平日里老老实实,到了夜晚,就出来鬼鬼祟祟,有一回被他撞到了,还瞪着眼睛威胁:要是敢说出去一句,定会杀了他灭口。
呵,到底是谁杀谁灭口,还未可知呢。
阿青冷冷一笑,瞳孔波动着,在乌黑与深紫之间徘徊不定,可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他所要做的,就只是“替天行道”四字罢了。
那户人家的院落就在几丈外,隔着篱笆,他能听得到里面小鸡和母鸡捉迷藏的叽叽声,还有女主人抱着孩子,在一旁欢笑逗趣——
“妞妞,院子里有几只鸡呀?”“嗯……九只!”“噫,不对,再数数,看看干草垛子后头。”“啊,是了!那里还有两只藏起来的小鸡崽!那九加二就是……十一只!”“对啦!妞妞真聪明,一会儿奖励你花蜜水喝……”
听着那母女之间和乐融融的交谈,阿青忍不住冷笑:呵,盗尸贼的妻女,也配好好活着?你们吃的穿的用的,难道不都是从人家坟墓里扒出来的不义之财?
该死,全都该死。
院子里,小女孩银铃一样的笑声不断,丝毫不知死亡的脚步已一步步逼近,终于,篱笆门开了——
说笑戛然而止,女主人猛地抬起头,脸上有些惊惶之色,看着那门口的不速之客,试探着问:“你……你们是?”
来者是两个人,一个素衣白发,样貌平常,头戴一顶草编的斗笠,腰别一枝翠绿的竹箫,温文尔雅,笑容可掬,他身前,牵着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长得漂亮可爱,就是脸上神情怪怪的,让人看着有点害怕。
那诡异的白发人笑着说:“夫人,对不住,唐突造访,没来得及叩门,给你添麻烦了。”他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头顶,柔声道,“我是个云游的散修,带着孩子走了一路,小家伙口渴了,非要水喝,请问能不能施舍一碗?”
“啊,是,是这样啊!”女主人张了张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仙君大人,那稍等一下啊,我这就去给你们拿。”
“有劳。”白发人轻一颔首,端方有礼的模样,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女主人领着三岁的小女儿,转身进了厨房,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怪了,难道是我看错了吗,刚才,那小孩手里又尖又亮的,好像拿着把刀来着……哎,许是中午太阳太大,晃眼了吧。”
院落外,阿青拼命挣扎着,却死活挣不开对方施加在他身上的禁制,一转头,恶狠狠地盯上去。
叶岚轻轻揽着他,低声道:“最不好还的债,就是杀债,一旦欠下,几辈子都还不清的。”
阿青并不理会他说的话,像个野兽一样,眸子里迸发着火花,可方才就已经魔化的眼瞳,现在却清澈得宛如山泉。
叶岚深深地一叹:“黄泉之子由邪念入魔,若是我早一点明白这些,怀玉又怎么会是那样一个结局。”
“唔唔!”阿青愤怒地瞪着他,胸臆间的杀气几乎抑制不住。
“小家伙,知不知道,上一个和你一样的人,是魔道北君楚怀玉,若是对你放任不管,迟早会变成下一个魔君。”
阿青倏地一怔,大眼睛里生出了恐惧之情——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君,这个人……不会是要杀了他吧?!
叶岚摇了摇头,轻声说:“这世上该死的理由有很多,杀生,欺瞒,残暴,背叛,可唯独,就不该是出身。”
“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你。”
闻言,阿青大松了一口气,可还没来及反驳自己不是魔君,就感觉左眼一凉,有什么东西被放进去了。他茫然地站在原地,脑海中混沌一片,像个初生的婴儿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连带着心头那难平的杀意,也一齐覆灭。
这时,女主人带着孩子出来了,母女俩手里各端着一只陶碗。
“仙君一路辛苦了吧,来喝点蜜水润润嗓子,这是咱家自己采的花蜜,新鲜得很。”她说着,拍了拍女儿的头,“去,给那个小哥哥送水喝。”
“好。”小女孩奶声奶气的,说话特别可爱,走上去,双手一抻,“小哥哥,这是妞妞最喜欢的花蜜水,很甜,送给你!”
“……”阿青还迷茫着,看着眼前那一碗蜜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映出他白净的脸庞,眉目如画。
“谢谢。”他笑了一下,接过来一饮而尽,蜜水入喉的一刹那,他只觉得世上万千滋味,没有比这清甜更能令人舒服的了。
临走时,叶岚扫了一眼这个农家小院落,淡淡地叮嘱女主人:“阴气聚集,不宜人居,等你丈夫回来了,和他说一声,要想孩子平安长大,损阴德的事少做。”
乡下长长的小路上,平芜尽处,春山葳蕤,阿青望着这身周的鸟语花香,蛮懵懂地问:“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我爹娘呢,你又是谁,和我什么关系?”
叶岚牵着他,笑意浅浅,嗓音温和:“你姓叶,名叫长青,今年九岁了,是个孤儿,没有爹娘,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我是你义父,名叫叶二。”
阿青了然地“哦”了一声,皱着眉头,问:“义父,那我们这是要去哪?”
“去斩妖除魔,保护百姓,你跟着我好好学本事,日后也做一名人人称道的修士。”
“修士?就是刚才那位夫人口中的仙君?”
“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百姓都知道感恩,你为他们做下好事,他们必然会好好待你,反过来,你若是个取人性命,伤天害理的邪修,百姓自会恨你入骨。”
“兵戈止息,山河永继,薪火不灭,万世太平。说起来,这便是我们修道之人,存在于世的最大意义,长青,记住了吗?”
……
记住了。
长青记住了。
黄泉路上,恶鬼丛中,魔君睁开眼,深邃的紫瞳不可见底。
他手心一闪,一把玄黑长剑现于掌中,其上缠绕着的魔气,霎时逼退了一众邪祟。
叶长青站起身,手腕轻折,漫不经心的一剑扫了出去——上一刻还鬼气弥漫的黄泉路,一下变得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音。
他踩着恶灵蛊阵中数不尽的鬼尸,提着剑,一步一步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黄泉之子,命定成魔。
义父,对不起,二十年来你苦心孤诣,最后,长青还是让你失望了。
今生无意入歧途,怎奈何世上妖邪未灭,我,命不该绝。
作者有话要说:
玛德,疯批老叶终于回来了,我好吃他这个人设是怎么回事,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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